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由北而南,當流經射洪縣柳樹鎮境時,江面開闊,水勢平緩。江水在這里繞流成一處大的河灣。西岸形成一壩河灘、田原,柳樹鎮的房舍星羅棋布于大片田疇中。東岸則是丹巖赤岸,盤根錯節的黃桷樹用它的濃蔭掩隱著一條窄窄的小街和重重廟宇。這便是我們多次尋訪過的古鎮——青堤鎮。這里距射洪(太和鎮)城區20公里,為涪江中游地段。
清清的江水拍打著巖岸,赭紅色的巖石好似沿東岸筑起了一道長堤。那些整片、堅實的巖坎形成好幾處天然碼頭,水漲、水落都便利于停靠船只。青堤鎮下的渡口,自古便是涪江上一處天然的港灣。至今,橫江一條鋼索仍牽掛著一條木制渡船,為兩岸提供最經濟便捷的服務。
歷史上,這個渡口稱“綺川渡”,后改稱“青平渡”。一個“綺”字,你可以想象渡口山光水色的秀麗。而更為神奇的是,這里世代流傳著一段神奇的傳說。
古鎮有一條小街和幾條陋巷,街的上段稱為“目連上街”,街下段與蓬溪縣的天福區交界稱為“目連下街”。全鎮居民和四里八鄉的民眾一致認為:佛經中的目連和尚實有其人;他俗姓傅,是青堤鎮土生土長的人。人們認為:傅家祖輩都有非凡的事跡可考證,到目連和尚父親傅相一輩仍是當地巨富。傅相娶當地劉氏(四娘)為妻。夫妻和睦,尊佛崇道,廣行善事。他們經常周濟貧困,幫助鄉里,曾捐資修造“會緣橋”、“積善橋”,是地方上公益活動積極者,被譽為當地積善之家。劉氏婚后夜夢一羅漢變成一條蘿h入懷,食之甘美,因此而懷有身孕,十月臨盆生下一子,取名“傅蘿卜’’。此子聰明、孝順,從小就喜歡談論修仙學道的故事。大約在唐朝的貞觀年間,傅相病逝,臨終前一再叮囑母子要多行善事,廣積陰功。可是,劉氏胞弟劉貴,乘姐夫去世,蘿卜年幼,而勾結無賴李狗,一面要挾劉氏,一面唆使丫環金奴,慫恿劉氏違背傅門善良家風,使她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潑婦。最后劉氏終因作惡太多,觸怒神靈,于某天在自家花園內吐血而亡。
傅蘿卜深感母親罪孽深重,遂立志出家。他辦完喪事,即將家中金銀周濟窮人,并遣散奴仆,變賣田產,所得銀錢一半送鄉親,一半送寺廟獻佛。他只身外出,浪跡天涯,尋師訪道,雖備受艱辛,卻心誠志堅,終遇高人指點,拜毗盧尊者為師,賜號“目連”。他從此在東南幽靜的九華山苦苦修煉,28歲時,功德圓滿,仙化飛升,朝見佛祖如來。他懇求佛祖幫他到“幽冥救母”。佛祖念目連至誠孝心,且傅氏祖輩忠君報國,虔誠愛佛,廣行善事,祖上三代都是忠孝善全之人,故大發慈悲,特封目連為“幽冥主”,并賜“九環錫杖”,讓他持杖遍查地獄,尋找亡母。目連在佛祖的幫助下,終于用錫杖打破“鐵圍城”,救出地獄中的母親。
在當地,還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傳說,稱劉氏四娘自幼聰明伶俐,美麗多姿,不僅孝順公婆,尊敬丈夫,還崇佛尊道,禮賢鄉里,廣行善事,受到青堤民眾的愛戴。當她去世后,就被埋在頂頂廟右下方山坡上,讓她可以隔江遙望她的故居,以便永寄思鄉的情懷。兩種截然不同的傳說在青堤流傳。而當地民眾,更多認同后者。
有關“目連”故事的最初記載,應該是佛經《佛說盂蘭盆經》。《盂蘭盆經》是中國佛教的一部《孝經》,也可以說是宣揚報答父母養育之恩的報恩經。這樣一類報恩經,在一千多年間已完全滲透到中國民眾的心理深層,對中國的哲學、文學、藝術,乃至風俗習慣都有著巨大的影響。特別是中國的戲劇藝術,把報恩行孝的思想演繹得更加形象、生動和深刻。
這一段報恩行孝的故事,大約在唐末、五代時期已趨完整。到北宋時,京城內就有《目連救母》的雜劇連演七天的盛況。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載:“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增倍。”發展到明朝初年,國內許多地區都有以演出《目連救母》為主的專業戲班在活動。同時,《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傳奇劇本相繼刊行問世。到了清代康熙年問,內廷也搬演《目連救母》傳奇。乾隆時,皇家還出面組織編寫和演出了《勸善金科》——目連幽冥救母的故事。全劇240出,10天時間方能演完。
清·徐珂著《清稗類鈔》載:蜀中春時好演《捉劉氏》一劇,且“唱心匝月”。目連行孝救母的故事,有清一代和民國年間,在四川許多城市和鄉村形成一種演出習俗和一定的演出模式。青堤鎮應該是演出“目連戲”十分盛行的鄉鎮。
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曾尋訪過青堤。當時,由柳樹鎮下車,沿涪江河灘邊步行半小時才能走到青堤渡口。望東岸赤巖高據,大片的黃桷樹叢密層層掩隱著古鎮的房舍。涪江清波涌浪,拍打著巖岸,發出嘩嘩的聲響。近岸淺水中時見魚兒游來竄去,真正是波光鑒人,山光水色,分外清秀。當天并不趕場,渡口顯得有些冷清。乘船過江,拾級而上,一條長街僅有三兩家日常生活用品店在營業。青堤鎮的確有些僻靜。我們在當地德高望重的謝德安先生的幫助下,一一拜謁了“會緣橋”、“劉氏墓”、“老寨門”、“頂頂廟”等多處遺址。
當時的頂頂廟正待恢復,殿宇不廣,有一通石碑隨意放置在檐下。經過辯認,乃晚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的春天,由青關書巡察口口所立,上書“唐圣僧目連故里”七個大字。因為事先未準備,宣紙難求,我們權且用打字紙作了簡單的拓印。廟內管理人員見我們感興趣,又搬出一張殘的木匾向我們介紹。原來,此段木匾已淪為某農家豬圈板壁,是寺廟重建時找回的舊物。木匾上的文字,詳細記述了青堤的歷史“可考數百年間”及其地理位置。
從木匾文字用語特點來推斷,木匾應是清末至民初間的遺物,乃當地鄉紳、官員維修寺廟后的“功德碑”。
去頂頂廟的山道旁有一座土墳,據介紹,是劉氏四娘之墓;有一通簡單的石碑。據說,清代墓碑已毀;當時的碑文是“唐圣僧目連之母,劉氏青堤獅犬猴神口口”。有關此墓,也有一段非凡的傳聞。
當地民眾對目連和尚的故事乃深信不疑,亦很尊敬劉氏四娘;凡是當地戲劇演出,不準上演有損劉氏形象的情節,如目連戲中《打叉》、《上吊》等片斷。據說,大約清末,外地一戲班來青堤時,不顧青堤習俗所禁,強行上演《打叉》戲。所謂“打叉”是飾演劉氏四娘的演員要在戲臺上做出許多翻滾、仰臥等高難動作;而又手緊追其后,于運動狀態中向劉氏投擲鋼叉。這種驚險場面會給觀眾以強烈的刺激,是戲班炫耀特技、招徠觀眾的好手段;但卻需要叉手與劉氏的高度配合,否則會帶來傷亡。這天,飾演劉氏的演員(男旦)在滾又時,叉手果真失誤,被當場又死。主辦會首和民眾一番緊急協商,干脆以假作真,把飾演劉氏的演員原裝收殮,就地埋葬在頂頂廟下方,供后世警省。這便是現存土冢的來歷。有感于故事的離奇,我們給土冢拍攝了好幾張照片。
2007年新春3月,我們又驅車探訪青堤,但見頂頂廟已今非昔比:不僅殿宇重重,規模擴大,而且雕梁畫棟,流光溢彩,香火鼎盛。朝山趕廟的民眾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那新建的高大山門,匾額也直接用篆文書寫成“青堤目連寺”,再也不是破舊窄小的頂頂廟了。
原來山道邊那堆土冢,也用石條、石板重新加以裝飾和加固,更顯肅穆和莊嚴。1987年,經主管部門審查、核準,此墓被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墓碑上的文字則規范成“劉氏青堤之墓”。當年那通“唐圣僧目連故里”石碑和記敘古鎮歷史位置的“木匾”也鄭重其事地被供奉在目連殿內。擴建后的目連寺,殿堂敞亮,佛像莊嚴,香燭花果滿布神案,善男信女跪拜不絕,爆竹聲聲,人聲鼎沸。
當天,正好是目連寺放齋的日子。不管何人,只要向寺僧繳納一元錢的香資,就可以飽餐一頓素席。于是,青堤和附近鄉村、場鎮的老鄉們三五成群、互相邀約趕廟赴會,個個喜形于色,排隊候餐。據說,這一天廟內開的是流水席,從上午10時開席,一餐一換客,一直要吃到華燈初上,方才作罷。流水似的趕齋人,換了一撥又一撥。青堤廟內人頭攢動,笑語聲喧,人滿為患。
目連和尚行孝的影響力,便在這看似平凡簡單的一輪一餐的行進中得到更大的認同和傳播。
斗轉星移。據當地老人們回憶,60年前,這條涪江還是聯結川東、川北的主要運輸航線。當初的江面經常是帆來影去,河灘上吼喊號子聲聲不絕。江面上來往的官船、貨船、一般游船都愛在青堤歇腳停航。當時的川江不能夜航,每到傍晚停靠在青堤碼頭下的船只,少說也有上百艘。老街上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真正是商號云集,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當年的青堤,不僅是一個熱鬧的碼頭,更是東、西、南、北貨運集散之地。在清代和民國年間,地方政權都曾在青堤設置衙門,有官員管理這一帶政務;特別是對涪江上經過青堤的鹽運船只,要按照實際貨量,征收一定的稅銀。青堤在歷史上的確是一個經濟繁榮、商貿和文化都比較活躍的歷史古鎮。
近數十年來,沿江上游的圍、堵、截流,使涪江流量大減,許多段落發生堵塞,航道不暢;特別是近三十年來沿江陸路交通的飛速發展,使這一段涪江逐漸失去航運價值。青堤鎮也隨之成為偏僻之處。但是,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青堤古渡,老街陋巷,巍巍廟堂,依然在這段涪江岸邊展示著神奇的歷史篇章。目連故里那些動人的故事和傳說,亦有待于我們去做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