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被奉為善于創造警句的主,仿佛有意無意,我也在尋找或培養善于創造警句的作者,于是不期然地有生產警句的作者向我的方向靠攏,歐陽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說:“我們游走世間,渴望尋到最貼心貼肺的那一個我們俗稱為同類的生物,與其交談,擁抱,互相取暖,然而擁抱和溫暖都無法改變現狀;陌生感總是令人感覺不安,可是只有新鮮的事物才能推動發展,陌生感又是如此的不可或缺。于是我們變得左右為難,尋找相似又排斥相似,恐懼陌生又迎合陌生。”這是歐陽娟在其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最后的煙視媚行》中的句子,這樣的句子是令人驚喜的,我曾不止在一個場合宣布青春小說已死,現在看來,這個語焉不詳的文類將在歐陽娟手中新生。
《最后的煙視媚行》以私語化的手法詳盡地繪制了一個孤獨、清醒、挑剔的女性在處于二十四歲這個具有轉折意義的年齡段中無數的生活片斷,用作者的話說,“這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以蒼老,也可以青春”的年齡,“已被塵世沾染,而沾染尚未透徹”。作者并不想講述一個清晰完整的故事,甚至未曾設想是否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同,她只是自顧自地把一個個細節堆疊起來,像秋天的落葉,越積越厚,越積越厚,終于有一天,那鋪天蓋地的美,將你震驚了。所以會有讀者說“這樣的情緒,本來只是華美袍子上的一個虱子而已,而你卻將它寫了出來,真的不是一般的功力”,更有讀者“剛才將這篇文從頭到尾再看了一次,吃了一只快要爛掉的香蕉,對著屏幕哭起來了,有同事在,就把自己藏到白大褂里,擦著眼淚”。
歐陽娟的語言功力已是盡人皆知,《光明日報》《文藝觀察》主編朱暉說:“這樣的作品,哪怕什么情節也沒有,僅僅是語言,已經足夠吸引人一直閱讀下去,何況她還有講故事的能力,善于設置懸念。”朱老師一語道破,將其作品的兩大特色悉數概括出來:一是精致的語言;二是精彩的故事。以語言見長的作品,歐陽娟出版有《深紅粉紅》、《路過花開路過你》,再就是我手頭這本《最后的煙視媚行》;以故事見長的作品,當數我親自操刀的《交易》和《手腕》。一本《交易》將許多編輯變成了讀者,河南文藝出版社總編單占生先生說:“我平時很忙,《交易》是我通篇讀完了的為數不多的作品中的一部。”更有許多編輯紛紛以粉絲的姿態,拿著《深紅粉紅》和《交易》前來索要簽名。
大多數讀者對歐陽娟的認識還是從《交易》和《手腕》開始,他們和媒體共謀,將歐陽娟的名字釘上“80后官場文學第一人”的銘牌。我對歐陽娟的全部認知也都來自干自己親手打磨的這兩本書。人格與文格、人品與文品的錯位在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中觸目皆是,揭開整個人類文學史,文不如人、人不如文的事如舊痂新創的累累瘡疤,格外扎眼。然而還有一種情形是人、文調和,互為表里,文品即人品。這一舊情現狀卻是“文倫”常態。歐陽娟即歸屬人、文合一的陣營。我對她的認識又不僅限于如上兩部長篇,在我操作過的數百位作者中,有一批作者格外得我器重,歐陽娟就是其中一例。
在我看來,歐陽娟寫官場職場,寫情感寫青春,寫竊喜寫傷痛,都是在寫人之大欲——佛家“人生八苦”所言即如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概言之就是我所謂的“生老病死愛不能”。歐陽娟寫此大欲莫不以眼觀,以心證,以身體力行。細心體會可以發現,如同魯迅營造了個魯鎮,歐陽娟也用她的作品建起了一個小世界。這個世界有待歐陽娟指稱或讀者及專業讀者(評論家、媒體)來命名。它尚在淺睡未名,卻也呼之欲出了。其軸心是歐陽娟和她經過文學筆法藝術處理后的個體經驗。
歐陽娟作品的情節面和邏輯面就以其個體經驗為軸心,搭棚架屋。歐陽娟存在的很重要的意義是她與其他作家作品的差異性。這也是所有作家最終能夠步出無個性、“無我”沼澤地的終極殺招。
“女性的成長必然離不開某一些男人的影響,女性的成長又必然將拋開那些影響過她們的男人。”歐陽娟是個小巫婆,在《最后的煙視媚行》中,她說出了男人的命運讖語:被依附和被拋棄。她說出了女人的命運正劇:被選擇或選擇。而這讖語其實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只是世人多數看不穿,或不愿看穿,不敢或不想點破。性別本體的自覺意識貫穿了歐陽娟作品始終,對于這部《最后的煙視媚行》來說,體現得尤為充沛。第二個本命年的作者已經洞察女人的“生老病死愛不能”是個撿拾和拋除的過程——對于男人的撿拾和拋除,對于一切可處置之物以及不可處置之物的撿拾和拋除。歐陽娟用男主角的丟失來強化女性主體意識。這是個體的蘇醒,也是歐陽娟自覺自省后拋棄技巧的花枝,選擇的“笨”辦法:通過男主角的丟失得到女主角和一眾女配角的豐滿。文本背后的潛意識給予我們的啟示已經大于其象征意義。女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女人與周遭,女人與自身,以女性本體出發延伸而成的所有關系,都是老去和更新的過程,迎來送往之間少不了關系與人、事、物、情的疊加和清理。歐陽娟管這種清理叫自梳,叫藥。這是多么新鮮的比喻啊。女人的一生都陷在“愛和背叛、摧毀和重建”的迷陣之中。這一迷陣是愛與生的過程,也是愛與生的結果,還是愛與生的理由。女人為愛而生,生而為愛,是天性,也是宿命。這一工作或工作程序也適用于男人。只不過對于男人來說,愛的征兆隱藏得相對較深,薄情乏愛成了片面武斷的人們貼給男人的標簽。個體面對選擇,面對他人他事他物甚至是面對自身的無力感,是人類開始思考以來的無解命題。這一命題對于男女都是逃不脫的障。
80后以及再早的70后作家翻撿出一些標識性極強的詞,比如“錦衣夜行”、“肥馬輕裘”,以及用濫了的“荼靡”,以及歐陽娟引為書名的“煙視媚行”。在我看來,這些貌似新鮮、個性的詞,在暗暗地展示自我與眾不同的開初已經淪入故作姿態的結局。我管這個叫媚俗,或說好聽點兒,叫不媚而俗。我把歐陽娟的這一選擇當做向讀者妥協。這一選擇沒有抹殺這個“帶箭奔跑”的女孩的寫作才華,尤其是,她對于人性世相的洞察,如一道光穿越時光的密林,給陰翳中的人們莫名的振奮。
歐陽娟用“給”名字表達命名:男人給女人名字(或相反),于是一種關系得以生成。關系因為命名啟動,這一發現不是第一次,給人的感受卻依舊新鮮。這不得不說是作者的心智和能力所致。她安排了一個同生的男人作為女主人公的“另一個自己”,女性讀者會因此生出諸般感慨,從寫作角度來講,這一設定對于角色的闡述生發了二元性。她發現了時間的長度和令人沮喪的穩態。人生日復一日,千篇一律,百無聊賴,無論悲喜,永無盡頭,或在過程中就戛然而止,瞬間抵達盡頭。“我們必須歌頌愛情,除此之外,生命毫無指望。”這一絮叨有著杜拉斯的味道,泄漏了文學和科學的雙重手法:推向極致,而達真理。人、事、物、情的出現和中斷、休止、續緣、錯失是偶發的,在發生之前沒有任何暗示。用過一次之后就報廢的不光只是杜蕾斯,歐陽娟安排她筆下的女人們愛過一次之后就失去愛的能力。這是文學的永恒母題,也具有某種哲學和宿命意味。
縱觀全文,歐陽娟不過給蒼涼的浮生掠影披上了青春小說的外衣,其底質是寫人情人事人性人欲,這一“偽青春敘事”因此來得格調蒼涼,感受切膚。毋寧說歐陽娟寫的是一部關于時間的小說,如她所說,世間事“自古有之”。她用她筆下的女性聽命于時間又對抗時間。在二十四歲與“終點”之間有著長長的距離,我期待歐陽娟持續的創作能有幸對抗時間。
(丹飛,男,詩人、策劃人。曾任磨鐵文化總編輯、漫友文化副總編輯,現任多來多米總裁。)
(長篇小說《最后的煙視媚行》,作者歐陽娟,刊于《紅豆》超人青春長篇小說2009冬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