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1893-1952)于1893年生于四川合川縣,家境貧寒,讀完小學即輟學,但一直刻苦自學。1910年,他加入同盟會,投身辛亥革命運動。盧作孚深感學習文化對民眾覺醒的重要。民國成立后,他即在成都創辦通俗教育會,開展民眾教育活動。他在屢次辦報辦教育失敗后,1925年轉向從實業和地方建設著手,從解決民生問題著手,同時發展科學文教事業,以達到國強民富的目的。
一個充滿家國情懷的企業家
盧作孚是滿抱家國情懷走入商界的。他心中的家,就是民生;國,就是主權。
四川山巒險峻,水系豐富,長江干流從宜賓可航行到上海進入海洋。從四川宜賓到湖北宜昌共計1050公里,俗稱川江。孫中山先生在《中國實業應有的發展》一文中強調:“交通為實業之母”。從當時四川的實際情況看,長江航運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快的首途。盧作孚從交通入手,于1926年依靠集資購買了第一艘70噸的小輪船。孫中山先生曾對他的民生主義作過通俗的解釋:“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會的生存,國民的生計,群眾的生命。”盧作孚于是將小輪船命名為“民生”號,成立了民生公司,開啟了自己波瀾壯闊的民族企業家生涯。
盧作孚很快顯示出自己的商業頭腦和戰略思維,證明自己并非紙上談兵的書生。當時長江內河航運被勢力強大的外國輪船公司所壟斷,剛剛誕生的民生公司無力展開直接競爭。于是他瞄準了那些外國公司所沒有涉足的長江支流和業務不多的航段,通過填補中小市場空白一邊服務當地百姓,一邊默默積累壯大。以北碚為中心的嘉陵江之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三峽段面積達100余平方公里,行政區域跨當時的江北縣、巴縣、璧山縣、合川縣四境。峽區內山巒峻峭,地形復雜,與外界往來交通基本上依賴水道一途;外國公司卻不屑涉足,民生公司的業務也就從這里開始。后來民生公司又進入了重慶以上川江航段,在外國公司班次稀少的航線重點投入,使合川——重慶航線上的輪船由每周兩班變為每日一班,極大便利了川東南航運。
20世紀20年代,四川軍閥混戰,土匪猖獗,工業交通落后,航行極不安全。長江上的中國輪船,經常被迫掛上外國旗幟以求保護。民生公司不但堅決不掛外國旗幟,還堅持自己的民族產業性質,不接受任何外資。在收買外輪時,即使資金困難,也一律付給現金,不允許外商入股。在半殖民地半封建階段的舊中國社會,民生公司鮮明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旗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國人支持。這奠定了它發展壯大,最終打敗外國公司一統川江的基礎。
面對逐漸發展起來的民生公司,1931年,英國、日本、美國輪船公司聯手,依仗在華特權和雄厚資本,不惜虧損,濫放運價,打起價格戰,企圖將新生的民生公司像對其他中國輪船公司一樣徹底擠垮。英國“太古”、“怡和”輪船公司還利用英國人在中國海關巡江司中的特權對中國輪船的貨運驗貨百般刁難,迫使貨主將貨物交英國輪船公司運輸。日本“日清”輪船公司則更為卑鄙,對乘客先免收船票,再附贈日本陽傘,誘騙乘客上船后,在船上購吸鴉片,參加賭博。美國“捷江”公司進入長江航線較晚,擁有客貨輪10余艘,也加入了英國輪船公司的戰團。
對于這種惡性競爭局面,盧作孚十分清醒。他意識到價格戰是柄雙刃劍,貴在速勝;而民生公司沒有雄厚資本撐腰,如果貿然跟進,必然被打垮。但是,民生公司堅持得越久,這柄雙刃劍對外國輪船公司的殺傷力就越大。盧作孚于是另辟蹊徑針鋒相對,舍棄價格競爭這一常規手段,在提高服務質量和發掘利用市場空白上下功夫,揚長避短,通過提供差異化產品贏得顧客。
在那個時代,長期欺壓中國人民的外商及其買辦的殖民者心態已根深蒂固。他們依仗特權歧視華人,尤其對貧苦的中國旅客態度兇狠,呵斥打罵;船上伙食價高質劣,強買強賣,旅客忍氣吞聲;對運輸的貨物苛刻選擇,運輸中的差損不管不顧,貨主敢怒不敢言。針對這一現實,盧作孚大力強化民生公司服務質量。凡買了民生公司輪船統艙客票的乘客,不再另付鋪位錢;對所有旅客熱情接待,服務周到,主動幫助乘客提行李,送茶水,送病人和老人客飯,船上的伙食辦得經濟可口;旅客多時,船員還主動讓鋪位,自己睡甲板,使乘客能感受到同胞親情,愿意選擇乘坐民生公司的船。在貨運上,盧作孚也揚長避短,轉向外商輪船公司不屑一顧的小宗貨運這個領域,在大輪上專設貨運主任,在小輪和碼頭、港口、倉庫等地設立理貨員,嚴格把守受理入庫、裝船、進出倉手續關口。文明裝卸管理;如有偶然失誤,一律照章賠付。貨主也很滿意,愿將各種大小宗貨物交民生公司承運。在歷時數年的與外輪的競爭中,民生公司一步步發展壯大。在20世紀30年代的世界性經濟危機和民生公司的有力競爭的雙重困境中,外國輪船公司慘淡經營,無法維持,只得相繼賣船收旗,到1934年終于退出了自1895年以來在川江上橫行霸道、耀武揚威的殖民航運。
一個激蕩道德血液的企業家
和同時代其他著名實業家不同,盧作孚是一個有道德血液的企業家,而不是資本家。在軍閥混戰、一片凋敝的特殊時代,在民生公司20多年的艱苦奮斗發展過程中,他主動承擔起社會責任,既惠及鄉里、國家,也有利于公司經營。
在同帝國主義商船不公平競爭中,有一批維持艱難的中小型中國輪船公司。盧作孚“仁”字當頭,持民生為本的理念,與他們進行合并,而不是取“大魚吃小魚”的兼并手段。民生公司與被合并方商談,議定船價,核對資產;一經商談成功,馬上付出部分現款為后者還清欠債,其余大部分價款合成股本轉入民生公司,換取民生公司股票。例如,在1930年,九江輪船公司并入民生公司,并入輪船2艘、鐵殼囤船1艘、碼頭及附屬物共估價為16萬元;除1萬元付現金外,其余全部入股,按原股東姓名,分別填付民生股票。在合并購買這些公司船舶時,人和船一起接收;對原公司的管理人員量才錄用,凡有能力有經驗的經理、副經理、襄理都有安排。如九江公司的鄧華益、捷江公司的童少生,仍安排作公司的經理。其他職工則進行考核,除有不良嗜好不錄取外,一般職工都予以接收,并輪流培訓,以提高其文化技術水平,使其了解民生公司的規章制度。而當時國內外其它公司之間的兼并,則是被兼并的小公司破產,老板自殺,工人失業……民生公司還發行100元一張的小額職工股票,訂出職工只付80元、公司補貼20元的優待辦法,吸收職工入股,以此又增加了一部分資金。發行職工股票雖然增資數額不大,但起的作用卻不小。它把公司利益和職工利益緊緊地連接起來,使職工關心和愛護公司,從而積極為公司工作,加速公司的發展。據不完全統計,民生公司先后合并的大小輪船公司有20多個,合并、購買、轉移進公司的船舶約占船舶總數的一半。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時,民生公司已經擁有大小輪船46艘,基本上統一了川江航運,航線一直延伸到上海。
在競爭中擊敗外商,收回川江航運權,適時地合并經營困難的輪船公司,一統川江的重大作用與深遠的歷史意義,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便顯現出來。1938年10月,在國家民族危亡時刻,盧作孚臨危受命出任國民政府交通部次長。他匆匆趕往漢口、宜昌,組織指揮被國際上譽為“中國實業史上的敦刻爾克”的宜昌大撤退。他集中民生公司所有的輪船,以平時1/10的運費,以最高的效率,獨立支撐起這次舉世矚目的大撤退運輸。民生公司船隊冒著日本飛機的轟炸掃射,從鎮江接運上海、無錫等地撤退的工廠;從南京接運撤退的機關人員和學校的師生、儀器、圖書;從蕪湖接運撤退的金陵兵工廠;從武漢、宜昌接運撤退的所有兵工廠和鋼鐵廠。民生公司在先后有100多職工犧牲,60多人受傷,20多艘輪駁船被炸沉、炸傷的情況下,共搶運出各地軍工物資10多萬噸,還搶運了大批學生、難民進入四川。
可以說,如果沒有一統川江的民族航運業,沒有如盧作孚這樣公而忘私,以民族大義為重的卓越企業家,就不可能有成功的宜昌大撤退運輸;中國的抗日戰爭或將更加艱苦。
一個不為個人致富的企業家
盧作孚作為一個充滿家國情懷的經商者,其民生公司承載了他強國富民的政治理念。他亦將這種政治理念付諸社會實踐。他辦實業,不是因為自己生活不下去或要為自己發大財,而是辦“民生”濟蒼生,踏踏實實地實踐“三民主義”。
盧作孚是四川現代工業的創建者。他以航運為主,綜合經營,帶動各相關產業發展來造福社會。如:為發展造船工業并保證公司船舶的及時修造,創建了西南最大的民生機器廠和宜昌造船廠,投資上海中華造船廠等;投資天府煤礦等公司發展煤礦事業,保證輪船大量的用煤需要;投資大鑫鐵廠發展鋼鐵機械工業,滿足修造船駁鋼鐵的需要;投資四川水泥廠、中國木業公司發展建材工業,保證造船和修建庫房宿舍的需要;自設物產部,經營進出口貿易,投資紡織企業及中國國貨公司等保證輪船貨源;投資金城、聚興誠等銀行,便于資金的存貸周轉;投資強華、重慶輪渡、太平洋航運業及重慶汽車公司,協調與各輪船公司的關系,發展交通事業;投資《商務日報》、《上海商報》、《新民報》和《金融導報》等,發展文化新聞事業等等,總計投資于與發展航運業有關的企事業達90多個。至1949年,民生公司從開創時僅有70余噸的1艘民生小輪發展到共有江、海輪船148艘,噸位增加到6萬多噸;資本從5萬元增加到上億元;職工由十幾人增加到8000多人,航線從嘉陵江延伸到長江,走向海洋,開辟了南北洋航線。掛著中國民生船旗的海輪,乘風破浪地航行于香港、澳門、海防、曼谷及東南亞其他各地。同時它還在長江全線和沿海港口及香港設立了分支機構,在國外的河內、紐約、魁北克等地設立力、事處。
盧作孚創辦了民生公司,經營著民生公司,卻制定了嚴格的規章制度來限制自己,保證民生公司服務社會的性質。其公司治理的制度舉措即使現在看來也是很先進的。
民生公司是股份制公司,但是民生公司有別于其他的股份制公司。首先,公司限制大股東的股權。規定股東每一股有一議決權,但超出11股以上者,每兩股才有一議決權,超出30股以上的股東概以20權為限。這樣,無論大股東擁有多少股本和資金,都不可能通過控股改變民生公司的社會性質。這一安排為防止大股東侵吞小股東利益提供了制度保障。
其次,組建精英性質的董事會。民生公司不以占有股份多少作為董事會成員的取舍標準,規定只有貢獻大、威望高、有追求、有理想的股東才能當選董事和董事長;所以董事會成員基本都是小股東,如黃炎培、杜重遠等雖然只有象征性的一股卻是董事會成員。這些社會精英無形中充當了類似現代公司中的“獨立董事”的職位,為有效監督公司運營,杜絕大股東和管理層勾結創造了條件。
第三,營造愛國主義、集體主義、服務社會、艱苦奮斗的公司文化。民生公司實行職工股東化,制定職工參股獎勵辦法,以鼓勵職工參股。至1933年,職工股已占到公司總股本的10%。這樣公司職工和公司利益有了契合點,促進了勞資關系的融洽。
第四,民生公司實行的是總經理負責制,但是總經理和處級經理都不是公司的董事。這樣,所有權和經營權絕對分開,各級經理必須接受董事會和股東大會監督,從而有效地防止了管理層侵吞股東利益。
盧作孚是民生公司的總經理。面對宏富的公司資產,他卻沒有像同時代的許多企業家那樣,把它們當成個人財富的來源。他清廉,奉公,以改善民生為要務,重視職工工資福利的提高和改善,把公司的命運和前途與職工的命運和前途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以民生為本的企業文化。舊中國一般公司企業收入少、待遇低,加之帝國主義和官僚資本的壓迫,常常負債倒閉,職工工作朝不保夕,經常失業或受著失業的威脅。但民生公司則不同。由于經營得法,公司業務不斷擴大,職工工作和生活比較有保障。公司規定:在每年純益中提30%作福利費;在經過考核后給職工加薪、分紅和發年終雙薪;船岸職工吃飯、搭船、住房、看病都不要錢;又建立起保險、死亡撫恤和退休養老等制度;舉辦了職工和職工家屬學習班和縫紉社,實行半工半讀,幫助家屬就業;還舉辦了職工消費合作社,廉價供應米、煤、布等生活必需品,減少職工的生活開支;同時還開辦托兒所、子弟校,解決職工子女入托及讀書問題。公司為鼓勵青年職工業余參加學習和文體活動,在單身宿舍設立了洗漿房,還配備雜工打掃寢室及供應開水、熱水。為使職工安心工作,公司規定了“年資獎”,工作成績好的職工,可以獲得“工作成績獎”。
盧作孚沒有公司的股份,沒有銀行儲蓄,沒有房產,沒有地產,家是借住金城銀行的宿舍,家具是從民生公司借的。1952年2月他辭世前,給風雨同舟35年的夫人留下的遺囑是:“把家具還給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們過。”
清貧的企業家盧作孚留下的是永恒的民生情懷和中國交通工業的基礎。1950年,盧作孚沖破重重阻礙,把他在1945年在加拿大定造的7艘新輪船完整地駛回國內,民生公司的所有實業也投入了新中國的建設。1950年8月10日,盧作孚與中央人民政府交通部部長章伯鈞共同簽署了《民生實業公司公私合營協議書》,率先在全國提出和實行公私合營。
1953年3月15日,毛澤東主席和黃炎培先生在回顧我國民族工業艱難曲折的發展過程時說:實業界有四個人是不能忘記的,他們是“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搞交通運輸的盧作孚和搞紡織工業的張謇。”
有人說:撒下思想的種子就會收獲行為,撒下行為的種子會收獲習慣,撒下習慣的種子就會收獲人格。收獲了人格的盧作孚永生于民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