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沒有想到,他的小說《文人秀》,會引發一場持續3年的“武林秀”:先是,身為湖南省作協副主席的自己,被另一名作協副主席暴打,成為當年轟動整個文壇的丑聞;接著,不斷遭到圍堵與匿名恐嚇,創作被迫中止;最后,又被9名作家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告上法庭,自己敗訴收場。決姍姍遲來,最終“《文人秀》侵權,王開林敗訴”。
3年波折,自稱“這場官司是為我的人生淬火加鋼”的中年作家王開林,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困惑起來。
“自2006年發表《文人秀》以來,我遭到多人糾纏和狂攻,我的心境受到很大的影響,少讀了不少書,少做了不少事,少寫了不少作品。”在三面是書柜的書房里,45歲的王開林反問南都周刊的記者,“我正當年富力強之時,為了一部小說的存活付出另外兩三部著作胎死腹中的代價,你覺得值嗎?”說罷,他低下頭,發已花白。
和他一起困惑的,還有一批堅持以批判現實主義的手法創作的小說作家們。
當代作家,中國新鄉土小說代表作家之·的陳啟文,在聽聞王開林敗訴消息后,說了句,“該案沒有贏者,輸的也不是王開林一個人,而是整個小說界。”
法庭“文人秀”
2008年8月7日上午9點30分,《文人秀》名譽侵權案,在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八號庭開庭審理。偌大的旁聽席上稀稀落落坐了四十來人,除了當事人及其親屬,還有十余人參與旁聽。
原告是湖南省的九名文人,他們均認為身為湖南省作協副主席、《文學界》執行主編的王開林的長篇小說《文人秀》,對他們的名譽構成了侵權,要求王開林在發表《文人秀》的雜志《小說界》和《湖南日報》上刊登道歉聲明,停止出版小說《文人秀》,賠償原告精神損失費每人5萬元。
法庭調查中,首先出庭的是原告方唯一證人、老詩人于沙。他在《小議<文人秀>之一》中分析說,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侯思競千真萬確寫的是湖南省作協原主席孫建中。理由是“侯”即“猴”,孫悟空是猴,所以“侯思競”就是。孫建中”也。
接下來,被告方的證人陣勢稍微龐大了點,出庭的有作家李元洛、小說家陳啟文、劇作家水運憲等三人,他們表明了一個共同的觀點,那就是《文人秀》是一部小說,不是紀實性的文學作品。
《文人秀》是不是小說,是整個法庭辯論的關鍵點,而《文人秀》所描寫的是不是湖南省作家協會、原告是不是《文人秀》中所描寫的相應角色,以及《文人秀》是否構成對原告的侵權,成為原告、被告爭議的焦點。
到場的7名原告,先后登臺,發言稿動輒數千字,甚至上萬字。他們分別重點論證了自己和小說中某個特定人物的一致性,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小說中的某個^物,說自己的經歷和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完全一樣。
龍長吟列舉出《文人秀》中的人物“余新宇”就是影射他。比如和湖南省作協黨組書記是老鄉兼同學,“文革”期間做過造反派司令,在一所師專教過書。另外,他的生理特征也與小說中的人物一致:三角眼,掀孔鼻,狐臭。
說到激動處,64歲的龍長吟'驀地從原告席上站起,前傾起上身,側臉轉向審判席,摘下了自己的眼鏡,他要庭審法官當庭驗明,自己就是小說中所描寫的人物余新宇,長著一對“三角眼。
“龍長吟是不是三角眼,拿小學生常用的三角板去量一量才算數。”被告王開林當即反駁稱。
至于小說中關于人物余新宇“嫖娼”、“私分公款”、“以假書號騙年輕作者”等,龍長吟則認為是王開林在對其進行丑化和侮辱。
王開林的辯護律師指出,這是對方在對號入座之后的悖論,他們將小說中某些情節與自己的生活一一對照,發現有出入便說那是無中生有,惡意誹謗。
對于原告方認為小說中的“省作協”就是湖南省作協,理由是小說中的省會“麓城”即是長沙市,“麓”對應岳麓山,且湖南省作家協會是副廳級單位,與小說一致。王開林認為,原告將小說中虛構的麓城對應長沙市純屬牽強附會,長沙市素稱“星城”。至于副廳級作家協會,在全國有多家,湖南省作協不具有惟一性。
“魯迅先生寫小說是采用雜取種種人的特性去塑造典型人物,當年寫《阿Q正傳》,下足了功夫,仍然有人對號入座。”王開林說,《文人秀》中的人名皆非實指,不僅投確使用九位原告的真實姓名,也沒有使用他們的筆名、藝名和外號,“何來侵權誹謗之說?”
“文人秀”登場
《文人秀》小說的出爐,還得追溯到4年多前重慶三江口的那個雨夜。
2005年9月下旬,一艘豪華的游輪游弋在重慶三江口的江面上。
王開林與上海《小說界》(雙月刊)主編魏心宏毗鄰而坐,很自然地攀談起來。魏心宏問王開林除了寫散文,是否也寫小說,王稱自己眼下想寫一部長篇小說。題材是關于當代文人的生存處境和精神裂變的。
“作家解剖各行各業的人物,卻很少解剖自己,我想嘗試以某個虛構的省級作協入手,描寫一群作家在名利權位面前的眾生相。”王開林回憶說,“魏一聽,頗感興趣,他讓我寫好后寄給他看看。”
2006年6月中旬,35萬字的長篇小說《楚歌》呱呱墜地。王開林將小說初稿發至上海《小說界》魏心宏。7月上旬,魏心宏回電:“長篇《楚歌》可先在《小說界》上發表15萬字,是否出書,看看效果再定。”
魏心宏認為小說的題目還不夠吸引眼球,于是王開林幾經斟酌,將它易名為《文人秀》,魏表示認可。“他說小說寫得很有趣,適當修改后,將在《小說界》2006年5期頭條刊出,他親自做責任編輯,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王開林說。
《文人秀》塑造了以穆奇英、嚴無忌、侯思競等為代表的一大批知名作家在進入作家協會后,自以為有了蒼天大樹可以遮風避雨,不僅喪失了文學的想象力和創作力,也喪失了當初所固有的啟蒙與人道主義精神。他們開始沉淪于女色,沉湎于爭權奪利之中,陷身于虛名的陷阱里。最終,他們變得比普通人還要丑惡,還要利欲熏心。
小說甫一問世,即引起業界關注。當時的文學評論指出,這部作品的獨特性在于揭示了作家在多種角色中的多重人格,展現了機關知識分子之間微妙而復雜的關系。《文人秀》也委婉地提出了體制與作家的關系問題,究竟是體制限制了作家的發展,還是作家的發展離不開體制?
但也有業界人士認為,《文人秀》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在描述這些典型人物的時候,手法過于寫實,難免帶有“影射”嫌疑。但同時他們也承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現實主義手法,更能引起讀者的震動。
小說發表后,在湖南引起強烈反響,當期的《小說界》在全國銷售兩萬余份,僅湖南就破紀錄地賣了一千多本,“外省沒有賣完的都被轉到湖南”。位于長沙上大隴路上,一家離湖南作協原辦公地較近的報亭,湖南省作協一位工作人員一口氣買了幾十本。
“很多人開始在小說里找自己的影子,還有人打出了‘對號入座表’,夾在那篇小說里,寄給了更多的同事。”王開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道,“我才感覺到情況有點不正常。”
美編室“全武行”
湖南省作協副主席何立偉帶人,沖進辦公室打王開林事件,引爆當年寂寞的文壇,并有幸與女詩人趙麗華口水詩歌、以及“國學辣妹”勾引孔子等事件相提并論,被網友謔評為2006年“文壇九大怪”之一。
在打架的當晚,掛到網上的一個帖子詳細記錄了這次“戰斗”的經過:2006年10月12日上午11點45分左右,長沙市文聯主席、湖南省作協副主席何立偉帶領一名社會青年沖進湖南省作家協會辦公樓四樓《文學界》雜志社美編室。
該社會青年身高1.80米左右,光頭,文身,一臉橫肉,兩眼兇光。那名青年突然從背后將王開林鎖喉,何立偉則從正面揮拳攻擊,致使王開林頭部、頸部、胸部、手部多處受傷。
當時,湖南省作協黨組書記龔政文和《文學界》雜志社多名編輯均在場,經他們及時制止,事態才未進一步惡化。事發后,王開林撥110報警,何立偉與隨從隨即駕車離死
何立偉當眾給出的理由是:“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而9名原告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作家則稱,“何立偉打王開林的理由其實是《文人秀》里,塑造一個愛騎摩托車、四處拈花惹草的光頭作家,影射了何立偉。”王開林則認為,假如何立偉覺得在小說《文人秀》中誹謗丑化了他,他完全可以訴諸法律,對簿公堂。退而求其次,他可以拿出文筆,寫一部小說進行還擊,再退一萬步,他至少還可以像一個男人那樣約定時間地點,與我單挑,決一勝負。
何立偉曾就打人事件辯解稱,“整篇小說是在全面妖魔化湖南文壇,把所有人都寫得非常不堪,都是男盜女娼。整個作協的人都想打他,這個耳光大家都叫好。”對于王開林的辯解,何的態度是:“書里面人物的經歷、閱歷、單位、職位都跟現實里面一模一樣,甚至包括生理特征比如狐臭都一樣,這是小說嗎?”
2005年,遼寧省作協主席,黨組書記劉兆林先生的長篇小說《不悔錄》所寫的同樣是省作協機關,它的鋒芒比《文人秀》更為銳利。劉兆林先生的小說出版后,同樣有不少人對號入座,同樣遭遇本單位一些人的圍攻,同樣有人威脅他要對簿公堂,但遼寧省委宣傳部把雙方叫來公開辯論,擺事實,講道理,結果那些準原告理屈詞窮,這場風波很快就被平息了。
“我的遭遇不同,我所受的沖擊和打擊比劉兆林更大,只能說明我的運氣比他差。”王開林感慨。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王開林被打后的三天,即收到了第一封“匿名信”。
標題為“三句話”的第一封匿名信,署名“湖南省作家協會部分家屬子女”,開篇即以“被丑化、傷害的作協家屬、子女”來分析王開林“如何該打”、“還是打得輕了”等,并指出那是王開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當省作協上上下下努力創建安定局面的時候,你猖獗地跳出來,挑起矛盾,制造動亂……”
第二封署名“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在信中稱,“讀了你的小說《文人秀》后,我們骨鯁在喉,芒刺在背,不得不對你說上幾句了。”
匿名信中羅列王開林的罪證包括“小說中不但把湖南省作家協會個工作人員肆意丑化,連已經去世二十年的作家的死魂靈都被挖出來‘鞭尸’”。“小說中把女作家都寫成妓女,甚至對許多家屬、子女也盡情丑化。”
匿名信中頻繁跳出“玩弄文學女青年”、“雞奸”等字眼,但又在信中指出《文人秀》是“一篇立意歹毒,文字骯臟的文章”。
“匿名信每次都是親自送到家門口,或郵寄到辦公室里,我看后都會一笑而過。”王開林稱,“但午夜的匿名電話總是不約而至,妻子后來聽到電話鈴聲就像遭遇噩夢,再也睡不著。”三個月后,王開林撤掉了家里的座機。
匿名信也發到了黃浦江畔《小說界》編輯部。
在一封署名為“湖南省作家協會廣大群眾”的信中,發信者寫道:“《小說界》發表的小說《文人秀》,以影射的手法,對湘軍作家隊伍肆意丑化,已引起極大公憤。”匿名信中指責《小說界》“挑起矛盾,制造動亂”,并強烈要求雜志向文章中被侮辱的作家、家屬、子女道歉。
2006年10月中旬,《小說界》雜志主編魏心宏在接受一家網絡媒體采訪時,就《文人秀》“對號,入座的問題”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湖南很多同志給我們打來電話。我對此非常憤怒,已經給王開林打過電話了。”
魏心宏稱,王開林在小說這個行當里面資歷比較淺。“這個東西我們是作為小說來發表的,但是因為湖南的事情,我們確實不了解情況,造成了后果。這件事情我們不推卸責任,我愿意向湖南的這些作家說聲對不起。”
王開林走在路上,背后開始有作家家屬吐口水,甚至低聲謾罵,上下班進出大門時常遇到家屬們的圍堵。直到有一天,五六個作家的家屬沖到王開林的辦公室,企圖沖進去,被作協的領導攔了下來。
“湖南省作協有18位作家聯名反映到省委宣傳部,要求撤銷王開林的作協副主席的職務。”9位原告之一的一位知名作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王開林犯了眾怒,“家屬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們在小說里看到自己的丈夫被丑化成那樣,圍堵了王開林幾個月,嚇得他不敢上班。”
“事實證明,小說越是來源于生活,越是精彩,但為什么有的作家寫了近千萬字的小說,沒有一個人對號入座,而王開林才寫了第一篇長篇小說就有這么多人對號入座呢?”該作家認為,是王開林的小說本身出了問題。
“達摩克利斯之劍”
2007年9月,王開林接到了長沙市中級法院送達的起訴書,但經歷了將近一年的漫長煎熬,和“比小說還要精彩的法庭秀”后,在2009年國慶節前最后一周,他終于等來了判決。
一審判決書稱,雖然被告王開林未寫明原告彭見明、孫健忠、余艷、龍長吟的真實姓名和住址,也沒有侮辱、誹謗和披露隱私的主觀故意,但其通過對特定人物的描寫和評價,客觀上丑化了原告彭等4人的形象,其文中含有侮辱、誹謗和披露隱私的內容,且造成3\"--定的影響,致使原告彭等4人的名譽受損,其行為存在明顯主觀過錯,故構成了對原告4人的名譽侵權。趙文智、莫傲、崔合美、于建初、李自由等5人,賠償損失的證據不足,不予支持。
2009年12月12日,王開林在自己的博客上以《關于“文人秀”官司——我為什么不上訴》為題,首度披露了他收到判決的心境。
“當你面對的不是某幾個人而是一股相當于銅墻鐵壁的勢力時,一位公民再去竭盡所能尋求公理、公道、公義,就是做無用功,我寧肯受屈也不愿上訴,完全基于這樣一種痛苦的認識。”王開林在博客中寫道。
如同一年多前低調的庭審,該案的判決同樣沒有引起一家媒體的關注,甚至在文學界亦未激起一絲漣漪。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2005年12月15日,63歲的湖北大學教授涂懷章因創作小說《人殃》被13名“對號入座”者告上法庭,武漢市武昌區法院終以誹謗罪一審判處涂懷章拘役6個月。當年,《人殃》案曾引起全國百余家媒體的關注,文學界、高校教育界、法學界和其他各類人士深感震驚,紛紛聲援。
“看了王開林的博客,我的心情降到了冰點。”作家陳啟文在接記者采訪時如是描述,“《文人秀》案件的判決,是2009年整個中國文壇最大的悲劇,將對中國的小說創作產生無法預知的后果。國外的巴爾扎克、莫泊桑、福樓拜、契訶夫這樣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哪個沒有誹謗罪?”
陳啟文認為,如果任何人都可以宣稱自己是小說創作中的人物原型,都可以對作者提出訴訟,那么我們的作家在創作時就會時時感到自己頭上有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那就完全談不上藝術創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