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無邪。”“思無邪”是什么意思?東漢包咸說: “歸于正。”北宋程顥說:“思無邪者,誠也。”譯成現代白話就是“作者的思想是純正的”(楊伯峻)。或者說: “思想沒有邪念。”“思無邪”一語出自《詩·魯頌·駉》:“思無邪,思馬斯徂。”《鄭箋》云: “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邪意也。”本是歌頌魯僖公馬政興旺的詩句,孔子斷章取義,用來概括整個“三百篇”的思想內容。“蓋詩之言,美惡不同,或勸或懲,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然其明白簡切,通于上下,未有若此言者,故特稱之,以為可當‘三百篇’之義,以其要為不過乎此也。”(朱熹《詩集傳》)
所謂“正”或“無邪”,可以用什么標準來判定呢?儒家提倡“仁、德、孝、弟(悌)、忠、恕、義、禮”等原則,似乎給我們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參考。
“仁”是一種內容廣泛而又要求極高的道德標準。《禮記-禮運》:“仁者,義之本也。”孔子不敢以仁自居,也不輕易以仁許人。《論語·述而》:“子日: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又《憲問》:“子日: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德”指道德、好的品行。《禮記·樂記》:“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上。”《易·乾》:“子日: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論語·為政》: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孝”是子女要孝敬父母。“弟”是弟弟要敬愛哥哥。《禮記·大學》:“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論語·學而》:“其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忠”是對君上盡心竭力。“恕”是以仁愛待人,推己以及人。《論語·八佾》:“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禮記·中庸》:“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今勿施于人。”
“義”是合宜的言行或道理。《禮記·中庸》:“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論語·陽貨》:“君子以義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禮”是我國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以及與之相應的道德規范和禮節儀式。禮的作用在于限制和防止被統治階級的犯上作亂,并調節、化解統治階級內部各種矛盾。《左傳,隱公十一年》:“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禮記·曲禮上》:“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荀子·富國》:“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國家的統治離不開禮。《論語·為政》:“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周代禮制,包括名物制度、禮節儀式、理論詮釋,都有典籍備載明白。作為判定是非的標準,“禮”比較具體;與“仁、德、忠、孝”之類原則相比,更容易理解遵行。
《詩》三百作為儒家經典,通過有節奏、有韻律的語言和賦、比、興等藝術手法,反映現實,抒發感情。客觀現實千頭萬緒,千差萬別,要不外盛衰善惡兩途。周代先公先王歷盡艱辛,開創周室。文王推行仁政,三分天下有二。武王伐紂,統一中國。周公制禮作樂,移風易俗,經歷成康,四海清平,百姓安居,是為盛世。厲幽暴虐,殘害百姓。平王東遷,諸侯紛爭,互相攻伐,王室尾大不掉,禮崩樂廢,風氣大壞,周王朝衰亡的時候到了。詩人清醒地加以審視,分別地加以贊美或諷刺,為王政的治亂興衰樹立一面鏡子。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美教化,移風俗。……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詩大序》)正因為《詩》三百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孔子自己十分重視,并囑咐弟子好好學習。《論語·泰伯》:“子日: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詩使我振奮精神,禮使我能立足社會,音樂使我學業成功。)又《陽貨》:“子日: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啟發聯想),可以觀(考見得失),可以群(和而不同),可以怨(怨而不怒)。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三百簡直成為認識社會,立身行事的教科書。
《毛詩》三百篇都有序。首篇《關雎序》有一大段文字比較系統地闡述了詩的理論和儒家的文藝思想,叫做《大序》。其余各詩前面的序比較簡略,解釋詩的題旨,叫做《小序》。《毛詩序》以為“三百篇”大都是美刺王政,反映禮樂的興廢。我們認為這是孔子詩學思想包括“詩三百思無邪”觀點的繼承和具體發揮。如《周南·麟之趾·序》:“《關雎》之應也。《關雎》之化行,則天下無犯非禮,雖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也。”《召南·甘棠·序》:“美召伯也。召伯之政,明于南國。”《小雅·皇皇者華·序》:“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大雅·皇矣·序》:“美周也。天監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以上是贊揚盛世明王時政風俗之美的詩。《衛風·氓·序》:“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背棄。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齊風·載驅·序》:“齊人刺襄公也。無禮義,故盛其車服,疾驅于通道大都,與文姜淫,播其淫于萬民焉。”《小雅·桑扈·序》:“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動無禮文焉。”《大雅·蕩·序》:“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以上是諷刺后世時政風俗之壞的詩。也有詩序不出“美”“刺”二字,而美刺之意同樣明顯的例子,此不贅。
《詩序》分《風》《雅》之詩為“正”“變”兩類。前者為周王朝興盛時期的詩,后者為周王朝衰亂時期的詩。陸德明《經典釋文》定《國風》中《周南》《召南》為《正風》,其余十三國詩為《變風》;《鹿嗚》至《菁菁者莪》二十二篇(包括《笙詩》六篇序)為《正小雅》,《六月》以下五十八篇為《變小雅》;《文王》至《卷阿》十八篇為《正大雅》,《民勞》以下十三篇為《變大雅》。但這種劃分并不十分準確。《變風》《變雅》中也有不少贊美的詩。如《邶風·凱風·序》:“美孝子也。”《風·干旄·序》:“美好善也。”《衛風·淇奧·序》:“美武公之德也。”《豳風》七篇大都是美周公的詩。變《小雅》中的《吉日》《鴻雁》《庭燎》,變《大雅》中的《云漢》《崧高》《蒸民》《韓奕》《江漢》《常武》都是贊美宣王中興的詩。與此同時,《詩序》所定詩旨有的脫離詩的內容,主觀武斷,牽強附會,也受到后世學者的批評。如《王風·采葛》是一首戀歌,寫男子非常羨慕一位采葛的女子,一日不見,就像分隔了幾月幾年。《詩序》說它是:“懼饞也。”完全文不對題。《衛風·有狐》寫妻子懷念行役在外的丈夫,擔心他無衣無裳。《詩序》說是:“刺時也。衛之男女失時,喪其妃耦焉。古者國有兇荒,則殺禮而多昏,會男女之無夫家者,所以育人趣,每每使在座客人驚嘆不止。一次,黎州刺史與她行酒令(《千字文》令),須帶魚禽鳥獸。刺史先云:“有虞(與魚同音)陶唐。”她道:“佐時阿衡。”刺史道:“語中并無魚鳥等字,須罰。”她笑道:“衡字內有小魚字,使君的‘有虞陶唐’,一魚也沒有。”坐客大笑。她的幽默擅辯,恐怕在如今做一個出色的外交官也是綽綽有余吧!是她的聰穎和自愛贏得了別人的青睞和敬重;因為她知道,她是一名樂伎,只有冷靜地收斂起自己的悲切,才能真實地獨立地活著。
唐德宗時,劍南節度使韋皋統略西南。韋皋是一位能詩善文的儒雅官員。他聽說薛濤詩才出眾,而且還是官宦之后,就破格把有著樂伎身份的她召到帥府侍宴賦詩。一年后,韋皋惜薛濤之才,準備奏請朝廷讓薛濤擔任校書郎官職,后雖未付諸現實,但在韋皋的心目中,薛濤當是不折不扣的女校書。
薛濤在與韋皋的交往中,有一次曾惹惱了韋皋。為了讓韋皋消氣,她寫了十首詩,這就是《十離詩》。薛濤在詩中用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來比自己,而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臺。只因為犬咬親知客、筆鋒消磨盡、名駒驚玉郎、鸚鵬亂開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魚戲折芙蓉、鷹竄入青云、竹筍鉆破墻、鏡面被塵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厭棄。有著歌伎身份的薛濤,因這十首詩求取了韋皋的諒解。而恰恰是這十首詩,也道出了薛濤的無奈和悲情。退讓妥協的背后,是那忍氣吞聲的句句血淚。這樣的哀怨斷腸之音,沉淀了薛濤的凄艷和絕美。
薛濤的詩寫得很美,字也漂亮,可以說浸潤著她的聰明和智慧,也彰顯了她的靜穆雍容和大氣。正如史料記載:薛濤“作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夫人之流也。每喜寫己所作詩,語亦工,思致俊逸,法書警句,因而得名。若公孫大娘舞‘劍器’,黃四娘家花,托于杜甫而后有傳。”(《宣和書譜》)
薛濤做的彩箋亦很有名,顯示出她的蕙質蘭心。她住在成都浣花溪畔,在閑雅之余,常把樂山特產的胭脂木浸泡搗拌成漿,加上云母粉,滲入玉津井的水,制成一種十色松花小箋,紙面上呈現出不規則的松花紋路,煞是清雅別致。人們把這種紙箋稱為松花箋”或“薛濤箋”。以后的唐至宋代人士喜用彩箋題詩或書寫小簡,其實都學自薛濤。薛濤用粉紅色的小彩箋,以娟秀的小楷題上自作的詩句,贈與那些她認為合意的來客;一時間,成了文人雅士收藏的珍品。鄭谷有詩云: “蒙頂茶畦千點露,浣花箋紙一溪春”。李商隱詩曰: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上玉鉤”。韓浦詩:“十樣蠻箋出益州,寄來新自浣溪頭”。司馬光詩: “西來萬里浣花箋,舒卷云霞照手鮮”。薛濤退隱之后,一直在溪水邊制作她精致的粉箋,孤獨地老去。那一張張薄薄的桃色箋紙,承載了她太多的人生況味和錦繡文心。在今天,她的那份寂寞、清苦和優雅,不是還在靜謐的浣花溪畔散溢嗎?
“掃眉才子”薛濤能夠不失尊嚴,在中唐文化圈占據一席之地,乃是她幼年獨立自主的生活基礎和本身脫俗孤拔的心性決定的。“闖進男界成‘校書’,彩箋豈無巾幗淚”,唐文宗大和六年(832年),隱居的薛濤永遠閉上了她聰慧的眼睛,享年六十五歲。當時的劍南節度使段文昌為她親手題寫了墓志銘,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至此,“女校書”真正成了薛濤的別名。
一代才女薛濤香消玉殞,但真正葬于何處,史料并無明確記載。原來四川大學校園內曾有一座孤墳,傳為薛濤墓并立有墓碑,可惜毀于十年動亂之中。今人于望江樓公園后的錦竹園,按當初原貌恢復了“薛濤墓”,供人憑吊。至于它是否薛濤魂歸之處,人們并未過多計較。然而當千載之后,當我們讀著《洪度集》中那些光彩照人的詩句時,卻仍能為這位“容儀頗麗,才調尤佳”的女詩人的孤芳勁節所傾倒。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就讓薛濤《洪度集》開宗明義第一篇詩《酬人雨后玩竹》作為結束吧!薛濤以竹自比,虛心自持,獨善其身,潔身自好,堅持自我的風范,當為人們永遠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