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個大英雄。對這一點,我想現在的人是沒有多大爭論的。東漢后期,政治黑暗,社會生產遭到嚴重破壞,出現“民人相食,千里蕭條”的荒涼景象。其時曹操憑借自己的雄才大略而統一北方。他在北方屯田,興修水利,解決了軍糧缺乏的問題,對農業生產恢復有一定作用。他用人唯才,打破世族門第觀念,羅致當時社會的中下層人物,全面推行抑制豪強政策,加強集權,使他所統治地區的政治有一定程度的清明,經濟逐步恢復,階級壓迫稍有減輕,社會風氣有所好轉。他試圖過統一全國;但在孫權、劉備的聯合抵抗下,沒有成功,出現了三國鼎立的局面。就曹操的政治、經濟、軍事、人才謀略和取得的功績而論,他的確是個大英雄。
不過,相比“大英雄”這個稱號,曹操是“奸雄”或者是“漢賊”的稱謂在歷史上曾更有影響。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曹操是“古今第一大奸雄”之類的評論深入人心。客觀而論,這類評論并非沒有事實根據;但是,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評價歷史人物應該一個標準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問題,我認為,對曹操的“奸雄”、 “漢賊”之類的評論,正確的態度應該是淡化,淡化,再淡化。
一、稱曹操是“漢賊”并不恰當,稱“奸雄”卻名副其實
說曹操是“漢賊”,其理由不外乎是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最后由他的兒子曹丕篡漢自立。所謂“賊”,按《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指的是:偷東西的人;做大壞事的人(多指危害國家和人民的人);邪的,不正派的;狡猾。按這個標準來分析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件事,說他是“漢賊”,的確有些勉強。這里有幾個問題必須弄清楚:
一是當曹操于建安元年(196年)“挾天子”時,用著名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的話說,那個時候,東漢王朝事實上已經滅亡了。被軍閥們呼來擄去的漢天子已如喪家之犬,連吃住都成問題。是曹操“挾天子”,才使東漢王朝又茍延殘喘了25年。如果曹操不“挾天子”,那么也一定會有李操、張操等人去“挾天子”甚或干脆取而代之的。那樣的話,軍閥混戰只會更猛烈,社會秩序只會更混亂,人民生活只會更痛苦。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雖然是強大自己的謀略,但在事實上卻穩定了北方。
二是曹操本人并沒有代漢自立。無論是丞相、魏王,曹操終生都是漢臣,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當然,曹丕之所以能夠以魏代漢,確實是曹操奠定的基礎。但是,皇帝又不是劉家專有,早已失去統治權威和執政能力的漢室被當時控制權勢的實際執政者所取代,應該是歷史的必然。而曹操本人畢竟沒有走出這一步,這已經是最大限度地體現了作為漢臣的漢室情結了。
三是曹操在統一北方后,權位日重,引來朝野謗議,而孫權、劉備等更抨擊曹操托名漢相,實為漢賊,欲廢漢自立。曹操為平息謗議,于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寫出《自明本志令》,通告天下。他在《令》中陳述自己一生的主要政治生涯和思想變化,表白雖不愿放棄兵權,但絕無篡漢自代的異志。文中說:“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這是非常符合當時實情的。正是因為他“挾天子”而又具有強大實力,才使得當時的社會沒有更加混亂下去。在當時情況下,他也不可能放棄兵權。這不僅是社會的穩定需要他這么做,也是他和他的家人的安全的需要。《自明本志令》被公認是一篇少見的政治家的大實話。
與曹操同時代的許多人罵他是“漢賊”,其實很有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味道。周瑜和諸葛亮都是罵過曹操是“漢賊”的人,可是他們又為當時已經衰微的漢室做過什么?周瑜所在的孫吳,甚至連“興復漢室”這種空洞的口號都沒有提出。諸葛亮所在的蜀漢政權,雖然打出了“興復漢室”的旗幟,但并非一定要恢復東漢王朝。蜀漢君主如果真正將自己作為漢獻帝的下屬,那么當曹丕篡位時,就應當去“勤王”而不是稱帝和意氣用事去打孫吳。
所以,說曹操是“漢賊”并不符合歷史事實。他確實從“挾天子”中得到了政治上的好處;但是,當時的漢室確實已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他“偷”。他把漢獻帝遷到他的勢力范圍許昌也說不上是做壞事和不正派;在客觀上還使漢室又存在了25年,北方社會也漸趨穩定。這只能說是“功”而非“過”。
從當時的實際情況分析,曹操所做的包括“挾天子”在內的一系列動作,只能說是成功的政治謀略,或者說這使他足以被稱為“奸雄”。所謂“奸雄”,按《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指:用奸詐手段取得大權高位的人。如果要在“奸詐手段”這方面為曹操列舉事實,按那本家喻戶曉的《三國演義》的描述,的確可以說是舉不勝舉。
問題是: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上,哪個在政治上取得成功的雄才大略者,又不是使用了若干“奸詐手段”呢?我們完全不用去列舉那些臭名昭著的統治者,只須看看被今天的歷史學家大多肯定的、眾所周知的所謂最有作為也最有影響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發家史、治國史,就不言而喻了。
惟其如此,說曹操是“奸雄”,那就等于說所有的統治者都是“奸雄”。話又說回來,政治家更看重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而評價政治家,主要是看對歷史發展的貢獻而不是看其所采取的手段。那么,客觀上對歷史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的曹操,如果獨享“奸雄”之謂,顯然是不公正的。
二、曹操的“奸雄”之論是怎么深入人心的
由此看來,歷史上搞政治的統治者基本上都可以稱為“奸雄”。既如此,為什么許多人卻總是強調曹操的“奸雄”身份,扭住“奸雄”之論不放呢?
歷史是過去發生的客觀存在的事實,真相只有一個;但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或者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環境下,對其都有著不同的看法。因此,歷史記載往往會隨著人們的主觀意識而變化,甚至會歪曲、捏造。人們都知道,“勝者王侯敗者寇”。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他們在書寫歷史時總是會拔高自己,貶低對方,并為尊者諱。胡適說:歷史就是個小姑娘,可以任由人打扮!曹操的“奸雄”之論之所以深入人心,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首先是魏國的歷史太短。曹操雖有雄才大略,但他的后代卻是一個不如一個,所以他才感嘆地說:“生子當如孫仲謀。”由他的兒子曹丕建立的魏國只經歷了5帝45年便為司馬氏所篡。這么短的建國史,使后來描述或評論它的學者不可能為魏國的實際奠基者曹操說太多的好話。
陳壽著《三國志》,因身處晉代,只能維護“魏一晉”這條政權傳承線,所以對曹操的記敘還比較客觀,曹操和諸葛亮這兩人的傳記也是《三國志》中寫得最好的。但是,陳壽在以魏為正統的幌子下,實際是以“魏書”、“蜀書”、“吳書”來反映三國鼎立的事實;而且在具體的撰寫中保留了許多諸如“(曹)操窮兇極逆漢”這樣對曹操極不利的文字。當時距離魏國建立才60多年。倘若不是魏已被晉所取代,陳壽是不會如此撰著的。作為魏臣,他絕無可能去對魏國奠基者有如此大不敬的語言的。
其次是到了裴松之為《三國志》作注的東晉、南北朝時代,那是一個歷史上大動亂、大分裂的時代。北方的游牧部落貴族乘著司馬氏家族爭奪中央政權而入居中原,造成“五胡十六國”的混亂局面。游牧部落貴族不僅對漢族和非漢族人民進行大屠殺,而且時時威脅著偏安南方的漢族地主政權。對政治現實極為不滿的廣大人民和地主階級中的正直有為之士,迫切希望出現一個像諸葛亮所執掌的那樣的政權,以實行“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的賢明政治;渴求像諸葛亮那樣,以“鞠躬盡力,死而后已”的精神來進行北伐戰爭。于是,在《襄陽耆舊傳》、《漢晉春秋》等書中,“帝蜀寇魏”論大行其道。
裴松之身處取代東晉的南朝劉宋政權,其創國者劉裕自稱為“漢高帝弟楚元王交之后也”,故對包括劉備政權在內的“漢”室情感深厚。裴松之受命為《三國志》作注,不能不受當時的輿論和資料的影響而有所政治偏見,因而在《三國志》的注引中保存了大量不利于曹操的資料。
再次是《三國演義》的橫空出世,不僅豐富了曹操的“奸雄”形象,而且讓這個形象家喻戶曉。 宋朝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雖然形式上以魏為正統,但他在劉備改元登基后加入了一段很長的議論。其內容表明,司馬光之所以采用魏的年號是為了記敘的方便,而且字里行間還有一些“帝蜀”的意味。之后的儒學大師朱熹在《通鑒綱目》中甚至將司馬光所用的魏年號統統改為蜀漢年號。“帝蜀寇魏”、“尊劉貶曹”,可見一斑。到元朝,《三國志平話》把“帝蜀寇魏”推向高潮;到清初,毛宗崗修改《三國演義》,終使“尊劉貶曹”達到頂峰。《三國演義》基于“帝蜀寇魏”的指導思想,從“尊劉抑曹’:出發,著力刻畫曹操的奸詐一面,不切實際地褒揚劉備的作為,隱其詭詐之行,并且有形或無形地給劉備以極大同情,給曹操以極大鄙視,使二者最終形成忠與奸、美與丑、好與壞的尖銳對比,成功地完成了兩個人物的藝術創造,從而所達到作者所期待的社會和藝術效果。但是,《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和劉備,絕對不是歷史上的真正的曹操和劉備。
眾所周知,《三國演義》是依據陳壽《三國志》和裴松之注而演繹為歷史小說的,它的特點是“七實三虛”。對這個“虛”,很有追究的必要。
例如,《三國演義》中的曹操殺呂伯奢之事,足證曹操生性殘忍;而“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之論,確為“奸雄”之語。此事是據裴松之注引的《世說新語》和孫盛《雜記》而演繹的。但是,《世說新語》本為佚事小說之集大成者,所收內容龐雜,不足以當作史實;孫盛《雜記》多是野叟曝言,可信度極低,只能姑妄聽之。而比這兩本書更早,未被裴松之注引的王沈《魏書》,對呂伯奢事卻是另一番記載:“太祖以卓必腐敗,遂不就拜,逃歸鄉里。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質,太祖手刃擊殺數人。”
“呂伯奢”之名,最早就是見于《魏書》。《魏書》為官史。此書寫呂伯奢家人被殺皆因“子與賓客共劫太祖”,曹操殺人系正當防衛之舉,正好彰顯其威武。《魏書》未交代當時另有他人在場,故此事極有可能是出自曹操本人的回憶或講述。若果真如書中所說,殺人因出于自衛,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講述。如乃錯殺,曹操則完全沒有必要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提起此事;除非當時并不在現場的呂伯奢追問緣由,他才不得不說謊。但《魏書》對此并無交代,而呂伯奢也再未被提起。
陳壽的《三國志》并沒有提到呂伯奢這個人和這件事,這是為何?唯一的可能是,曹操只不過在呂家借宿一夜便匆匆趕路,未發生其他事;陳壽認為事體微小,不足寫之。而裴松之注引時,卻不選《魏書》而選擇了《世說新語》和孫盛《雜記》,顯然是與當時已經大行其道的“帝蜀寇魏”論有關的。
《三國演義》根據《世說新語》和《雜記》的記載,編排了曹操殺呂伯奢之事。但是,僅就《三國演義》對此事的敘述而論,就存在若干疑點:呂伯奢為何在內間很久才出?呂伯奢作為一家之主,為何不吩咐仆人去打酒,而要親自去?當時天色已晚,他到哪里去打酒?豬分明已被捆住準備宰殺,為何呂家人還說“縛而殺之,何如?”這并不符合邏輯。呂伯奢說去西村打酒,西村應在西面,而曹操逃亡路線應該向東,怎么會半路碰見呂伯奢?曹操雖生性好疑,卻向來思慮縝密,他怎么會因為偷聽到的一句話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對自己深信并投靠的故人痛下毒手?可見此事確實有待考證。
《三國演義》中諸如“曹操殺呂伯奢全家”的事例是很多的。它們無疑對加強曹操的“奸雄”形象起了很好的作用。但是,這是文學形象,并不是歷史上真實的曹操。然而,《三國演義》是那樣地具有廣泛影響,曹操的“奸雄”形象也就深入人心,家喻戶曉。
三、對曹操的“奸雄”之論應予以淡化
三國時代是“亂世”,是政治縱橫捭闔、軍事斗爭激烈的時代。雖然“亂世出豪杰”,那個時代應該是英雄輩出的時代;但要在那個復雜的時代脫穎而出,要想在政治上取得成功,沒有一點超群的、與眾不同的真本事,恐怕是想都不要去想。
曹操能夠脫穎而出,顯然是與他具有被稱為“奸雄”的本事分不開的。對他的這些“奸雄”本事,如果剔出那些虛假的、不可信的部分,應該說,那就是政治上的成功的縱橫捭闔。正是這些政治上的縱橫捭闔,才使他對歷史的發展作出了貢獻,才使他成為一個大英雄。
如果進一步分析,在那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能夠與曹操鼎足而立的孫權、周瑜,劉備、諸葛亮等人,甚至還有后來以晉代魏的司馬氏父子,其權謀、其手段,同樣不遜色于被視為“大奸雄”的曹操。
既然所有的古代政治家都幾乎免不了與曹操一樣,需要行“奸雄”之道才能使自己的事業有所發展,取得成功(我們對這些政治家都習慣偏重于看成效而非手段);那么對曹操又為什么要苛求呢!因為歷史的原因(主要是某些時代漢族政權偏安的原因),劉備、諸葛亮等人被人為地塑造為正面典型,而于歷史有大功的曹操卻成了反面典型,這顯然是不符合客觀歷史和歷史唯物主義的。
所以,對曹操的“奸雄”之論,我們能夠做的和應該做的就是:淡化,淡化,再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