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瘦梅:詩情濃郁的畫家

20世紀60年代的頭五六年里，因工作關系，我與畫家伍瘦梅多次接觸，并在省文化局美術工作室的幾次創作座談會上，聆聽了他出自肺腑的發言，對他逐漸產生難以磨滅的印象——清瘦和藹，剛正樸實，學識淵博，善于思索并富有詩人般的氣質。

有一次，伍老在畫室對我們幾個人說：傳統中國畫特別是山水畫，其特點之一就是有詩意。取象之意重視主題深遠，許多繪畫理論也都與文學詩詞有關。技法上講究筆墨精神，用簡練的夢幻般的線條去傳達神韻?！爱嬛杏性姟笔呛饬恐袊嫷囊粋€重要標準：畫的設想、構圖、形狀、色彩都要詩化；畫意與詩意，畫法與書法有機結合，才會有詩趣。詩意是從作品中透露出來的一種感染力。石濤說“予拈詩意以為畫意”， “畫即詩中意”極有道理。我很注重日常生活中有些現實場景，自然地理風貌，或想象中的某種情景，甚至是夢里幻景，只要有點詩味、有具體內涵的都抓住不放，盡量用筆墨、構圖、形象等去表現。詩意微妙復雜，如感人的音樂一樣縹緲誘人，是可以感覺到的一種審美精神。難怪詩意是伍老在繪畫創作中追求的最高境界。

畫家的畫作到了書法化，寫意化，其線條的律動能把主體與客體，感性朦朧的情感體驗與理論的認知、意識與無意識、內容與形式很好地融為一體，物象的生命姿態可以十分靈動地體現出來，而讓觀者在欣賞體驗中進入到一個詩意的世界中去。

伍老的作品“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官商為聲氣”，因而總是那么撩人魂魄。我們看他的山水畫《錦城新八景》、《二郎山》、《江源第一峰》、《錦江春色》、《蜀材》、《慶祝拉薩通車》、《便覽峨眉翠掃空》、《峨眉曉霧》等等，把四川的高山流水、蒼郁林木、陰晴霧靄、田園荒野、寺廟林舍……以新的審美視角和詩心，用新的筆墨手法，盡情地刻劃出一派耀眼的在四川繪畫史上未曾出現過的新境界，在畫界當時就產生了很大影響。

伍老創作的眾多畫作，在取意立像方面， “重視主題深遠、精神超然和文以載道”；在繪畫技法方面“講究筆墨，強調線條的表現，簡筆疏放，傳達神韻”。他還很能因詩作畫，根據詩歌所描繪的形象去構思，盡力表現其蘊含的美學因素。他善于抓住最富于孕育性的頃刻或頂點前的頃刻去暗示動作的發展，將造型藝術和語言藝術以巧妙地結合，讓有聲的詩與無聲的畫互相襯托，虛實相生，形神兼備，渾然一體而相映成趣，使詩的境界得到生動而形象的體現，讓人領悟到什么是“象外之旨”和“弦外之音”。

伍老畫杜甫詩意山水畫，借巴山蜀水直抒胸臆。表現性靈。正如吳凡說的： “畫家賦予山水以杜甫的政治情緒和相應的藝術風采，使詩意與畫意之情景高度融合，把杜詩‘沉郁頓挫’的神韻表現得十分貼切”。我們看畫家畫《劍門》，抓住陡峭雄險的關口，對浮云石壁亂壑大加夸張；畫《飛仙閣》，強調萬壑深溪高山微徑；畫《寒峽》，突出高峽的云海波瀾；畫《龍門閣》，特別注重飛泉高壁危巖棧道；畫《赤谷》，重在表現大霜銀雪刀山的艱險；畫《五盤》，僻境民居、棧道大江是其要點；畫《法鏡寺》，顯示深壑蕭森仙山古寺；……總之畫家從杜詩的精髓中，力擷意蘊，根據自己豐富的生活感覺和深刻的見解，加以聯想與想象，慎密地立意構思，繼而潑墨揮毫，一瀉胸中情感。他畫《白沙渡》、《桔柏渡》、《水會渡》舉重若輕地創出了三個不同的場景：一個是山巖腳下，船上人群忙碌靠岸；一個是平江兩岸無船無人，僅出現一條讓人過渡的索橋；而另一個是滔滔大江邊的巨石坡下，石徑邊停一小舟。三者都畫的是渡口，但畫家“點石成金”的藝術表現，使畫面變化萬端，情趣盎然，給人完全不同的審美感受，鮮明地顯示出畫家生活基礎的深厚和很強的藝術創造力。還有那些與成都杜甫草堂和西嶺雪山有關的作品，都是情景交融，詩畫結合，充滿萬古幽思，志士豪情，營造出眾多沉郁雄壯之境，令人唏噓感懷，久不能忘。

伍老在中國畫領域是一位全才畫家，不僅山水出眾，花鳥、人物也有突出的成就。他不僅與人合作畫了《姊妹花》、《草堂春嬉》等，還獨自創作了《太白行吟圖》、《打豬草》、《李時珍采藥圖》、《薛濤小像》等精彩作品，其中有工筆，更多是寫意的、叫人稱道的人物畫、花鳥畫，都極具詩意。書法作品真草篆隸，自成一家，無不精美，實在是難以盡數。

成功的寫意文人畫，其藝術形象總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以神似為準則，往往都是些優美的抒情詩。伍老的許多作品都講究氣韻與意境，重視書卷氣，盡可能詩書畫印相結合，是地道的文人畫一脈，而且又有很大的發展，能避開冷逸而關注現實。他常是擷取眼前富有表現力的景物來抒發感情，并追求含蓄的美。他說：“藝術創作的基本手法之一是含蓄，含蓄是詩和畫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詩畫所要達到的一種藝術境界，是豐富的生活感受與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讓人們去細細領會。”他強調含蓄美，但不反對具有率真美的“寫真景物，表真感情”的作品，并認為表現率真美的詩畫也有很好的。他從不隨意褒貶別人的藝術和言論，認為僅一技之長也有可取之處。

伍老本身是位詩人。他十分喜愛杜甫、陸游、陶淵明、趙熙等詩人的作品，“詩中李白能方物，畫里荊關卻未諳。不畫蜀山真俗手，這般蒼秀幾人傳?”這首《回望峨眉》和《清音閣》、《題畫寄贈黃高彬》等是他上百首詩中的幾首。詩中明顯流露出他對故鄉山水的濃濃深情。《論畫·歌括一百首》、《名賢詩詞集聯》等是畫家詩作能力高強的一種顯示。記得1964年，文藝界貫徹中央的文藝十條時，伍老在美術工作室召開的美術座談會上說：“社會在進步，變化很大，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豐富多樣，讀者關注生活的眼界和欣賞需求也多樣，因此創作題材應該擴大，社會生活、大自然中值得藝術表現的東西是太多了。只要我們肯到生活中去觀察、感悟、攝取具有意義的能概括生活本質的東西，生活中好的題材是畫不完的?！痹诿褡寤瘑栴}上，他說： “各民族藝術雖然有共同性，表現形式也多樣化，但中國藝術還是要以自己的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為本，藝術脫離不了人民的欣賞習慣、感情。中國畫有幾千年的歷史，扎根中國土壤，傳統的根子很深。它有自己的程式，特別講究筆墨內涵，是以線造型，跟西方藝術以色以明暗造型是兩個體系。當然我們也要借鑒外國的一些好東西，用來創造自己有特殊的民族風格的東西。我作畫很注意畫面的氣氛與總調子，就是學了一點西畫之長，固步自封不行!”

關于筆墨問題，伍老認為中國畫的筆墨是我們民族藝術的標準和特色。筆墨無論在什么時代和怎樣去隨著時代變革，都不能離其宗，像用筆中、側、散鋒，十八描、二十皴、點，濃、淡、干、濕、潑、破、積，重氣韻、講意境等等，完全甩開這些另起爐灶，恐怕就不是中華民族地道的中國畫了。關鍵是在傳統的基礎上，根據新的題材，以新的認識與眼光去發現、嘗試一些恰到好處的筆墨表現技法，不能全照古人那樣畫。每代人所處的社會環境不一樣，思想、情感和對藝術的理解、認識、處理手法總是會不同的。中央提出“百花齊放”是很有道理的。

當年我讀到伍老的一些寫生畫稿和默記草稿，對他那敏銳的眼光、悉心的選擇和別致的表現角度很感興趣，向他請教怎樣畫寶成鐵路一帶的寫生作品。他引用白居易《畫記》中“知學在骨髓者，自心術得；工侔造化者，由天和來”， “形真而圓，神和而全”等論述來告訴我他是如何寫生的；并說寫生要憑感覺，選取生活或大自然中自己認為最美的有詩味的東西，還要有想象，情感自由地去按自己的氣質表現出個人的印象，不完整都沒關系。他說，不要受客觀對象的束縛，不是看到什么畫什么；不過，也有畫家作為掌握形質，積累素材，對景作畫，還是可以的。各有各的習慣與要求，不強求一律。

當今有畫家理論家以黃賓虹、齊白石等為例說“才情、功底、修養、壽命是成就中國畫家的四個條件”，有一定的道理。伍老因身體欠佳，生活環境和“文革”磨難，過世較早，很可惜；如果活到九十至百歲，憑他的學識、藝術見解、才情和已有的顯著藝術實踐成就來看，可以肯定會在我國書畫詩詞領域作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