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男權社會里,“女人是禍水”似乎是一個千古未易的公論,直令男子們(主要是那些當權者們)傷心透頂而又退避三舍的了。《韓非子·十過》里第六過就指出:“耽于女樂,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為什么這樣講呢?韓非子是這樣解釋的:
什么是耽于女樂?過去,西戎王派由余去秦國聘問,秦穆公詢問他說:“我曾經聽說過治國的道理但沒有親眼見過,很愿意聽到古代賢明的君主治國得失常常是因為什么?”由余回答說:“臣下曾經聽說過了,常常是因為儉樸而得到國家
因為奢侈而失掉國家。……儉樸是治國的原則。”由余出去后,穆公就召見內史廖告訴他說:“我聽說鄰國出了圣人,這是敵國中我們的隱患當今的由余是圣人,我很擔心,該怎么辦好?”內史廖說:“臣下聽說戎王居住的地方,荒僻簡陋而路途遙遠,沒有聽過中原地區諸侯國的音樂。君主可贈給他女樂,擾亂他的政事,然后為由余請求推遲回國的時間,使他疏于勸諫他們君臣之間有了隔閡,就可以打主意了。”穆公說:“好。”于是派內史廖把女樂兩列16人送給戎王,借此為由余請求推遲回國。戎王答應了,見到這些女樂很高興,安排酒席在帳篷中歡飲,每天聽歌觀舞,整年不想遷居放牧,牛馬死了一半。由余回來后,就勸諫戎王,戎王聽不進,由余就離開戎國跑到了泰國。秦穆公出迎并封他為上卿,向由余詢問戒的軍備和地形。全部清楚以后,就發兵攻打戎國,兼并了12個部落國,開拓了上千里疆土所以說:沉迷于女樂歌舞。不關注國家政務,那就是亡國的禍殃。(譯文錄自沈玉成、郭詠志:《韓非子選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在這里,韓非認為“耽于女樂,不顧國政,亡國之禍也”,自然也不無道理;同時他借用由余之言,提倡“儉道”,反對“彌侈”,也是對的。但是,如果說“未聞中國之聲”就是“圣人”之“道”,而有了“女樂”就可以“亂其政”,那就近乎荒謬了。女人為什么這么可怕呢?說穿了這是男權社會的男權主義或大男子主義在作怪,是對女人的一種性別歧視,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現。當然,也是一種性恐懼的表現。性歧視加上性恐懼,所以韓非會發出上述怪論。在男權社會,女人只不過是男子的性奴隸、性工具而已。男子們(主要是當權的男子們)卻怕用之過度而亂了封建王朝的根本。對女人,他們是又愛又怕:既需要她們滿足情欲,又害怕她們利用男人們的這個短處行報復,鬧獨立,爭平等;于是便有了妹喜滅夏、妲己亡殷、褒姒覆周、西施禍吳的說法。這種說法顯然整個兒的是男子們編出來的,是有性歧視兼陛恐懼的當權男子們編造出來的。這冤情,正如后蜀主孟昶的貴妃、花蕊夫人徐氏的《述國亡詩》所傾吐的: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可是,幾千年來,男權社會的統治者們毫不理睬女子們的悲憤不平之聲,不斷地替女人制訂出一條條清規戒律,要求她們既全身心地服務于男子,又要循規蹈矩,不得有任何非份之想;同時又不斷地替男子編織出一個個諸如女人亂政誤國的故事,使治下的男人們聞色而驚而個個矜持,從而全身心地為自己的政權建設服務。(而統治者們自己,卻可以擁有三宮六院三千妃嬪,甚而可以微服出訪,尋花問柳。)所以作為男權社會設計者和理論建設者的法家韓非,具有前述議論,當不足為怪。
在早,李悝的《法經》,在其《雜律》中已有“淫禁”的條文,商鞅也曾禁止“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至秦始皇則在瑯琊臺刻石上說要“匡飭異俗”,在泰山刻石上說要“男女禮順”,“昭隔內外”,在會稽刻石上更詳細說:“飭省宣義,有子而嫁,倍(背)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絮誠。夫為寄猥,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史記·秦始皇本紀》)在這里,秦始皇主張嚴防男女之間發生淫亂的事,反對已生有兒子的婦女再嫁;對于那些因通奸而寄居在女子家中的所謂“寄假”,亦宣告“殺之無罪”。對于改嫁的婦女,竟規定兒子不能承認她是母親。這樣的講究女子貞操,用法令來對女子作嚴厲的壓迫,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
《史記·貨殖列傳》亦記:
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檀其利數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
秦始皇為巴地守貞(不再嫁,不淫亂)的寡婦清所筑的女懷清臺,大概是中國傳統社會或男權社會里為“貞婦”所建立的第一座紀功碑吧?以韓非和秦始皇為代表的法家的理論家與實踐家們既為防女色、絕淫亂開辟出最初的道路,那么,后起的外儒內法、王霸道雜之的統治者們便自然樂得順此路走下去并不斷以拓寬、延伸了——所謂禁“淫書”便是這種拓寬、延伸內容的一部分。
清同治時代(1862-1874年)的江蘇巡撫丁日昌在關于查禁《水滸傳》的一份文件上這樣寫道:
淫書小說,最為蠱惑人心。童年天真未漓,偶得《水滸》、《西廂》等書,遂縱情放膽,因而喪身亡家者多矣。(《撫吳公牘》卷七)
《水滸》、《西廂》中的“淫亂”情節,竟會產生如此惡劣的社會影響,可見是非禁不可的了。但今天我們看《水滸》、《西廂》,恐怕不會這樣心驚肉跳吧?因為其間的某些偷情情節,只是點到為止,或者可意會而未言傳。而假使丁日昌大人再多活110來年,看了賈平凹先生的那部以口口口口……為特色的《廢都》,大概會立時嚇得昏死過去。
因此,淫與非淫的判別,既牽涉時限性上的差距,亦與文化眼光的不同有關。更何況那時的“淫書”著作者們有不少亦是皮黃質白,外淫內貞或指桑罵槐,借題發揮呢!
李夢生先生的《中國禁毀小說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舉所謂淫穢小說《一片情》(清初刊印,作者不詳,在清代曾遭三次查禁)說,是書雖有大段的淫穢描寫,卻也向今人揭示了明末清初的較為廣泛的社會現象及弊病,而最令人關注的是第九回有關寡婦再嫁的理論。作者的目的是旨在說明守節之難,奉勸世人不要輕易讓寡婦守節。書中說:“單說人家不幸,有了寡婦,或五十六十此時火氣已消,叫他終守可也。若三十以下,二十以上,此時欲心正熾,火氣正焰,如烈馬沒韁的時節,強要他守,鮮克有終,與其做出事來再醮,莫若早嫁為妙。”這段議論,與儒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傳統道德顯然是背道相馳的,完全打破了禮教與世俗的觀念,批判禮教限制婦女自由的不合理。結合其它幾回,可以看出,作者是贊成處于犧牲地位的女子,如配老頭的少艾、所嫁非人的麗人、守寡的婦女、枯守空房的少婦,都可以大膽地追求自己生活的權利、愛的權利,鼓吹婦女與男子應該享有同等的地位,呼吁世人理解她們,幫助她們。對婦女問題能有這樣的認識,即使是在今天,仍然具有進步意義。
寡婦守節之難,強迫寡婦守節的殘酷與不合理,正統的文學很少有表現,而在通俗小說中卻是經常涉及的主題之一。李夢生又舉所謂淫書代表作、禁書《繡榻野史》(明萬歷刊本,李贄批評)中的一段描寫,認為其對此闡發得入微至徹:
婦人守節,起初還過的,過了三四年,就有些不快活。一到春天二三月間,春暖花開,天氣溫和,又合弄的人昏昏倦倦的,只覺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腮上紅一陣,腿里又酸一陣,自家也不曉得這是思想丈夫的光景。到二十多歲,年紀又小,血氣正旺,夜間容易睡著,也還熬得些。到三四十歲,血氣干枯了,火又容易動……思想前邊才守的幾年,后邊還不知有四五十年,怎么捱的到老?
這段寡婦的“四季詠嘆調”,確乎寫得凄凄慘慘戚戚,讓人掬淚唏噓。難怪在那個社會里,盡管貞節牌坊不時立起,處死亂淫婦人的判決間或有聞,可是寡婦思春偷情的艷事卻頻頻發生,不能堵絕。因為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只準男人討小,不準寡婦改嫁的規矩,實在無理!何況既是人類社會,就有男女交往;既有交往,又怎能阻止閨女們或寡婦們不起一絲一毫的感情波瀾!
當代作家溫燕霞女士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圍屋里的女人》(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版),以女性獨特的視角,講述了民國時期南方的一群生活在“清潔堂”(專門收容寡婦的機構)里,掙扎在情感與生存生死線上的寡婦們的故事。作者筆下的那些寡婦(系傳統客家婦女),都希望走出圍屋(清潔堂),做一個真正的女人。甚至包括掌管清潔堂的神圣的阿蕓婆(她每天都端坐在威嚴的祠堂正殿上,宣講清潔堂的清規戒律,嚴格限制寡婦們的人身自由),私下里也無數次地外出與心愛的情人表哥幽會,最后竟差點死在自家的墮胎術中。在《圍屋里的女人》里面,許多燃放著絢麗生命之火的女人都一個個相繼離開了人世,死于殘酷的封建禮教之下。不過,從另一層意義上看,“死亡不是她們生命的終結,而是她們靈魂自由的開始。”(曾學優:《性靈之光的閃耀》,《光明日報》20lO年2月24日)
舊時中國婦女一直處于社會最底層,處于君權、神權、族權、夫權四條繩索的束縛下。但是,她們卻如磐石底下的不屈種子,無論多么艱難,依然要頑強地發芽、生長,向社會綻放出自己美麗的性靈之花。這是因為,包括女性在內的人類對愛情的渴望、對自由的向往、對幸福的追求,乃是不可阻擋的自然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