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1915-2009),祖籍安徽泗縣,生于天津,是“我國當代成就卓著的翻譯家、外國文學專家。自四十年代起,他即與夫人(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er,筆者注)密切合作,譯出大量卷帙浩繁的經典名著,將中國豐富的文化遺產,逐一向外國推介,同時,因他精通多種外文,又把世界各國的文學瑰寶,譯介給中國讀者,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
《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份,也是迄今為止中國大陸(香港有《譯叢》RENDITIONS)唯一主要面向國外讀者,及時、系統地翻譯、介紹新中國文學的多語種(英、法語版,國內、國外均有發行)國家級刊物?!吨袊膶W》自1951年創刊,于2001年???,歷經新中國半世紀滄桑。1952年,楊憲益、戴乃迭調至北京外文出版社(原為國際宣傳局)任外文圖書編輯部專家。1954年,《中國文學》并入外文出版社。楊、戴夫婦同為該刊翻譯、專家,將大半生心血傾注在這份刊物上。與之結下不解之緣。
1951年10月,由時任中國對外文化聯絡局局長、著名劇作家洪深提議并參與,在時任文化部領導的周揚和茅盾的支持下,剛從英倫歸國的知名作家、翻譯家葉君健,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及夫人戴乃迭,和美國友人沙博理(sidney Shapiro)一道,創辦《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首期。楊憲益在回顧創刊初衷時談道:“1950年,新中國建立不久,一些外國友人發表了對中國新文學的興趣。而從四十年代到解放之初,我們的確注意到,國內涌現出不少反映中國人生活新的一面,和迥然于國外所知的新人物形象一面的作品。”這就自然需要開辟一扇新的窗口來反映它,《中國文學》應運而生。
《中國文學》第一期刊發沙博理譯孔厥、袁靜長篇小說《新兒女英雄傳》和楊憲益、戴乃迭譯李季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從創刊到1953年,《中國文學》為不定期出版。1952年,它刊發了沙博理譯趙樹理小說《登記》和楊憲益、戴乃迭譯《阿Q正傳》。1953年出版的兩期,先后刊發了英譯《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和英譯歌劇《白毛女》以及楊憲益英譯屈原《離騷》,并附有郭沫若撰寫的介紹屈原的文章。其中,英譯《離騷》是《中國文學》首次刊發的中國古典文學譯作。對此,楊憲益談道:“翻譯、介紹屈原,那是因為當時人們視他為超越民族、國家的文化典型來加以紀念的。”
1954年,《中國文學》改為季刊出版。著名作家茅盾出任主編,葉君健為執行編輯,楊憲益夫婦和沙博理為主要譯者。翻譯選材征求了新成立的中國作家協會的意見,以新中國成立前解放區的文學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為主。1958年,《中國文學》改為雙月刊,次年改為月刊。1964年首次推出《中國文學》法文版(季刊)。
20世紀50年代初至60年代中期,是楊憲益、戴乃迭合作譯介活動的高潮期和豐收期,其譯介成果均刊發在《中國文學》上,主要包括四個方面:
首先,是我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其中最為重要的,是《魯迅選集》(4卷本)等多部魯迅作品集。此外,還包括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三里灣》,馮雪峰的《雪峰寓言》,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大型歌劇《白毛女》,以及李廣田整理的撒尼族長詩《阿詩瑪》等。60年代中期,又陸續譯出梁斌的《紅旗譜》、白危的《度荒》、現代歌劇《赤壁戰鼓》、《劉三姐》,以及《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等諸多樣板戲。
其次,是我國古典文學中的諸多代表作。其中,敘事文學有《漢魏六朝小說選》、《柳毅傳:唐代傳奇選》、《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宋元平話選》、《中國古代寓言選》以及《儒林外史》等。抒情文學有李白、杜甫、王維、溫庭筠、李賀、蘇軾、陸游、范成大等人的詩詞,亦有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散文。
再次,是我國傳統戲曲的各種劇本。主要包括:元代《關漢卿雜劇選》、明代洪舁的《長生殿》。以及近代京劇劇本《打漁殺家》、《白蛇傳》,昆曲《十五貫》,評劇《秦香蓮》,川劇《柳蔭記》、《臨江亭》、《拉郎配》,晉劇《打金枝》,閩劇《煉印》等。
最后,是我國古代文論以及近現代文學史作品。主要有《文心雕龍》節選:《神思》、《風骨》、《情采》、《夸飾》和《知音》,馮沅君、陸侃如合著《中國古典文學簡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等。
特別值得一書的是,1978年-1980年由外文社分三卷出版的楊、戴英譯《紅樓夢》(A Dream of Red Mansions),其翻譯工作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已著手。至1964年,楊憲益、戴乃迭已經合作完成前100回草稿,而部分譯稿則刊發在《中國文學》(1964年第6、7、8期)上。談及這段歷史,楊憲益言道:“翻譯《紅樓夢》每次都是我把初稿翻譯出來,交給她加工定稿,她費的力氣比我還大。”又言:“翻譯不僅僅是一種文字翻譯成另一種文字,更重要的是文字背后的文化習俗、思想內涵,因為一種文化和另一種文化都有差別。慶幸的是,每當我用英文念《紅樓夢》里晦澀的文字時,戴乃迭總是能流暢地找到對應。……翻譯出版《紅樓夢》已經三十年了,歲月就像一本翻開的書,字里行間總是能看到翻譯的苦和樂?!?/p>
“文革”期間,楊憲益、戴乃迭被迫離開《中國文學》社。此間,《中國文學》雖仍在運轉,但已成為那個時代的“傳聲筒”,刊登了諸多荒唐文章。對此,楊憲益談道:“譬如在著名作家老舍蒙冤去世不久,便刊登了批判老舍諷刺小說《貓城記》的文章;又如把中國古代作家分為儒家和法家,以反映反動和進步;再如攻訐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扭曲作者原意等等。”
20世紀70代末至80年代初,是20世紀中國文學譯介史上第二次高潮。剛剛經歷史無前例的文化浩劫,從極左思潮中擺脫出來的中國讀者渴望重見世界文學殿堂;而十年“文革”中備受摧殘的中國翻譯工作者,更是滿懷熱忱地投入到所熱愛的翻譯事業中,翻譯熱情空前高漲;加之文藝政策上“雙百方針”的重新提出,便為《中國文學》的復興創造了契機。
1979年,茅盾出任《中國文學》新編輯委員會主編,直至1981年去世。1981年至1985年,楊憲益歷任《中國文學》執行主編、主編、顧問,主要負責選題、編輯、定稿等工作。他在1987年離休之后的歲月里,依然和戴乃迭以各種方式關注著《中國文學》的發展。在任期間,楊憲益對《中國文學》在內容上和形式上均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使英、法兩個文版的總印數達到6萬份以上;訂戶和讀者主要分布區亦從亞非等第三世界國家。逐漸覆蓋歐美地區,發行到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中國文學》面貌煥然一新,迎來了其發展的黃金時期。
首先,翻譯選材豐富多樣,凸現了鮮明的時代感和民族特色。除傳統的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節選、詩歌、戲劇劇本外,新增了對諸如民間寓言、民間故事、游記、回憶錄和中國傳統曲藝體裁——相聲等譯介。同時,中國作家、藝術家訪談、側記、印象和中國文學、文藝最新動態、訊息亦穿插其中。在譯介作家選擇上,既有當代現實主義代表作家如諶容、從維熙、蔣子龍、高曉聲、陳忠實、賈平凹等,又有先鋒作家如莫言、殘雪、阿城、扎西達娃等。中國古典文學作家,則有蒲松齡、羅隱、沈括、袁枚等。
其次,欄目設置上,注意考慮國外讀者接受。新增“致讀者”(TO Our Readers)一欄,主要包括:譯作簡介、欄目和版面更新變化說明等,以最大限度方便外國讀者的統覽。對此,楊憲益談道:“我們的讀者來自世界各地,各行各業,不同社會階層,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有不同的訴求。一些人喜歡更富學術氣的中國文學,以提供給他們進行研究,另一些讀者更希望我們使它更為大眾化,更富親和力,以提供給非專家型讀者。我們正在努力使我們的雜志更多地兼顧學術性和普及性,以進一步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提供老少咸宜的作品。我們堅信,真正優秀的文學,是能夠超越時間與空間的藩籬,散發出無窮魅力。”
第三,譯者隊伍建設上,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筆耕不輟,又吸收喻瑤琴、熊振儒等一批精通西文、更有良好中國文學修養的國內譯者,和Howard Goldblatt、W.J.Jenner、Alex Young、W.J.Jenner、Alex Young、Don J.Cohn等母語為非漢語,兼有一定中國文學文化修養的國外譯者加盟《中國文學》。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因相同的志趣集結在《中國文學》周圍,相互研討與切磋,無疑為《中國文學》譯作質量提升、穩步走向世界提供了更為可靠的保證。值得注意的是,自楊憲益先生主持《中國文學》后,譯者之名重現譯作之尾。這看似微末的變化,卻透露出國內學術界對譯者主體地位與獨特貢獻的覺醒。
1981年,楊憲益積極倡議出版了“熊貓”叢書(Panda Books)。起初,該叢書先將《中國文學》上已譯載過的,但還沒有正式出書的作品結集出版,后又增加了新譯的作品。叢書主要用英、法兩種文字出版。中國當代和古代的優秀作品,也出版了少量的德、日等文版。該叢書發行到150多個國家地區,共計190余種,受到國外眾多讀者好評,有多種譯本一版再版。此間,世界各地眾多讀者通過各種渠道、以各種方式表達了對中國文學、文化的敬意與熱愛。
楊憲益晚年回望此生,曾自嘲道:“卅載辛勤真譯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他攜手夫人戴乃迭,秉持“一則求其易懂,一則保存原作風姿”之理念,在《中國文學》這塊園地上躬耕近半世紀,在漢籍外譯事業中盡力向世界傳達出一個真實的中國文化形象,以及中國人鮮活的喜怒哀樂,為大量不同層次的對中國文化抱有興趣、卻苦于無法直接閱讀中文文本的世界讀者,提供了走近中國、感知中國的有效門徑。如果說,20世紀中國譯介活動的兩次主潮(一是在五四運動前后,一是“文革”結束,改革開放之初)均出現“外譯中”的一邊倒局面,有其特定歷史條件下深刻的政治、經濟、文化動因。尚可理解的話,那么,適值2l世紀初,中國在與世界日益頻繁的雙邊、多邊文學、文化交往中,這種不對稱的境況仍未得到顯著改觀,的確發人深省。而翻譯家楊憲益攜手夫人戴乃迭,篳路藍縷,為初步扭轉這種不平衡做出過卓越貢獻。這是我們難以忘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