2009年末,我赴渝參加會議。會議間隙我獨自漫步在山城的街頭巷尾。上世紀三十年代,正值民族危亡之秋,南京、武漢相繼淪陷后,國民政府遷到重慶,稱為“陪都”。國內的文化界和新聞界有識之士也都聚集于此。在政治部三廳郭沫若、洪深的領導下開展抗日宣傳活動,我的父母親王云階和李青蕙那時也來到重慶。
據說由于山城的人口劇增,一屋難求,不少人只能棲身于山洞,或是幾家人擠在一間屋中,至于大米和鹽巴更是洛陽紙貴。除此以外還要不斷地遭受日本飛機的轟炸,一日數次“跑警報”已成為家常便飯。盡管生活艱辛,但是抗日救國的熱情卻空前高漲,在當時艱苦環境中人們依然斗志昂揚,是因為他們心中有信仰,生活有目標,行動有方向。許多優秀作品就是在那一時期創作出來的,話劇舞臺更是佳作頻出,成為霧都重慶的一盞閃亮的明燈。
我抱著尋覓父輩生活遺跡的愿望,躑躅在重慶的街頭,希望能夠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墒?,當年的朝天門碼頭和珊瑚壩機場早已不復存在;那些依山而建的竹棚瓦房,坡度陡峭的石板路,石板路上吱嘎作響的滑竿也難覓蹤影;還有挑著擔子賣炒米糖開水和擔擔面的小販悠長的吆喝聲,它們總是在霧靄中久久地回蕩著,往往會勾起客居者無盡的鄉愁……更有嘉陵江上撕心裂肺的川江船夫號子,它們伴隨著日寇飛機投下的炸彈呼嘯聲,這也許就是我父親日后創作第二交響樂《抗日戰爭》最原始的旋律沖動……然而這一切仿佛都已經恍若隔世。映入眼簾的盡是高樓大廈、廣告霓虹?,F代化的重慶讓山城失去了特色和傳統,滄海桑田,難覓往日蹤影。正當我失望而歸時,同行的龔永林高工告訴我,他在博物館看到了我父親王云階的簽名。
第二天一早,在龔總的陪同下我們造訪了“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那里果然保留了一些歷史遺跡,有不少抗戰時期的文物。在三樓的“抗戰歲月廳”里,一幅三米多長的簽名長卷赫然入目。卷首寫著“政治部招待陪都文化界新聞界晚會來賓題名,二十九年十一月七日夜于純陽洞電影制片廠”。其后,郭沫若題詩一首,詩曰:“四百余賓聚一堂,水銀燈柱競輝煌。祭灑血戰三杯酒,鼓舞心愿萬燭光。筆劍無分同敵愾,膽肝相對共籌量。醉余豪興傳歌曲,聲浪如潮日繞梁?!痹姾笥钟蓄}句 :“晚會來賓題名者計四百余人,賓主相洽極一時之盛。酒后,壽昌、老舍、謝峰、彥祥諸兄先后曼聲作歌,佐以話劇及電影,直至夜闌始散。在下思之,猶有余興,因贈此律。十二月二十一日郭沫若題(加蓋了印章)”。
其后四百余來賓簽名,蔚為大觀。我數過幾遍,在長卷上簽字的實際人數約三百二十人左右。卷末有田漢題字 “紫電清霜驚四檐,一時群賢見毫纖。梁龍酒令如軍令,敢說槍尖遜筆尖?天下幾人鍋有米,川中老小食無鹽。諸公且盡盈杯緣,好為民間達苦甜。當夜部屬演員(以下數字不可辨)……問題,尤得舉座同感,蓋各人都有一把辛酸淚也。田漢(加蓋了印章)。”
長卷的左眉處有收藏印鑒一枚并題“植耘珍藏。一九四五年郭老囑保存,一九六六年遭劫,一九八三年七月十六日失而復得,謹獻北京郭沫若故居。”遭劫的不僅是此卷,1967年郭沫若的兒子因舉辦光明文學社被造反派打死,未幾郭老也含恨離世。
植耘既將此卷獻給郭沫若故居為何又到了三峽博物館?現在已無從考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郭老對這件長卷十分珍視,以為弦佩。故1945年抗戰勝利時特意“囑保存”。這也證明1945年此卷并不在郭老手中,因而1983年才能劫后余生,失而復得。
卷中提及晚會舉辦的時間是1940年11月7日。前一年日軍在諾門坎向蘇軍大舉進攻,結果被朱可夫元帥指揮的紅軍擊敗,一個日軍師團幾乎全軍覆沒。日軍大本營不得不將“北上”改為“南進”。同年11月岡村寧次指揮日軍五個師向長沙一線發動猛攻,薛岳將軍沉著應戰,誘敵深入,圍殲日軍兩萬余人,取得第一次長沙戰役的勝利。郭沫若詩云“祭灑血戰三杯酒,鼓舞心愿萬燭光?!奔粗复艘鄱?。
日寇企圖速戰滅亡中國的計劃受挫,轉而采取軍事進攻和誘降并舉的方針,汪精衛公然投敵,成立南京偽政府,中國的抗戰進入了最艱苦的時期。
其時,斯大林正忙著瓜分波蘭,又出兵占領了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和立陶宛;美國也隔岸觀火尚未對日宣戰。中國的沿海城市相繼淪陷,重慶當時是在沒有國際援助,物資供應被全部切斷的情況下孤軍奮戰。日軍每天出動大批戰機對重慶這座沒有空防的城市狂轟濫炸,企圖以炸逼降。整個重慶彈痕累累,遍地瓦礫。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除了被炸死,每天都有饑民倒斃街頭。田漢詩云“天下幾人鍋有米,川中老小食無鹽”正是描述了這一慘狀。
1940年11月7日是蘇聯十月革命勝利23周年紀念日,郭老舉辦招待會的目的顯然是為了慶祝這一偉大的節日,但又不便明說,而且為了避開特務的監視,還特意請來了國民黨政治部的官員張道藩和谷正綱(他們都在長卷上簽了名)。既然請來這兩位國民黨大員,也不能讓他們太安逸,于是就上演了一幕演員請愿的活劇。據田漢記載“當夜部屬演員(以下數字難以辨認)……問題,尤得舉座同感,蓋各人都有一把辛酸淚也?!?/p>
所謂“部屬演員”又是什么人呢?上海淞滬抗戰時,政治部三廳曾組織十個抗敵演劇隊,分赴前線宣傳抗日,徐州會戰失利,南京陷落后演劇隊撤至武漢,此后一部分到了桂林、昆明,一部分到了重慶,是夜簽到的演員絕大部分都是演劇隊的成員;另一些“部屬演員”是指政治部下屬中央電影制片廠即卷中的“純陽洞電影制片廠”的演員。他們來到重慶后,生活極其困難,許多人居無定所,在饑餓線上苦苦掙扎。這些演員肯定圍住張道藩和谷正綱大倒苦水,要求政治部關懷他們這些“部屬演員”。這些訴求“尤得舉座同感,蓋各人都有一把辛酸淚也?!辈孪氘敃r張、谷二人一定也十分無奈,因為大批難民涌入重慶,物資極度匱乏,很多政府機關都發不出薪餉。
與會的來賓多為社會名流,從簽名中知道:
文學界有郭沫若和他的夫人葉以群、茅盾、胡風、艾青、于立群、鄒韜奮、冰心和她的丈夫吳文藻、孔羅蓀、老舍、張光宇、浦熙修、姚逢子、曹靖華、潘子農、黃洛峯、梅林、胡肅楓、鄭伯奇、郭春濤、張西芳、沈啟予、劉雪庵、張元濟、陳紀瀅、林辰等;
影劇界有洪深、田漢、陽翰笙、陳鯉庭、吳茵、孟君謀、齊衡、白楊、何非光、趙慧深、應云衛、馮乃超、呂少春、辛漢文、翁植耘、馬彥祥、方殷、王梵生、趙望云等;
美術界有吳作人、丁聰、陳煙橋、林風眠、關良、來楚生、常任俠、張書旗等;
音樂界有王云階、沙梅、安娥、任鈞等;
教育界有陶行知和他的夫人吳樹琴、力揚、徐仲年、李長之、趙景深、袁孟超、吳全衡、陳適懷、張申府、沈志遠、鐘可記、丘哲、曹清華、胡秋原、吳茂蓀、徐步等;
科技界有胡繩、潘梓年等;
新聞界有張西洛、彭子岡、鳳子、浦熙修、許君武、徐伯昕、何公敢、舒展、高集、金仲華、戈今、浦熙修、劉尊棋、趙敏恒等;
此外翦伯贊、沈鈞儒、李公樸、王炳南、章乃器、章伯鈞、唐國楨、史良、沈默予、施復亮、閻寶航、于右任、侯外廬、韓光、鄧初名、劉清揚、李劍華、來楚生、楊公達、黃琪翔、李公模、吳克堅、汪日章、施復亮、閻寶航、谷正綱、康澤、黃少谷、張道藩等名仕也都留有簽名。
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田漢詩贊“紫電清霜驚四檐”,極一時之盛也。翁植耘應為當時中央電影制片廠的負責人,他知道這份“群賢長卷”的分量,特意進行了裝裱并在卷首留出空白,于11月21日拿去請郭沫若添加題詞,郭老“在下思之,猶有余興”,便欣然命筆“因贈此律”。
1966年文化大革命浩劫來臨,解放前的“中制”職員全被定為反動軍官,翁植耘被抄家審查,直至1983年獲得平反昭雪才索回此卷,而此時郭老已經含冤去世,他便將此卷獻給了北京郭沫若故居。這是根據植耘的題詞做出的推斷,相信與事實相去不會太遠。
我父親王云階有幸躬逢盛會,可惜他在世時沒對我談及此事。1940年6月是我呱呱墜地的日子,母親的敘述印證了當年鍋無米、食無鹽的艱辛。她說1941年6月5日抱著我去“跑警報”,到了大隧道防空洞里我大哭大鬧,不得已又把我抱出防空洞,結果因防空洞門被鎖無法再進去,只得到另一處小防空洞里,就在這一天的轟炸中發生了大隧道慘案,死在山洞中的同胞達兩萬多人,而我們僥幸逃過這一劫。大隧道防空洞是重慶最大的防空洞,六月五日遇難人數之多,影響之大,慘烈程度之觸目驚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都是唯一的,那次慘案震驚了國內外。旁邊還有慘案的現場照片,真是慘不忍睹……
再說當年父輩們參加那次晚會,窮哥兒們能有機會“打牙祭”飽餐一頓實在是難得的樂事,晚會上不僅向主管官員訴苦,郭老還發表了鼓舞人心的講話,勉勵大家團結起來,共度時艱,挽救民族危亡,真是“筆劍無分同敵愾,膽肝相對共籌量”。晚會還“佐以話劇及電影”。郭老在渝期間寫了大量作品如話劇《孔雀膽》、《屈原》,當晚演出的是否就是他的劇作?至于電影極有可能是蘇聯電影《夏伯陽》,因為該片是中國引進的第一部蘇聯片,當日又值十月革命紀念日。
就是這一批中國文藝工作者和新聞工作者的前輩們,為中國抗擊日寇侵略取得最后勝利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同時他們還為中國文學藝術創造出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輝煌;并且他們還為新中國的誕生作出了杰出的貢獻。
屈指算來,那次晚會至今已過去七十個年頭,與會的前輩諸公大多已經作古,然而他們當年抗日救國的豪情,對革命的追求,對未來的向往,依舊躍然于紙上。那一個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和不少加蓋的圖章,仿佛重現了那一晚“賓主相洽”“曼聲作歌”的盛況,雖然身處困厄之中,仍然樂觀向上的熱烈氣氛,猶如郭老在《鳳凰涅槃》中所寫的“一切的一在歡笑,一的一切在歡笑”,他們憧憬著苦難的祖國能夠有一天獲得涅槃再生。可惜我們沒能聽到他們最后的歡笑,他們經歷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艱苦跋涉,卻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先后含冤離世,至堪悲愕……
幸運的是我們的國家歷盡劫波后,終于在鄧小平時代從災難的余燼中浴火重生了,先輩們得知應含笑于九泉之下吧。
高晉石先生、葉元章教授和徐錕老師在解讀此卷時,給予指導和幫助,特此致謝。尤其要感謝我的摯友徐偉杰,他把我的文章重新改寫和潤筆,并查閱了古詩集,還增加了很多相關的歷史資料。這篇文章應該是偉杰和我合作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