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變后的1942年3月,原本脆弱的國共合作出現了危機,國共兩黨政治紛爭變得日益尖銳,大有劍拔弩張之勢。就在此時,歌頌國民黨軍隊特工鋤奸抗日的《野玫瑰》繼昆明、貴陽演出之后,又在重慶隆重上演。演出火爆,上座率不錯。作為“戰國策派”的陳銓,在劇中強調的民族意識、國家民族高于一切的思想,客觀上與國民黨政府提倡的“民族文學”文藝政策不謀而合,被其視為至寶,予以嘉獎、宣傳和推廣。而部分左翼人士(非中共高層)也敏銳地覺察到執政黨的政治用心而迅速作出反應:批評、抗議和抵制。文化意識形態上的兩軍對壘,各執一端,使既非國民黨、更不是共產黨的陳銓,因國民黨高官的表態支持而陷入非常尷尬的困境,被人視為宣揚“一個黨、一個領袖”、“為國民黨文藝政策張目”的“策士”。
《野玫瑰》從轟轟烈烈上演到被演員突如其來的罷演,《新華日報》從熱烈的推出到嚴厲的批評都發生在一個月內,其轟動效應可謂史無前例。這就是1942年發生的一場獨特的政治斗爭。
延安對演員罷演有過報道,《解放日報》1942年6月28日稱:
獲得教育部獎勵的為漢奸制造理論根據之《野玫瑰》一劇,渝劇同人曾聯名致函全國戲劇界抗敵協會,要求向教育部提出抗議,撤銷原案;同時,其他學術界人士……亦表示不滿,紛紛為文……加以剖斥。并悉原來擔任該劇之演員亦拒不出演。
罷演確有其事,而且是飾演夏艷華的著名演員秦怡親口宣布的。且看《秦怡:一個電影明星的凄美人生》中一段描與:
一部使自己走紅的戲,要自己親口宣判它的“死刑”,這確有點殘酷,但秦怡毫無怨言。她追求的不是虛名,是抗日救亡的理想
當夜,戲像往日一樣開演場內座無虛座,沒人發覺什么異樣最后一場閉幕,全場掌聲雷動。幾分鐘后,大幕又徐徐拉開秦怡和舞臺監督蘇丹站在臺上。觀眾以為是謝幕,準備再次鼓掌。,可仔細一看不像,兩人的表情怎么這么嚴肅!全場寂靜無聲,秦怡上前一步開口講話,頓時舒緩的語調變得激越高昂:“觀眾朋友們,我們演了一個壞戲,美化了特務漢奸,我們決定罷演《野玫瑰》……”
場內一陣騷動。慢慢有了驚嘆聲和叫好聲,也有了鼓掌聲,而且越來越響。
筆者確信這段描寫的大部分是真實的,其材料來自唐明生先生的《秦怡傳》,第一手素材必然是訪問所得。但罷演的動因、時間等則眾說紛紜,有幾種版本。秦怡在回憶錄《跑龍套》(1997年出版)一書中說:
《野》劇演至大約第八場,各種議論很多……慧深(趙慧深,中共控制的中華劇藝社宣傳科長)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聽說這個戲的政治內容不好,有替國民黨假抗日、真反共涂脂抹粉的內容。聽說《新華日報》有社論,編劇還得了獎……我相信慧深說的一定是事實我也相信《新華日報》的評論一定是正確的。過去陳白塵(陳白塵時任中華劇藝社秘書長兼編劇)經常為《新華日報》寫文章……我憑這些就已確信這是個壞戲了,于是我們這個劇組也開始不安……經美工師張堯(后來知道是地下黨員)提議,他們在星期天日場演完后集體商量決定,在下一場演出閉幕后舞臺監督蘇丹(原系中共黨員)與秦怡一起向觀眾宣布自明日起罷演,從而結束了這場演出。
另一版本是1999年秦怡接受陳銓女兒陳光琴采訪所述:
……我不認識作者。該劇雖然有7個角色,但有戲,演出效果非常好,人山人海,周恩來、鄧穎超也去看了。……一般誤以為該劇背后有國民黨該劇后來得了國民黨的獎,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也有人說施超把漢奸演得叫人同情了等等,它遭到“左”派的反對后,我們罷演了。……解放后遇到張治中。他仍盛贊該劇。1961年在中南海紫光閣,周總理一見到我就說:“你《野玫瑰》演得不錯嘛!”我說不是對它有說法嗎?總理說,不管怎么說,你演技不錯嘛。
兩個版本談演員罷演《野玫瑰》的動因上有相似處,即受到了來自左翼批評者的巨大壓力,所言“這個劇組也開始不安”,這是大實話;但“聽說《新華日報》有社論”之說有誤。《新華日報》在停止宣傳廣告后的第三天,即1942年3月25日率先發表了批評文章,這是事實,但不是社論;以后4月份連續的批評文章也不是以《新華日報》名義發表的。秦怡原系中國電影制片廠青年演員,1941年10月由中共策劃籌組的中華劇藝社成立后,應聘為“隨請隨到兼職演員”。那時她年輕單純,對“聽說”深信不疑。因為陳白塵、趙慧深、社長應云衛等所在的中華劇藝社以及金山領導的中國藝術劇社已經向戲劇界發出呼吁:演員不演《野玫瑰》,導演不導《野玫瑰》,舞臺工作者不為《野玫瑰》工作。再看《野玫瑰》劇組成員情況:導演蘇怡是失去組織關系的中共黨員,美工師張堯是中共黨員,飾王立民的施超、飾曼麗的路曦、舞臺監督蘇丹等都是傾向中共的進步人士。而秦怡是把應云衛當老師看待的,自然聽他的話。這樣一個劇組,面對猛烈的批判《野玫瑰》浪潮,面對左翼打招呼的“呼吁”,由“不安”到中共地下黨員美工師張堯提議“罷演”,就是情理中事了。
問題是罷演時間。按秦怡回憶所說,罷演是在《野玫瑰》獲獎以后,那就是在1942年4月17日國民政府教育部頒獎以后,而不是在3月20日公演結束前。
另一罷演說法是何蜀先生在《野玫瑰與大批判》一文中所述:
1945年11月中旬,隸屬于國民政府軍委會的中國電影制片廠中國萬歲劇團第二次公演該劇,演出第三天后,因奉命為中央訓練團畢業典禮演出時,一國民黨要員擅進后臺找女主角秦怡遭到拒絕而引起沖突,內政部長指揮特務打手沖砸后臺,劇組成員全被毆傷,憤而罷演。
此述與秦恰回憶大相徑庭。首先,“何”文將罷演的時間推遲了至少一年半。實際上,秦怡等于1942年罷演后,國民黨宣傳部門繼續組織演出。1943年起張道藩擔任宣傳部部長,重新組建中國電影制片廠,委任胡宗南部政治部主任吳樹勛擔任廠長,聘陳銓擔任編劇。吳樹勛任廠長后,為表現自己,立即秉承旨意,組織“中制”屬下的中國萬歲劇團排練演出,并親任導演,使《野玫瑰》繼續在重慶和四川各地演出,聘劉琦演夏艷華,聘汪雨演王立民。
其次,罷演動因與秦怡回憶有本質的區別。秦怡等罷演是“確信這是個壞戲”,劇組感到“不安”,“集體商量決定”而后斷然拒演,并向觀眾致意。“何”文是說秦怡拒絕國民黨要員相邀致使“劇組成員全被毆傷,憤而罷演”。罷演性質,有如天壤。《跑龍套》、《秦怡傳》都沒見有這樣的記載。
再就具體的罷演時間而言,秦怡回憶是聽到《野玫瑰》獲獎后,那就是1942年4月14號以后,與公演最后一場相去甚遠。《秦怡傳》中又寫秦怡罷演后還在左翼戲劇界兩百余人聯合抗議信上簽了自己的名字,那抗議信是在《野玫瑰》獲獎后的4月下旬寫的。
這樣推算,罷演時間應在1942年5月上旬;也就是第一次公演后,還在另外的劇場演到5月上旬。此時,郭沫若的《屈原》已經上演,演出異常火爆;而《野玫瑰》也還在上演,觀眾也不少。且看臺灣一個老戲劇家,時任中國電影制片廠編委的王紹清(陳銓同事)對抗戰時期“霧季公演”的描寫:“首屆霧季公演演出了大型話劇29部,其中包括堪稱國共兩黨‘對手戲’的《野玫瑰》和《屈原》。一個是頌揚國軍特工鋤奸抗日,弘揚民族意識;一個是寫忠貞愛國的屈原主戰意愿受壓抑,轉嫁為對現實不滿,含沙射影罵老蔣打新四軍。期望毀滅,狂呼‘爆炸’新生。在山城不同劇院同時上演,都有它的觀眾層,上座率都很高,因為兩戲受到來自不同政黨的支持,有不同的政治傾向。有趣的是,《屈原》好像是沖著《野玫瑰》來的。(《野》劇先演,很火爆。)在對著演出一段時間后(屈劇也很受歡迎),《屈原》被禁演,便轉到北碚演出去了。”
這段描述大體符合當時情況。《屈原》是1942年4月初上演的。《新華日報》4月2日以三個“空前”廣告詞推出,演出后又登出一些好評文章;而《野玫瑰》的演出、批評也在繼續,這就有了著名戲劇史專家石曼在《我所知道的(野玫瑰)》一文所述,在1942年5月中蘇友協招待會上,國民黨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主任潘公展講話說:“哪個說《野玫瑰》是壞戲,《屈原》是好戲,那這個人就是白癡。”于此可見,兩個話劇的演出在抗戰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升級演變成為政治斗爭了。
再看《延安文藝運動紀盛》一書“1942年5月13日”條下記有《野玫瑰》獲獎,戲劇界同仁異議而聯名上書,沒提罷演事;到6月28日,《解放日報》才有罷演報道,足見罷演是在1942年4月底到5月初這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