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各類風云人物紛紛隨同前往,民盟總部也由重慶遷至南京。作為已經崛起的第三方勢力領袖,民盟主席張瀾(1872-1955)自然應隨去首都,以更好地發揮政黨的作用。這個道理很簡單:首都是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心,任何政黨的主要活動舞臺,首先就應該是首都。但是,張瀾卻反其道而行之返回成都,其中有著極為深沉的原因。
一、得四川者必先得張瀾
圣人,源自于其偉大的人格魅力。四川地方實力派,大多都是張瀾的學生和昔日部屬。此外其他人,也大多仰慕“川北圣人”的風范。如先后擔任過四川省主席的楊森、劉湘都曾經是川北宣慰使張瀾的護衛營營長。國民黨元老、蔣介石的同學兼摯友張群、陸軍師長鮮英都曾經是張瀾任川北宣慰使時的護衛營參謀。劉文輝、潘文華、鄧錫侯以及龍云等,都在關鍵時刻聽命于張瀾。中共高官朱德、羅瑞卿、任白戈等,都是他的學生。這就是“蜀中學子半門生”、“得四川者必先得張瀾”之說的由來。
自晚清以來,中國社會風云變幻激烈。在各類重大社會事件中,張瀾的人格人品,早已被四川人看得清楚,社會聲譽極佳。作為一個“無黨派”而被推舉為政黨領袖的張瀾,其政治生涯的成功,秘密就在于此。
從反抗清王朝專制統治、抵制北洋政府軍閥混戰,到抗御蔣介石統治,張瀾一直堅守“川人治川”策略,為的是在自己影響力所及的地方,盡可能地讓本地社會得到更好地發展。如1938年1月20日,四川省主席劉湘在武漢病逝。蔣介石迅捷任命張群為川省主席,企圖將四川納入大一統的中央集權之下,遭到當時川省保安司令王陵基等人的堅決反對。留守四川的彭煥章等十七位旅長聯名致電蔣介石,要求收回成命,實際上是想推出王瓚緒。蔣介石遂以中央名義,任命王瓚緒為川省代主席。但后來大家發現,王與蔣介石已經妥協。于是川康地方實力派人物鄧錫侯、潘文華、劉文輝等人再次策劃并支持川軍彭煥章、劉元塘、陳蘭亭、謝德堪、劉樹成、周成虎、楊曬軒等七個師長聯合通電,歷數王瓚緒的種種罪行,“請為速即撤換,以平民憤;并請遴選川中德望優隆之人士,主持省政,用順輿情”;同時又紛紛率部隊在成都示威,造成四川地區政局動蕩。這些事件都有著張瀾的謀劃參與。1939年9月,國民政府發布命令:“著由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兼理”四川省主席達14個月之久,成為世界政治史上極為罕見的現象。張瀾也對此堅決反對。
四川成都人張群是蔣介石在日本振武學校同學,曾任上海市長、湖北省主席、國民政府外交部長、軍委會秘書長、西南軍政長官、行政院長等要職,被譽為國民黨的“智多星”,也是中共于1949年初發布的第11號戰犯。張群在從蔣介石手中接過四川省主席權柄時,為了在四川更好立足,也要先去看望昔日上司、時極具威望的張瀾,并征求治理四川的意見。他雖肩負“經略大西南,為黨國分憂”的重托,但在張瀾的制約下,也難以完全推行蔣介石的治川策略。
“二戰”導致中國政治格局新變化,四川成為戰時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全民抗戰”引發民主意識增強。國共之外的中國“第三方勢力”開始形成。張瀾開始發揮著全國性的影響力。也許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張瀾,“第三方勢力”的存在與其作用的發揮,將會艱難得多。在國共兩黨殊死決戰中,中共東北戰場的軍事勝利與西南戰區的政治格局變化,以及張瀾促成西南地區的龍云、劉文輝、潘文華、鄧錫侯等地方勢力在政治上向中共方面轉化等,實際成為蔣介石政權崩塌的前奏。
在“中國向何處去”的緊要關頭,國共兩黨領袖都開始注意到,張瀾的個人魅力及其所領導的民盟組織,都對中國政局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從1946年到1948年,在國共兩黨殊死搏擊之際,張瀾指示民盟在四川與西康兩省掀起了此起彼伏的反蔣、反美、反內戰、反饑餓的幾十萬人的大游行,沉重地搖撼了國民黨政權。1949年12月7日,經張瀾策反川康將領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等在川西彭縣起義,使成都和平解放。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崩潰前夕,企圖將四川作為最后根據地的戰略,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消解了。吹噓“川西大決戰”的蔣介石,在成都機場起飛最后離開大陸,當時一定有諸多感慨。而毛澤東棋高一著的地方,乃在于幾年前就通過張瀾對國民黨統治的最后據點作了“釜底抽薪”。
二、“四川的袍哥老大”
民主建國會領袖章乃器的兒子章立凡,把張瀾劃歸為“會黨聞人”,認為“張瀾實際上是四川的袍哥老大”。也有人反駁說,張瀾擔任川北宣慰使的時候,曾經鎮壓橫行鄉里的袍哥大爺,可見張瀾是反袍哥勢力的。其實這兩種說法都不對。
張瀾崇尚墨家學說,如“兼愛、交利、非攻”、“兼愛交利尚同”、“戴仁而行,抱義而處”等“民治主義”精神。他在《墨子貴義》(1948年)中說:“數年來喜讀《墨子》”,“深悉墨子的思想行為”。他認為墨家思想行為“全以義為主”,所謂“義的內容,就是兼相愛交相利。惟兼愛交利可以使無下富而無貧,所以墨子之言經濟是要民用皆給;惟兼愛交利可以使天下治而不亂,所以墨子之言政治是要一義尚同。”張瀾進一步闡釋說:“惟兼相愛,乃能人人平等,而階級之分可泯;惟交相利,乃能人人互助,而貧寡之患可除。墨子之謂義,就是要發展人類的博愛心理,而使世界得到持久和平。”可以說,漢代班固在《答賓戲》中說的“墨突不黔”,可以作為扶危濟困、為民主而奔走呼號的“布衣圣人”的形象寫照。他把《墨子貴義》送呈毛澤東,也有著向新中國領導人表明自己政治理想的意圖。
作為中國底層民間實力的袍哥組織,與“墨家”學派思想特征和人員構成方式極為類似。因此張瀾正面肯定過“袍哥是有革命性傳統的”,即“當年在‘四川保路同志會’鬧革命時期,袍哥就起過很大的作用嘛!那時候尹昌衡殺了清王朝四川總督趙爾豐,推翻了滿清的四川政權,做了都督,成立袍哥團體‘大漢公’,他自己就做‘大漢公’的總舵把子。可以說袍哥團體是歷來就有革命性的嘛!”
先秦墨家以民間結社的形式活動,是自成體系的社會組織,以其表達社會意識,彰顯社會力量。構成四川社會重要因子之一的,是民間幫會袍哥勢力。曾經擔任過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的陽翰笙說過:袍哥是他早年“人生的一部大書”。在下層社會中,墨學思想及其行為方式一直是普通民眾用來反抗官府統治的思想利器。近代幫會之所以與革命黨人聯合,參與資產階級革命,與墨子學說的影響不無關系。墨子學說與近代幫會在時代、階級、組織等外在形式上有著天然契合。
辛亥革命前夕,孫中山等革命黨人十分重視中國民間廣泛存在的幫會的力量,在幫會中積極發展同盟會員。辛亥前夕,四川革命黨人依托袍哥組織,先后在江油、瀘州、江安、廣安、嘉定等地發動反清武裝起義。1911年四川保路風潮興起,同盟會主要依托袍哥組織開展活動。如新津袍哥首領侯寶齋以賀壽為名,邀請四方袍哥首領百余人聚會新津,密謀舉義;四川各路袍哥又在資中羅泉井秘密召開“攢堂大會”,共商起義方略。又如“成都血案”發生時張瀾等人被捕,成都附近各路袍哥皆呼號而起,進圍成都,與清軍交戰甚烈,全川紛紛響應。四川袍哥組織在這場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運動中,起了主要作用。辛亥反正后,袍哥組織遍立“公口”,革命黨人皆倚袍哥力量接管政權。重慶蜀軍政府以重慶仁、義兩堂袍哥為基本力量,成都大漢軍政府都督尹昌衡自立“大漢公”并自任龍頭大爺,以至于軍政府被時人指斥為“哥老政府”。川籍將軍熊克武、范紹增、劉文輝、陳蘭亭、石肇武等,都是著名的袍哥龍頭大爺。據統計,民國時期,四川城鄉每10個成年男子,大致有8個參加過袍哥。袍哥成為當時四川社會運行舉足輕重的力量。
例如1940年春,廣漢縣長沈實先因征糧過重引起民變。軍委會成都行轅派憲兵去鎮壓,但是被袍哥武裝把守住從成都到廣漢的要道,不許憲兵通過。張群很清楚,袍哥武裝之所以敢如此大膽,是因為背后有川康軍人的支持。無奈之下,只好請與川康軍人有密切關系的袍哥大爺、“孝友社”總舵把子陳蘭亭去廣漢出面調停。不到半天時間,民變即被平息,社會秩序也很快恢復正常。當時無論是國民黨的“國大”代表,立法、監察委員,還是各級參議員、基層官吏的選舉,袍哥組織都積極投入并發揮著重要作用。
國民政府認為袍哥組織發展危及社會安定,先后于1936年、1938年兩次下令解散哥老會。張群也以四川省政府的名義發布《懲治哥老會締盟結社條例》、《懲治哥老會實施規章》:“查袍哥分子成員復雜,違禁犯科,危害社會治安,實屬封建余孽、罪惡淵藪。自本府禁令公布之日起,嚴禁袍哥集會結社,違者嚴懲不貸。”孰料這些禁令卻引發更大的反彈:由潘文華部的師長彭光漢出面任總社社長,在成都東丁字街華瀛大舞臺舉行袍哥團體“合敘同總社”的成立大會;同時舉行聲勢浩大的“迎賓會”。各地袍哥舵把子紛紛前來祝賀,盛況空前。張群下令四川省會警察局局長方超親自帶隊前往鎮壓,殊不知沿途都有荷槍實彈、架起機關槍的潘師部隊把守,不許警察大隊通過。于是軍警雙方發生沖突。張群最后只得以“軍警雙方輕率從事,致生誤會”為由,各打50大板,不了了之。
西康省袍哥“唯民社”的舵把子就是劉文輝。“唯民社”還包括朱蘊山、鄧初民、馬哲民、張友漁等著名的民主人士。1939年西康建省時,省主席劉文輝派參謀長陳仲光組織西康袍哥“榮賓合”,形成黨、政、袍哥混融一體的組織。其創辦的袍哥刊物《唯民周刊》、《大學月刊》,成為當時著名的政治時論刊物。1944年,由張瀾直接領銜,聯合川康部隊將領發起創辦的袍哥刊物《大義周刊》,有沈志遠、范樸齋、杜重石等民盟人士參與,發表有關宣傳袍哥的文章,并把袍哥改稱為“社團”。成都城內的袍哥組織,就有“孝友社”、“正倫社”、“東山聯合總社”、“合敘同”、“蜀德社”等。1946年,在張瀾的策劃下,中共文藝界領導人陽翰笙寫出話劇《草莽英雄》,以辛亥四川保路運動為背景,用川南袍哥龍頭大爺羅選青在高縣起義及攻打敘府等事件,正面頌揚袍哥事跡。演出大受社會各界歡迎。
沒有一兵一卒的民盟和“第三方勢力”領袖的張瀾,必須要有一個立足之本,要有一個基本依靠點。四川實力派人物的政治幫助(如保護民盟成員乃至于中共黨員的人身安全)與經濟支持(如對民盟活動經費的支持),以及對四川政治格局發生巨大影響力的袍哥幫會勢力,就具有深刻而廣泛的民眾心理。這成為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一個第三方政黨根據現實和自己的實際,借用和依靠的立足與生存空間。這就是張瀾堅守四川的一個原因。張瀾終生立足于“布衣”而非做“大爺”,但卻以崇高的人格對各級袍哥“大爺”、對普通民眾,乃至于對當時中國社會政治格局發生著巨大影響力。
三、還需要辨析的一個問題
眾多研究者都說,國民黨政權在敗退臺灣之際,曾計劃將張瀾、羅隆基等人挾持前往臺灣,或將之作為暗殺對象,有的文章還給出了特務準備將張瀾、羅隆基裝入麻袋沉入黃浦江的細節。這是出于對“反動派”的邏輯推理。另一種說法是:蔣介石已經看到張瀾等人的政治宗旨,有意識地放過他們,讓他們以后與中共發生矛盾。國防大學一位教授根據當時在軍統的知情者回憶提出:“特務頭子毛森就要殺害張瀾、羅隆基時,蔣介石又產生了也許他們加入聯合政府會與共產黨出現矛盾的想法,下令先不要動手。”
我們還是聽取當時親歷者的說法。曾經擔任民盟中央宣傳委員的陳新桂說:“解放前后,我在張瀾身邊工作多年。關于張瀾和羅隆基在上海脫險的故事,是我所耳聞目睹的。”他在文章中透露,國民黨元老張群為張瀾在上海永嘉路集益里8號安排住處并配備了2名服務人員,也同意讓羅隆基住院治病,“地點限于上海和杭州,不得出國;醫藥費由國民參政會秘書處負責,由雷震副秘書長辦理。以后,羅選擇了上海虹橋療養院。我親眼見過幾次雷震到院看他、交費。”作者特別指出:“我還想補充幾句結束的話。這故事在流傳中曾被人說成是閻奉令把張、羅殺害后,將他倆的尸體拋入黃浦江中滅跡,在途中被地下黨營救了。這說法既不合事實,也不合情理。因為反動派如真要殺他們,機會多得很,也無需忌憚什么。他們的實際情況是,國民黨企圖把張、羅劫往臺灣。國民黨逃命時沒有對張、羅下毒手,并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在本文第一節之所以交代他們住虹橋療養院的政治背景,為的就是要說明國民黨,特別是政學系(以張群為首——引者注),一向對張、羅存有幻想(至于他們愿否上鉤乃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說,張、羅之所以能最終“脫險”,乃在于負責監視的特務閻錦文是四川人,也是幫會成員,特別是還有中共周密的營救布置。這其實也說明張瀾的“布衣圣人”的人格人品的感召力。
著名作家梁曉聲在論及張瀾時指出:“七八十年前的舊中國,地域之間的政治、經濟、文化是很封閉的。故先輩的積極的作為,曾一度被地域的封閉局限于四川。而在四川這個中國的最大之省,他的政治影響,可與孫中山對中國的影響相提并論;他的文化影響,可與魯迅對中國的影響相提并論;他的教育影響,可與陶行知對中國的影響相提并論;他對封建反動勢力充滿浩然正氣,不顧個人安危的斗爭,又可與‘討袁將軍’蔡鍔相提并論。”
張瀾80歲生日時,在中央人民政府為他舉行的祝壽會上,張瀾致詞說:“一個人的價值,亦不是以壽的長短來計算,立德立功立言,這是估計一個人的價值的標準,一個人要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有貢獻,這才算得是有價值的人生。”毛澤東盛贊張瀾:“表老,您的德好呀,是與日俱進啊!”朱德更是稱張瀾為“真圣人”。新中國成立之際,一些人對張瀾出任國家副主席有不滿。朱德即說:“講到革命,諸位沒有一個有他早的。”
張瀾一生雖然擔任過各種官職,但內心深處始終堅守著“布衣情結”;即使做上了像四川省長、國家副主席這樣的大官,仍是布衣粗食,泰然恬淡,奉行墨子“非樂、節用”信條。“圣人風范”由之而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