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時代,皇權是相當神圣的。“君權神授”的正統觀念不僅是封建統治者掌控政權、籠絡人心的理論基礎,也是有志于奪取政權者的有力武器;就是中國農民起義者也常加以利用。為加強和維護皇權,欲掌控政權的新舊統治者都拼命利用“五行”、讖緯的學說以宣揚自己是正統。秦末陳勝吳廣起義,不僅是以“秦王公子扶蘇”的名義發難,而且“乃丹書帛日‘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其實就是利用讖緯學說來鼓動人心,集聚力量。不過,讖緯學說的大興是在西漢末、東漢初。 所謂讖,本是戰國時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兇的隱語;緯是漢儒以神學附會儒家經義的一類書。至于“五行”,亦是從戰國時就開始盛行,其以木、火、土、金、水五種物質組成“相生相克”的關系。利用“五行”和讖緯爭正統,在西漢末年可以說是達到了高潮,而劉秀和公孫述關于“正統”的爭斗更是十分有趣。
一、劉秀以圖讖說起兵和稱帝
西漢末年,王莽偽托堯舜禪讓的舊例而篡漢。王莽要這樣做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首先承認漢朝的合法性地位,才使自己的“受禪”變得順理成章。漢朝的合法性地位,原本由漢初董仲舒等大儒以儒學為骨干,輔之以道、法、陰陽而構成的“經學”體系作過論證,其主要落腳點在于說明漢代秦立、皇權獨尊乃合乎天道。王莽“繼體受命”,顯然不能再沿用經學,于是讖緯的出現就成為必然。
王莽說他受命的關鍵是符命銅匱圖書上說“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明言漢為火德,色尚赤。漢初的經學家已經論證漢為堯后,王莽就自詡為舜之苗裔,以應堯舜禪讓故事。這是王莽篡漢的重要理據之一。所以,讖緯的出現和流布,當在哀、平之際。因王莽篡漢而起。
在讖緯學說大興的背景下,建立東漢王朝的劉秀也未能免俗。他也是以圖讖起兵和立國的。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劉秀與堂兄劉績(字伯升)起兵于南陽。他們之所以起兵,即有圖讖推助之功。《后漢書·光武帝紀》記載:
莽末,天下連歲災蝗。寇盜鋒(蜂)起地皇三年,南陽荒饑,諸家賓客多為小盜。光武避吏新野,因賣谷于宛。宛人李通等以圖讖說光武一云:“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光武初不敢當,然獨念兄伯井素結輕客,必舉大事,且王莽敗亡已兆,天下方亂,遂與定謀,于是乃市兵弩。十月,與李通從弟軼等起于宛,時年二十八。
“劉氏復起,李氏為輔”讖言的出現,應該與王莽篡漢時許多人竟獻符命,且明言“獻者封侯”是一樣的道理。這從一個側面展示了讖緯在當時的社會思潮中所占的地位:人們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往往矯托讖記以為之功。
劉演死后,劉秀潛伏忍耐,后伺機在河北得到大發展。更始三年(公元25年),劉秀的部從數議上尊號,劉秀不從,但后來卻因為讖記而改變主意。《光武帝紀》記載:
行至鄗,光武先在長安時同舍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群臣因復奏曰:“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群望”光武于是命有司設壇場于部南千秋亭五成陌
《赤伏符》見《河圖》,是讖緯之言自不必說。群臣所言“周之白魚”,同樣是帝王受命之讖:“周武王渡于孟津,中流白魚躍入王舟,王俯取魚,魚長三尺,赤文有字,題日:下援右。曰:姬發遵昌。王燔以告天,有火自天,流為赤烏。”
這《赤伏符》既然是“受命之符”,又有“周之白魚”的前例,那么就是“皇天大命”降臨于劉秀之身了,劉秀也就不得不“恭承天命”了。于是他于更始三年六月即皇帝位于鄗,建元建武,并改邡為高邑。此后,他南征北戰,力圖削平在“反莽復漢”浪潮中割據的群雄,重新統一天下。在此過程中,他遇到了一個與他一樣玩弄讖緯的割據者——公孫述。
二、公孫述也以圖讖說稱帝
公孫述是當時勢力最大的割據者,據有益州之地,也就是今天的四川、重慶、貴州和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其地資源豐富,地勢險阻,還與據有天水、武都、金城等郡(均在今甘肅)的隗囂等割據勢力連成一片,對抗劉秀的統一之戰。更重要的是公孫述與劉秀一樣,喜歡玩弄圖讖,詐欺民眾。
《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記載:
(公孫)述亦好為符命鬼神瑞應之事,妄引讖記,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代,歷數盡也,一姓不得再受命、又引《錄運法》曰: “廢昌帝,立公孫”《括地象》曰:“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謂西方太守而乙絕卯金也。五德之運,黃承赤而白繼黃,金據西方為白德,而代王氏,得其正序又自言手文有奇,及得龍興之瑞。
公孫述后來是歷史的“失敗者”,撰寫《后漢書》的史家們自然要將“正統”、“天命”歸于劉秀,所以說他是“妄引讖記”。但是,在劉秀還沒有征服公孫述之前,公孫述的讖緯之說還是頗能蠱惑人心的。
根據五行相生的原理,漢朝的開國者認定秦為水德;水生火,漢朝統治者于是認定漢為火德,色尚赤。公孫述據此說,漢朝皇帝是高祖劉邦、惠帝劉盈、高后呂雉、文帝劉恒、景帝劉啟、武帝劉徹、昭帝劉弗陵、宣帝劉詢、元帝劉、成帝劉驁、哀帝劉欣、平帝劉衍,已經12個皇帝了,當然就“歷數盡也”。這就證明了姓劉的人沒有再當皇帝的資格了。而《錄運法》、《括地象》這些讖緯書都說該姓“公孫”的人來當皇帝。
公孫述所使用的這些篇章,很可能是當時的人為了取媚于公孫述而制作、奉獻,借以邀功領賞。值得注意的是,公孫述還用上了五德轉移的理論。照他看來,《援神契》說“乙絕卯金”,“卯金”即是“劉”。按五德之運,漢朝火德尚赤,王莽土德尚黃,而公孫述據益州,正在西方,為西方太守,西方又屬白。所以公孫述認定按五行土生金,他是金德,金主白,據西方,恰與成都所在方位相應。
公孫述從這些讖記中的預言和五德輪回及身體上“手文有奇”的特征,證明自己確有“龍興之瑞”,是真命天子。于是,他改成都為白帝城,并于更始三年四月在成都稱帝,建元龍興;稱帝時間比劉秀還早兩個月。
三、劉秀和公孫述的“正統”精神戰
公孫述所謂從讖記中找出的漢運已盡,公孫當興的預言,證明劉秀雖然有《赤伏符》,也是枉然;反之,他公孫述卻是上帝早就派好了來接受漢朝天下的真命天子。公孫述不僅以他的這一套理論當了皇帝,更要命的是還經常以此“移書中國,冀以感動眾心”。就是說公孫述常常把他搞的宣傳品送到中原,這就必然與同樣要以正統觀念當皇帝的劉秀發生尖銳的矛盾。
劉秀別的都不怕,就怕別人也找到做皇帝的根據來抵消他當皇帝的“受命之符”,所以對公孫述的宣傳,史書說:“帝患之。”他不得不與公孫述打一場關于誰是“正統”的精神戰。
劉秀寫信對公孫述說:“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當涂高,君豈高之身邪?乃復以掌文為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何足數也。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當早為定計,可以無憂。天下神器,不可力爭,宜留三思。”信的署名是“公孫皇帝”。
劉秀與公孫述辯論權力正統,居然都以讖緯作為思想資源,確為奇觀。劉秀并不公開否認《錄運法》、《括地象》這類讖緯書,只是他認為圖讖中所說的“公孫”,是指漢宣帝。漢宣帝的本名是劉病已,字次卿,長期流落民間,即位后才改名“詢”。據《漢書·眭弘傳》、《漢書·宣帝紀》所記,昭帝元鳳三年正月,上林苑有僵柳復生,有蟲吃樹葉成文字,日“公孫病已立”。漢宣帝其時尚在民間,后果立為帝。因此,“公孫”并不指公孫述,而是指漢宣帝。而劉秀為宣帝后人,因此他自稱“公孫皇帝”,以表示圖讖中所說的“公孫”并不是指公孫述。
劉秀依據圖讖,認定公孫述當皇帝為不正當,是在歪曲讖語;于是進一步勸公孫述不要效仿王莽當“賊臣亂子”,為家屬安全計,應當盡早投降。這從一個側面里可以證明:圖讖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實際已是權力正當性的重要依據。但是,面對劉秀的讖緯辯論,公孫述采取的對策是不答復,仍舊在成都當他的白帝。
劉秀和公孫述關于“正統”的精神戰,其實都只能屬于宣傳方面的“戰爭”。政治較量的最后往往是要靠軍事實力說話。面對公孫述、隗囂等割據勢力,劉秀在政治引誘等種種方法不見成效后,決定用武力解決的辦法。建武十年(公元34年),劉秀大破隗純(隗囂死后繼位的其子)。得隴自然望蜀,劉秀于是發大兵入蜀征伐公孫述。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十一月,劉秀部將吳漢、臧官與公孫述大戰于成都,公孫述被創而死,益州歸于劉秀。
劉秀既以讖緯起兵和立國,因此也必以讖緯統一思想。建武二年(公元26年),劉秀命儒生尹敏校訂圖讖,并刪去“崔發所為王莽著錄次比”。這就是為什么符命讖記在王莽篡漢的過程中曾經發揮過很重要的作用,而現存的緯書中卻見不到這類文字的原因。可見在劉秀的心目中,讖緯具有絕高的地位。他自然不會容忍它作為王莽篡漢的理論繼續存在。
劉秀還以讖緯治國。《后漢書·王梁列傳》載:“(光武)即位,議選大司空,而《赤伏符》日‘王梁主衛作玄武’,帝以野王衛之所徙,玄武水神之名,司空水土之官也,于是擢拜(王)梁為大司空,封武強侯。”這是以讖記封侯的顯例。而對并不相信讖緯之說,并企圖勸諫劉秀的大臣尹敏等人,劉秀不僅不聽,還因此而讓他們仕途“沈滯”。其實,劉秀不僅是封官拜侯要靠讖緯,一切大小事務,無不以讖決之。由此可以進一步看出:圖讖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儼然已成權力正當性和決定官員升遷、出臺政策的重要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