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 星期五 臺北 陰/晴
今天的采訪分早中晚3場,乃名副其實走馬燈似地轉;在上午采訪歷史博物館展覽部主任巴東先生。 巴東先生是一位具有獨立思考且研究張大千頗有見樹的學者,不僅情系張大干,是大千藝術的知己,而且著有《張大千》、《張大千研究》,編著有《無人無我,無古無今》、《張大千110歲藏書畫紀念特展》等。其祖籍湖北(與我同鄉),1958年生于臺灣,雖小我3歲,但學問卻不止長我“3歲”。論彼此交誼,屈指近20年。
采訪巴東先生的地址是他確定的,可謂不乏深意,即在博物館3樓展廳的荷風閣側。荷風閣匾系張大干所題。據說,當年張大千是這里的常客,并于此憑欄賞荷,暢談藝事。如今,撫欄俯瞰樓下的荷花池,感大千先生體溫猶存,更能想象那田田荷葉、風動荷蕾、搖曳荷姿曾給大千先生不知多少畫荷的靈感。而選擇此地采訪,我想巴東先生意在借此紀念懷想大千先生,并讓來自大千桑梓的我感受大千先生曾在這里關于人生的、藝術的、精神的氣息和氣場。 歷史博物館典藏文物達56000件,而且分屬不同歷史時期,雖遜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但在臺灣不乏名響。很巧的是,《張大千的老師——曾熙、李瑞清書畫特展》正在2樓展廳布展。這是一次特別的策展,一是紀念曾、李分別辭世80周年及90周年,二是讓我們回眸20世紀初葉中國藝壇風云跌宕的歷史。曾熙、李瑞清系張大千的業師,張大千不忘師恩,終身敬重,在摩耶精舍大小畫室突出位置分別掛有兩位先賢的作品。
歷史博物館收藏有張大千的200余幅作品,特別是張大千在法國巴黎為其表弟郭有守所創作的一批作品,十分精彩。這些館藏品,除分別展于美國和臺灣地區外,還先后展于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與遼寧省、湖北省博物館。有幸的是,2009年8月,我應湖北省博物館邀請出席《南張北溥一臺北歷史博物館藏張大千書畫精品展》開幕式,并在張大千的巨幅荷花前留影紀念,讓我至今感到荷花世界的清涼與夢香。此外,臺灣歷史博物館還十分注重對張大千藝術的推動,而且破天荒地為張大干的《廬山圖》一張畫舉辦特展,出版《張大千畫集》7冊,等等。
下午采訪黃天才先生。
黃天才先生1920年生于廣西,已是耄年,卻依然精神矍鑠。黃老曾任職臺灣“中央日報”社長、“中央通訊社”社長,是大干先生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日本期間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也是臺北摩耶精舍的座上客。黃老當年不僅叱咤政壇,而且馳騁文壇,著有《五百年來一大千》、《林海峰的人和棋》等書,譯有《杜魯門回憶錄》等。他至今筆耕不輟,仍在寫他心中“說不完的”張大干。足見黃老乃大千知己也! 采訪中,為還原鮮活的張大干,黃老打開封存的記憶,任趙偉東導演點擊關于張大千在日本、臺灣地區的生活、創作、愛情故事、人格魅力等信息,常常沉浸在對老友的那種難以自拔的思念中。采訪時間長達竟3個多小時,他的嗓子都說嘶啞了。這對于一個老人來說,似乎有些“殘忍”。盡管如此,講到情深處,黃老已是熱淚漣漣,以為這是與老友的“一種交會,一種境界,一種決意”(黃老在為臺灣研究張大千著名學者傅申教授所著《張大干的世界》后記中表述的也是這種情懷與感受)。從中,我驀地憬晤到徐悲鴻為什么要推崇張大干“五百年來第一人”,溥心畬何以要說“宇宙難容一大千”!
朱介英先生是晚上在我們下榻的賓館——城市商旅酒店接受采訪的。朱先生定向研究張大千及其弟子孫云生,出版有《絕美的生命交集——孫云生與張大千》、《大千世界,云生勝境》、《張大千大風堂山水冊》等著作,其中不乏新意、深度與精彩。
4月13日 星期二 臺北/基隆 雨
凌晨,淅淅瀝瀝的雨把我喚醒。輾轉反側,想著今天的安排是走謁摩耶精舍和去基隆極樂寺祭悼秦孝儀院長,總有許多揮之不去的情景。
實在是覺得心潮莫名逐浪,便起床于書架上臺北市文化局編的折疊《臺北市藝文資訊總覽》(4月號,總第119期)中,找到余娉婷小姐撰寫的文章《梅庭串連摩耶精舍,名人故居藏雅意》。標題下是兩篇文章,一篇為《草圣于右任,落腳溫泉鄉》,介紹梅庭是張大千至交于右任先生在北投的避暑寓所,其入口門柱的“梅庭”二字由梅庭主人于右任親筆題寫;一篇為《大千居士鐘情雙溪之美》,介紹張大千生前居所摩耶精舍。細讀此文,聯想今天走謁摩耶精舍的安排,頓生靈犀相通之感。
下午從基隆極樂寺回來,即來到摩耶精舍。
屈指算來,我已數度走謁摩耶精舍,為的便是那份眷戀,那份無法割舍的眷戀!
我再度來到張大千的會客廳,用眼用心用情親近它,并遐想如果大千先生在世的話,他老人家會焦樣款待我這位小老鄉,怎么道白“我家喲住在天府之國叫四川,提起那龍門陣擺不完”!在書櫥里,我目睹到秦孝儀院長1981年寫的《冰魂引敬陳》:
大千老子愛梅久成癖,花影繞屋香繞筆。巴山護土向巴西,百本栽培又環蓽。定居歲晚筑雙溪,負石穿云真有力。千百年間一知己,孤山此外誰能及?直說孱魂尚戀花,梅乎梅乎足感泣,矍鑠此翁忠日益,黃金散盡無所惜。去年貽我梅鶴圖,止有梅花不容乞。居然忽惠雙冰魂,冰魂國魂等一律一樹梅花一髯翁,謝翁贈我春消息。
在秦院長的眼里,大干先生的癡梅“種梅買鶴余生了,月下花前伴鶴眠”、“老子一身無恨事,眾香國許我長埋”、 “余生余事無余憾,死作梅花樹下魂”,惟有葬于杭州孤山的視梅為妻、視鶴為子而終身不娶的北宋詩人林和靖可以為知己。我想,要是在杭州孤山與臺北摩耶精舍分別塑林和靖與張大干的癡梅雕像,筑其詠梅嘆鶴詩碑,并配上秦院長“千百年間一知己,孤山此外誰能及”的詩句,讓古今兩位冰心玉壺的詩人在這里對話梅的精神意志與放鶴云天的抒情,那該多美妙呀!
我再度游走在張大千畫室的筆陣里,體驗這筆陣的特別與震撼。粗約算來,其大、小畫室筆架上和墻上掛的毛筆競不下60支。這些筆均系特制的,或來自日本,或自中國香港,或出臺灣地區,而且有各種名號,大小不一,包括赫赫有名的由日本青屋制作的“藝壇主盟”牛耳毛筆(2種)。它們默默地掛在那兒,依戀著筆的主人,讓我又一次傾聽筆下涌動的風雷,又一次感慨大千先生這位“藝壇主盟”者所抒發的豪邁: “雄師百勝恣橫行,執耳升壇眾與盟。所向由來無勁敵,敢從紙上笑書生”; “我就是靠手中的幾支羊毛筆玩弄乾坤,為中國藝術在海外打天下!”
我再度巡禮大千先生的裝裱室。裝裱桌上的工具已讓我不勝感慨了。然而,那里靜靜躺著的十幾個鐵皮箱更讓我欷不已。箱上有編號。想當年,它們曾裝著大千先生“南北東西只有相隨不離別”的寶貝遠涉重洋,或奔印度,或走日本,或赴巴西,或去美國,飽經風霜和世態炎涼,見證大千先生的游子生涯,見證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所歷經的酸辣苦甜。在編號為14號的鐵皮箱上,至今還存留有張大千書寫的“敦煌畫”三字,想必它便是當年張大千裝臨摹敦煌壁畫的箱子。它讓我眼前浮現大干先生遠涉流沙,面壁敦煌的情景,以及這些臨摹敦煌壁畫作品所“喚起的中國文藝復興”。盡管這些箱子歷盡滄桑已顯陳舊并不乏斑駁,甚至周圍的字已脫落,但我依然感到它的溫度,感到它的存在就是中國文化的希望!
我曾連續寫出三篇關于摩耶精舍的文章,分別在臺灣“中央日報”(《團結報》分兩期轉載)、《中外文化交流》、《臺聲》、發表。不過,現在卻思緒紛呈,難再以聚攏;因為大干先生屬于“哈姆雷特”而永遠“說不完”,因為摩耶精舍屬于佛教經典而永遠“說不完”!而此時最佳的語境應該是:無語勝有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