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圍繞拆遷,地方政府、開發商和被拆遷戶發展出了各具特色的策略,衍生出了各式各樣職業化、專業化的角色,荒誕而離奇的事件。2009年的拆遷,在唐福珍自焚的慘烈火光中終結;而2010年,隨著《拆遷條例》的修改,暴力拆遷有終結的可能嗎?
無人理會。強拆繼續進行。
在自己一手豎起的五星紅旗下,淋滿汽油的唐福珍,決然地點燃了自己……
2009年11月29日,唐福珍之死,給寒冬歲末畫上了一個震顫人心的句點。
在延續十多年,遍及中國的拆遷大運動中,無數的城市和農村的居民被驅趕,居所被拆毀,其中很多人拿到的補償遠遠不足以彌補損失。政府、拆遷公司和公民之間的沖突不斷升級,唐福珍的悲劇幾乎是沖突尖銳化的必然。
2009年12月7日,北大法學院的五位教授聯名上書全國人大建議修改拆遷條例,指出國務院自2001年11月1日起施行至今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與《憲法》、《物權法》存在抵觸,導致城市發展與私產保護的關系扭曲。
建議書中如此寫道:“如果不能從制度源頭上處理好城市發展的公共需求與公民財產權保護之間的關系,房屋拆遷引發的社會矛盾和沖突將會進一步加劇,以至嚴重影響改革發展的進程。”
幾乎每一家被強制拆遷戶都用《物權法》與拆遷方手里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對峙。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蕭瀚在博客中寫道:“惡法是法律的反義詞,而《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就是這樣一部不折不扣的惡法,它是法律之敵。”
依據《憲法》和法律,補償是征收合法有效的構成要件,應當在房屋拆遷之前完成,而《條例》卻將補償延至拆遷階段解決。征收、補償主體應該是國家,征收補償法律關系應該是行政法律關系;而《條例》卻將補償主體定位為拆遷人,將拆遷補償關系界定成民事法律關系。五學者認為:“正是由于對征收補償法律關系的界定錯誤,致使一些地方政府在實際運作中只征收、不補償,而把補償這一核心問題和矛盾推到拆遷階段,從而引發了大量的暴力拆遷、強制拆遷。”
此外,《條例》還授權房屋拆遷管理部門,在沒有依法征收的情況下就可給予拆遷人拆遷許可。換言之,在房屋仍然屬于單位、個人合法所有的時候,拆遷人就可取得拆除房屋的資格。
私產保護在該法則下,幾成空談。
就在五學者上書10多天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王勝明首次對廢除拆遷條例作出表態,稱全國人大正加緊推動《拆遷條例》修改。此時,離2010年不到一周時間,而成都“唐福珍自焚案”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半月。
12月16日,國務院法制辦舉行修改《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專家座談會,經歷了4個多小時的激烈討論才結束。新《拆遷條例》目前出臺前景依然不明朗。
據媒體報道,參加座談會的部分專家認為,新《拆遷條例》之所以遲遲未能出臺,是由于拆遷領域已經形成了包括被拆遷人、開發商和地方政府在內的比較固定的利益格局,即使是細微的政策調整也會涉及地方經濟發展與保護公民合法財產權如何平衡的問題。
暴利驅動
出臺于1991年的《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規定,城市房屋拆遷必須有利于城市規劃和城市舊區改建,被拆遷人必須服從城市改造,在規定的期限內完成搬遷。當時的拆遷模式是,被拆遷人拒絕拆遷的,實行強制拆遷,政府既是拆遷許可者,又是爭議裁決者。
2001年6月,修改后的拆遷條例公布并沿用至今,立法理念和確定的拆遷模式沒有改變,不分公益和商業拆遷,政府角色嚴重錯位的拆遷模式,逐漸成為拆遷矛盾的根源。
律師夏楠認為,修改一部《拆遷條例》不過是舍本逐末,地方土地財政的暴利才是違規征地、暴力拆遷背后的深層動力。
1994年分稅制改革之后,地方政府稅收比例銳減,于是將增加財政收入的希望轉向土地開發。
與此同時,隨著1998年房改啟動,中央政府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停止福利分房制度,鼓勵貸款買房,而相應的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等保障性住房卻基本缺失。
2001年開始,房地產被定位成支柱產業。地方政府經營城市的理念在快速復制,一些制造類企業開始大規模進軍房地產,各地“地王”紛紛登場。至此,全國房價開始一路高歌猛進。
地價房價的狂漲使得“拆遷”越來越成了一件“談不攏”的事。對地方政府而言,拆遷涉及經濟發展大局,勢在必行;而對被拆遷者而言,則面臨著資產縮水,甚至流離失所。
研究者朱東愷與施國慶利用統計數據計算:土地用途轉變增值的土地收益分配中,政府大約獲得60%-70%,農民只獲得5%-10%。而另一位研究者陳銘更具體地計算浙江省某區域土地征收資料,所得增值收益的分配結果是:政府為56.97%,開發商為37.79%,村集體經濟組織及農戶為5.24%。
為了“公共利益”的開發通常都轉變為少數人受益的項目,此間更伴隨著政府公權力的強行推進,沖突由此而生。
荒誕的邏輯從《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誕生之日起就已埋下,在具體實施中又被行政力無限強化。本來應該被嚴格區隔的公益拆遷和商業拆遷被混為一談,原本基于市場自愿交易的商業拆遷被公權力染指,這一切使得拆遷無異于一場掠奪。數據顯示,國家信訪局從2003年到2006年接待的上訪人數當中,有近40%涉及拆遷,而在當時的建設部這個比例高達70%-80%。
荒誕的專業化
在原來開發商與居民的雙方角力中,開發商與政府合謀聯手,獲得了絕對的主動權。“釘子戶”則往往采取極端的方式抗爭,甚至于不惜以命相搏,在一場打不贏的戰爭里,這是他們絕地翻盤唯一的機會。
回溯過往,悲劇歷歷在目。
2003年,南京市民翁彪住宅被南京市玄武區拆遷辦強行推平,翁彪自焚抗議,造成中度三級燒傷。
2004年湖南嘉禾縣拆遷過程中,當地縣委縣政府打出“誰影響嘉禾發展一陣子,我影響他一輩子”的橫幅,發起連坐株連式的“四包兩停”政策。陸水德等3名拆遷戶以“暴力抗法”和“妨害公務”罪名被逮捕。
2006年,菏澤市民李民生上吊自殺身亡,以此抗議房屋補償價格偏低。
2007年,蘇州市民馬雪明一家在拆遷公司的強拆過程中砍殺拆遷人員,致2死1傷。一家夫妻兒子全部獲刑。
在公民維權過程中也時有亮點閃現。重慶“最牛釘子戶”楊武吳蘋夫婦便是一例,在駐守的“城堡”式的孤島上揮舞國旗的楊武被諸多釘子戶視為榜樣。
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各類“怪異”的富有視覺沖擊力的釘子戶的出現,無奈的手法背后也漸顯荒誕的意味。在與開發商及其背后政府力量的博弈中,拆遷戶幾乎只能以險保屋,以奇制勝,此外別無他法。
圍繞拆遷,地方政府、開發商和被拆遷戶發展出了各具特色的策略,衍生出了各式各樣職業化、專業化的角色。他們當中有職業釘子戶、專業上訪戶、職業拆遷隊、還有“拆遷點子人”。這種專業化分工意外地給拆遷平添了幾分荒誕的喜感。
然而當唐福珍點燃身上的烈火時,以“傷己”進行抗議的方式已經走到了極限,而這換來的僅僅是成都市金牛區政府扣在自焚者身上“暴力抗法”的罪名。
修改一部《拆遷條例》不過是治標之策,如果現有分稅方式沒有調整,如果地方政府執政理念上沒有改進,荒誕便決難斷絕。在曠世罕見的拆遷大運動中,離奇事件還將迭生。
比如,拆遷中涌現的各類荒誕的“專業戶”——這不是玩世不恭,對被裹挾在拆遷大潮中的每個渺小的個體來說,荒誕有時候是最好的策略,有時候是求自保而不得的抗議,也有時候荒誕是對荒誕本身最深刻的解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