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文禁

所謂文禁，就是國家運用行政權力和法律手段，對部分文化產品予以強行禁毀的活動。歷代統治者所禁毀者，一是在政治上危及王朝統治，有異端思想或違礙語者；一是有淫穢色情內容及過分荒誕者。當然，這是封建統治者站在當時的“正統”立場上用“正統”眼光審視的結果，例如明清時代對李贄著作的查禁，對《水滸傳》的查禁，對《說岳全傳》的查禁，對《紅樓夢》、《西廂記》、《金瓶梅》的查禁，對《如意君傳》、《蟑史》、《一片情》、《繡榻野史》、《肉蒲團》的查禁。

中國文禁的歷史很長，從秦代到清代乃至民國，歷朝皆有(甚至包括最為開明的唐朝)，時間跨度達兩千余年。其中尤以清朝文禁最為酷烈。1644年清兵入關，崇禎皇帝吊死于煤山。作為中國歷史上繼元朝以后的第二個所謂“異族入主中原”的封建王朝，清朝的文禁當然含有異族征服的心態，即一種強烈的種族意識。但是，由于清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處于中國封建社會從回光返照而至駕鶴西去的歷史時期，因而清代的文禁，便繼承了中國歷史上自秦國一秦朝法家肇起的文禁理論與實踐而集大成；其主旨更明確，法律更完全，政策更具體，限制更瑣細。

一、對地方戲與民間曲藝的禁毀

清代地方戲一為表現愛情、家庭生活，二為表現《水滸》等話本小說。清朝統治者則認為它有兩個錯誤，一是誨淫，一是誨盜。因此，從康熙直至光緒，都實行了戲禁政策，對新興的地方戲禁止尤嚴。嘉慶三年(1798年)禁演花部諸腔的上諭最具代表性。禁令認為花部諸腔“聲音即屬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狹邪媒褻，即怪誕悖亂之事，于風俗人心殊有關系”，規定“嗣后除昆弋兩腔仍舊準其演唱，其外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概不準再行唱演”。除京城“嚴查飭禁”外，“傳諭江蘇、安徽巡撫，蘇州織造，兩淮鹽政，一體嚴行查禁”?？梢?，揚州、蘇州、南京、北京等文化發達地區是重點查禁對象。所謂淫戲有傷風化容易理解，對于“怪誕悖亂”的誨盜，嘉慶皇帝另有詳解。他說民間演劇“每喜扮演好勇斗狠各雜劇，無知小民，多誤以盜劫為英雄，以悖逆為義氣，目染耳濡，為害尤甚”(轉見馮爾康、常建華：《清代社會生活》)。

清朝不僅禁止民間演唱大的聲腔，即連一些曲藝、舞蹈、小戲和秧歌、高蹺、太平鼓、蓮花落、采茶、花鼓戲、攤簧等，都不放過而予查禁。如光緒年間禁女子演唱蓮花落，官方文告稱其理由是：“北方之唱蓮花落者，謂之落子，即如南方之花鼓戲也。系妙齡女子登場度曲，雖于妓女外別樹一幟，然名異實同，究屬流唱。貌則誨淫，詞則多褻，一日兩次開演，不下十人。粉白黛綠，體態妖嬈，各炫所長，動人觀聽。彼自命風流者，爭光快睹，趨之如鶩，擊節嘆賞，互相傳述。每有坐客點曲，爭擲纏頭，是亦大傷風化?！?轉見王彬：《禁書·文字獄》)

蓮花落又叫“蓮花樂”、“落子”，大約起源于五代的成都，在宋代就很流行，而至明代而大盛。它原本是乞丐行乞時的演唱。《清稗類鈔·乞丐類》說：

乞丐截三寸竹為兩，以繩貫其一端，指捩之作聲，歌而和之，作乞憐及頌禱語，亦有演故事者，名日“蓮花落”，亦名“蓮花鬧”。蘇州有李阿七者，所唱獨佳，每入肆，唱于商店之門，人不厭其聒。或且招之使唱，自是得而粗給焉。

這里既描述了“蓮花落”樂器的形狀與唱詞內容，也提到蘇州打“蓮花落”中有名叫李阿七者，說明當時的“蓮花落”與丐幫窮家門有關。據馮漢鏞先生《古代四川在科學上的貢獻》(載《巴蜀科技史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一文介紹，丐幫窮家的師祖師爺，就是梭、李二丐。在趕集趕會時，同行相遇，要尋根問底。雙方盤道時，常云“梭李不分家，要多親多近?！睋f梭、李二丐是朱元璋召見過的。此說雖不盡可信，但卻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類似“蓮花落”一類民間戲劇、曲藝在明代的日子是比較好過一些，所以得以繼續發展、興旺。

由于“蓮花落”等源自民間，源自自然，因而其內容也多粗獷直率，直抒胸臆，如《續金瓶梅》第十六回有段“蓮花落”，便這樣唱道：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煤六證結婚姻。

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辭了朱買臣：

墻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才嫁人。

夫妻且說三分活，未可全拋一片心，

蓮花落!蓮花落!

《清稗類鈔·譏諷類)還記：

光緒庚予，拳禍之興，八國聯軍坌至，統帥瓦德西征詩，有一丐者，在平度唱“蓮花落”云：“可憐憐!西洋鬼子殺來也?！背骸吧蚶赡陱姸嗥娌牛瑧Z恿鬼子拔俊賢。一篇律賦，一篇墨裁，首陽隱士齊出來。讀書萬卷，郁郁山林何為哉!”(白)“快收拾紙筆圣硯，到交民巷去

試試看?！?/p>

可見民間曲藝“蓮花落”雖然形式詼諧風趣，但在內容上并沒有什么傷風化的有害東西。它頗能緊扣時代脈搏，時時唱出憤懣不平與道德正義之聲，難怪在民間是禁而未止，不絕于耳。

清統治者對聲樂戲曲(包括雜技、武術)的查禁限制，還延伸到角色，劇本，演出時間、地點及觀眾方面。如規定不許晚上演戲，“城市鄉村，如有當街搭臺懸燈唱演夜戲者，將為首之人，照違制律杖一百，枷號一個月，不行查拿之地方保甲，照不應重杖八十，不實力奉行之文武各官，交部議處?！薄洞笄迓衫凑Z》卷六十五又規定：“民間遇有喪葬之事，不許仍習隨風，聚飲演戲以及扮演雜劇等類，違者按律究治?！?《清高宗圣訓》卷二十六)還不準官員、旗人、內監在公共場合看戲，因為他們應是社會的楷模，應在純正民風方面起到帶頭作用。清代也確實有不少官員因好戲曲丟了烏紗帽。如同治時期山東萊州府知府王鴻烈壽辰演戲被革職，高密縣知縣周用霖演戲酬神遭議處。當然他們被革職的另一重要原因是時逢捻軍正在山東活動，“大敵”當前演戲娛樂既不合時宜，又有瀆公職。

二、對文人著作酌禁毀

清朝的文禁對象無所不包。比較而言，對民間聲樂戲曲的查禁還是比較溫和的；因為民間聲樂戲曲對滿洲貴族統治所構成的威脅并不直接。清朝統治集團最關注的是在政治上對它進行所謂誹謗、攻擊的文人著作，包括文集、史述?？滴醭畲蟮膬善鹞淖知z，即莊氏(廷錢)史案(《明史輯略》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就是因為二書帶有眷念明朝的民族意識。清統治者認為，要控制士大夫的思想，首先必須從各種正經著作，包括詩文在內著手。所以，清代禁止通俗小說及聲樂戲曲等與禁毀歷史文獻相比，無論是在規模的宏大、內容的廣泛、手段的巧妙，還是組織的嚴密方面，前者要遠遜于后者。

清初莊廷龍撰述的《明史輯略》，通書“建夷”、“夷氛”、“夷寇”、“奴酋”諸辭俱在；且稱太祖努爾哈赤為建州都督，直書其名；對順治入關以前又不寫清的年號，卻對隆武、永歷即位正朔大書特書；在明朝將領的傳記中，大力頌揚其抗擊后金的事跡，而把降清的明將孔有德、耿精忠稱為叛逆；更有“長山衄而銳士飲恨于沙磷，大將還而勁卒銷亡于左衽”之類的話語。這些寫法在清統治者看來，無疑是大不敬，因而觸怒清廷，釀成大獄，書版焚毀，并“株連至七百家”。故時人痛呼“可謂變革以來之一大禍矣”!

楊林先生在《試析莊氏史案對清初私家修史的影響》一文里認為，在莊氏史案中，清廷以令人發指的野蠻行徑，宣告了私撰明史為非法。從此，統治者對史學的控制便被推向極端，私家修史之風終遭無情腰斬。楊林從三個方面介紹了清初對私家修史的查禁：一是迭興私史大獄。翰林院編修戴名世著《南山集》，書中因采取了方孝標《滇黔紀聞》所記永歷政權抗清的史料，并主張弘光、隆武、永歷三帝在《明史》中應立本紀，便被人告發，釀成大獄。陸生楠著《通鑒論》，述及歷代治國為政的得失利弊，推崇漢初“無為而治”，隱約露出對封建專制的怨恨之情，也被清廷指為“懷怨誣訕”，“罪大惡極”而遭嚴處。二是查禁、銷毀觸犯忌諱的私史著作。康、雍、乾三朝多次下達禁書令，派朝廷大員四處搜求遺書，查禁重點就是明末清初的私史，如黃道周、張煌言、袁繼成、錢肅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孫夏峰等人的著作，均屬禁毀之列；后來稍稍放寬，有些著作只要“改易違礙字句，無庸銷毀”。但對錢謙益、呂留良、屈大均、金堡、戴名世、王錫侯、尹嘉銓等的作品，查禁特別嚴厲，受到乾隆帝一再點名；即使別人書中有他們一序、一注的，也莫不抽毀。因為在以上這些人的書中，有不少揭露清兵南下的殘暴行為，記錄了各地的抗清斗爭事跡，所以，清廷對他們很是憎惡。凡是收藏明季野史和明末文人、明遺民的違禁著作，均被清廷視作反清行為，列入“謀反”、“大逆”這樣的“十惡”大罪中進行懲處。如彭家屏私藏明史案、高棣私藏《皇明通紀》案、范起鶚私藏《顧亭林文集》案等等，不一而足。禁書之舉造成了號稱“不下千家”的明代野史的大量失傳。所以梁啟超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里發出沉痛的嘆息：“自漢晉以來二千年，私家史料之缺乏，未有甚于清代者”!三是通過開設史館加強對史書編纂的壟斷。除翰林院內設國史館、實錄館外，又相繼設置明鑒綱目館、三通館、四庫館、會要館等，監修皆由寵臣兼任。每編一部史書，都是“奉敕”修纂，不論人員安排，或是發凡起例，一般都先經皇帝“欽準”；每一稿成，都必須送交皇帝“御覽”，經皇帝首肯后方能刊行。這樣便將史書的私撰與官修強行合流。重新回復到“正史非官府莫修”的老路上。

以修書名義而禁書，即寓禁于征，寓禁于修，是清朝統治者的一大發明。乾隆帝大規模禁毀歷史文獻，便是在為《四庫全書》征集遺書的幌子下進行的。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乾隆帝下詔說：明朝編的野史很多，其間隨意毀譽，傳聞異詞，必有詆毀本朝之語，應乘機查辦一番，盡行銷毀，杜絕、禁止邪說，以正人心而厚風俗……至于各省已經進到的書，全交四庫全書館檢查，如有關礙的，即行撤出銷毀!(參見《東華錄》乾隆朝卷八十)而早在頭一年的四月和六月，乾隆帝就曾兩次提出：編《四庫全書》時，對古籍中的一些“該毀棄”的應予毀棄，“該刪”的應予刪改。這樣，修《四庫全書》的同時，也就伴隨來中國封建社會里規模最大的一次毀書。江西省僅在乾隆四十年(1775年)、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即禁毀書8000余部。(但江西巡撫海成仍被劾以查禁不力而致罪，在乾隆四十二年遭撤職法辦。)姚覲元《禁書總目》亦列軍機處，四庫館，河南、浙江兩省題奏禁毀書目共2600余種。陳乃乾纂《禁書總目》載江西、湖北、廣東各省情況，除去重復、校補缺失，總計全毀、抽毀各類書版共2929種。另有《應禁書目》記，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江南一省禁毀書已達2678部?？傆嬊r期，焚毀的禁書共有71萬卷。在這些被大量銷毀的書籍中，有流行于世的普通圖書，也有極為罕見的秘籍珍本。

三、文禁的結果

包括毀書、禁書在內的文禁不啻是對民族思想的扼殺，對民族生命的窒息。而它又是自秦國一秦朝法家政治家始作俑以來，歷代封建統治者用以禁錮人民思想，鉗制言論，推行文化專制，以維護封建統治所慣用的手段。這種手段，在乾隆帝身上體現得特別殘酷，與他的祖上相比，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對此，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買(小學大全)記》一文里如是評價道：

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個，尤其是后兩個皇帝，對于“文藝政策”或說得較大一點的“文化統制”，卻真的盡了很大的努力。文字獄不過是消極的一方面；積極的一面，則如欽定四庫全書，于漢人的著作，無不加以取舍，所取的書，凡有涉及金元之處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為定本，此外，對于“七經”、“二十四史”、“通鑒”、文士的詩文、和尚的語錄，也都不肯放過，不是鑒定，便是評選，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

不過，世間的事就是那么怪：你越禁人們就越稀奇，越稀奇就會越上勁。入清以后查處禁書的風聲可謂一天比一天緊，各地開列的禁毀書目一批比一批多；但到底禁斷了多少，卻是不言而喻的。近代以來可謂家喻戶曉的《水滸傳》，就是明清兩代著力最多的禁毀書，可是，也是中國小說中現存版本最多的一部。再說秦始皇當年如果不是血雨腥風地大禁文學諸子百家語，而讓法家書與其同處一園春而百花朵朵開，恐怕后來儒學(盡管已是改頭換面的了)不會那么盛，也恐怕今人知法家者不至于寥若晨星(與知儒家者相對而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