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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朵玫瑰

2010-01-01 00:00:00
啄木鳥 2010年4期

正是下午兩三點鐘的光景,陽光透過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霧靄及已經泛黃的法國梧桐的葉子,懶洋洋地灑在墻上,留下了一些很抽象的橘黃色的影像。

衣然靠墻坐在那些影像的對面,正在認真地做著手工,一種市面上正在流行的女紅活計,叫做“十字繡”。她選擇的圖案是兩朵玫瑰,純凈的玫瑰紅的底色,花瓣上帶著晶瑩的露珠兒。

衣然正在繡著那露珠兒,她偶爾會停下針線,端詳一下手中的活計。玫瑰還沒有成形,但露珠兒卻是有些端倪的了,不過在她看來更像兩滴淚珠兒,于是憑空地,就給了自己一個嘆息的機會。

一到了周末,如果不出去游逛一番,衣然就會覺得自己無所事事。

她沒有工作,按理說時間的劃分上本不該有什么周末,但她賴以生存的股市卻有,她便只能跟著股市走了。

甚至心情也會跟著股市走,只不過近年來經過了大漲大跌,心智早已成熟了許多,或陰或陽也不過是當時的事,等收了盤她便也不再去理會。大盤不需要時時盯著,空閑里她便又開了個網店,賣些她從到過的各地淘來的各種小玩意兒,甚至有她自己的手工,正在繡著的兩朵玫瑰就是打算放到網上賣的。

說白了衣然就是個漂一族,沒有固定的生活場所。等她在某個城市過得厭倦了,就打起背包離開。

其實北港之行是早在計劃中的。從她在網店出售自己做的并在用著的窗簾扣開始,她就在北港的地方網站開始給自己找房子了。

她的要求一貫不高:有臥室、有廚房、有洗手間即可。最好是老房子,能夠隱于這個城市最普通的市民中間,悄無聲息。

她找到了。位于老城區朝陽街的老房子。距離海邊不遠,又靠近市中心,可惜的只是城市改造的腳步已經走到這里了。

因為要拆遷了,房主在別處買了新房子,等待拆遷的時間閑著也是閑著,便出租。談好了房租,房主又說,他們對門老街坊的房子也空著,如果衣然嫌房子小,可以把對門一起租下,并熱心地留下了鄰居的聯系方式。

衣然用鍵盤敲下一長溜的“呵呵”,然后說夠了,自己一個人用不著兩套房子。

她乘坐的火車于清晨到達了北港火車站,一輛出租車把她帶到了那個陌生的家的樓下。

衣然在樓下轉了轉,很滿意地注意到,這里的環境很安靜。

她上了三樓,依照約定在門口的腳墊下拿到了鑰匙,開門進屋。看來房主剛來打掃過,房間里到處都很干凈,空氣里也沒有那種發霉的味道。

她挨個屋轉了轉,試過了所有的開關。令她驚訝的是,除了沙發、家電、床等這些生活必需品,床上還擺著嶄新的被褥,這是她以往租房子從沒遇到過的。

但她的習慣是這些東西得自己置辦。她餓著肚子給自己列了一張購物的清單,然后給房主打了電話,請他早點過來把那些床上用品搬走。

午飯后衣然拎著大包小包回了家,跟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修鎖的師傅。她請師父幫她換了鎖芯,然后開始布置自己的小窩。

先前的被褥拿走了,換了一張A4的白紙,上面用彩筆寫著“歡迎回家”,還有一個夸張的笑臉。

衣然笑了笑,莫名地覺得一陣溫暖。

衣然用了很短的時間來適應新的生活。

周末衣然會走出家門四處游逛,其他的時間除非網店需要辦理業務,她很少出門。

她從沒與自己的房東正式見過面,有一次房東倒是來了,是她從貓眼里判斷出來的,但她沒給他開門。房租都是給他打到卡上的,她覺得除此以外她沒必要跟他保持聯系。

太多的時候,她只是一個人待著,上網、看書或做做女紅。她就像一只有思想的貓,在這個深秋季節,借住在這個陌生城市的一角,安靜著,也孤獨著。

傍晚時分,季云走進了一家裝修豪華的女士用品商店。

這是一個很講究穿戴的女人,著裝可體,身材妖嬈,從頭到腳,看不出刻意的打扮,卻處處透著精細,衣服、手袋、鞋子的搭配簡直是無可挑剔。

她似乎對手套情有獨鐘,一口氣買了四副,紅、黑、藍、黃,顏色鮮艷得好像是登臺的演出服。

她留一頭中長的頭發,燙著大大的波浪卷,發間隱隱閃著葡萄酒紅的光澤,冷眼一看,根本猜不出年齡幾何。

這是一個為了時尚肯掏空錢包的主兒,是商家真正的上帝。柜臺前的服務生小心伺候著,等她飄然離去后,除了她渾身透著的細膩,竟會忘記她有著怎樣的容顏,除了右側嘴角一顆大大的美人痣。

很多時候她都很享受這種被關注的感覺。也許會有人說這是作為女人特有的虛榮,但對季云而言,卻有著實實在在的實用價值。

她去款臺交了錢,然后飄然離開。

站到路邊,季云向街對面望去。街的對面,有一家咖啡館,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雕刻時光”,一明一暗的霓虹招牌,像一把銼刀在雕刻著夜空。

第一感覺,店內的燈光很曖昧。

她被引到一個靠墻角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客名叫“往日時光”的蛋糕,外加一杯名曰“渴望”的酸梅湯。

她漫不經心地吃著“往日時光”,偶爾輕飲一口“渴望”,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店中央彈著鋼琴的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的手好纖細,在燈光的映照下,有些像玉雕。

季云在那里坐了好久,久到幾乎忘記了時間。

終于,她決定離去。

去款臺必須經過一個小小的開放式酒吧,調酒師正在表演著調雞尾酒,動作很是優雅,她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下,腳下失控,身子就一下歪在了旁邊一位就餐的客人身上。

客人有女伴在,女人面前更顯男士風度,趕緊站起來問她有無大礙。

季云尷尬地紅了臉,匆匆地道了歉,趕忙離開。

身后隱約傳來那女伴略帶驚訝的問話:看見她的美人痣了嗎?

季云的嘴角悸動了一下。

衣然搬進這個屋子已經十多天了。

這天早上又是九點醒來的,躺在那里她覺得自己的頭有些隱隱的疼。

昨晚她又做那個夢了——這幾天她一直重復那個夢境:她看見屋門口站著一個男人,手里拿著一個很模糊的干活的工具,正沖她咧嘴笑著,笑得口水都順著嘴角往下滴。在黑夜里,那男人牙齒倒是很白,很是顯眼。

那露著白白牙齒的黑影在向她靠近,她很害怕,驚慌之余只能大喊:你是誰?不要過來!但她的喉嚨好像被一只手掐住了一般的窒息。

她在窒息中驚醒過來,瞪著雙眼在黑暗中靜待黎明,直到天光發亮才又迷糊過去。

現在,她擁著被子,閉著眼睛,靜靜地在床頭靠了一會兒。她想盡快地擺脫昨晚的夢境,于是忍著頭疼,在床上做了幾個簡單的瑜伽動作,然后下地,準備自己的早餐。

房東給她準備了一個小小的冰箱,但是很顯然,她的儲備食物不是很多了。

衣然給自己煎了一個雞蛋,一塊蛋糕,再加一杯奶。

吃飯的時候,衣然想起了昨晚的QQ記錄。

自從她把房子租好了就再也沒上QQ,昨晚登錄了,一下子跳出好多信息,一看都是房東留下的。

他的最后一條信息引起了衣然的注意。他說這幾天挺忙的,有個奇怪的案件需要處理。他是個警察?有奇怪的案件?衣然忽然有些好奇。

想了想,她留了言。她說感謝他的關照,自己剛安頓好,也剛看到他的留言,表示感謝。以后少不了會麻煩他的,請他多多關照,等等。

擴大自己的生活圈子并不是她所喜歡的,可是這個房東……

季云是隔了兩天之后再次踏進了“雕刻時光”的大門的。

燈光依舊曖昧,不過她今天來得有些晚。引座員把她領到靠近吧臺的一個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

季云今天點了夏威夷比薩,以及咖啡。

她非常注意自己的吃相,極盡優雅。

那女孩在彈奏那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

她用心地吃著飯,用心地聽著音樂。

不過,她的心還用一種直覺在提醒著她,在這個大廳的某個角落,有一雙陌生的眼睛正在悄悄地觀察著她。

優雅地吃完飯,她落落大方地招手讓服務生幫她結了賬,然后昂首走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背后有雙眼睛正在跟著她。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一直都相信。

衣然站在鏡子前把自己的頭發扎了松松了再扎。她不喜歡打理頭發,一直留著齊肩的直發,大多時候用橡皮筋束在腦后,干脆利索,背影看去像個中學生。

不過她的外表看上去的確與實際年齡不符,歲月好像無法在她臉上留下印記。

如果不說,沒人相信她已經三十四歲了,有過一段將近十年的婚姻,而那婚姻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是她一直保存的一張醫院里做B超時寫下的報告單。

那報告單上用醫生特有的潦草的筆跡寫著:子宮前位,宮體大。宮腔內探及一長約3.8cm的妊娠囊,囊內可見胎芽及原始心管搏動。結論是:宮內早孕。

這張報告單上的話她都已經背下來了,那好像是她跟未曾謀面的孩子間的一場特殊的對話。

她后來一直想,假如當初她能保住孩子,是不是后來就不會離婚,也就走了那條為了孩子而將就婚姻的老路?

沒有答案。

此刻,她站在鏡子前,盡力擺弄著自己的發型,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老成一些。

生活曾有過的滄桑都被她掩在心底,掩在那些別人看不到的皺褶里了,鏡子里始終是一張看起來很年輕很干凈甚至是很嫵媚的臉。

她終于放棄,決定以自己的本來面目示人。

何況,這并不是一場嚴格意義上的約會。她不過是懷了好奇之心,要跟一個警察一起吃頓飯而已,何況他還是自己的房東。

所以等她穿了很休閑的運動裝就那么隨便地站到那個警察面前的時候,她似乎聽見他輕輕地吸了一口冷氣。

他笑著打破尷尬的局面:“你那身份證是假的吧,你有那么大嗎?”

約定租房子的時候,衣然曾在視頻上向他出示過自己的身份證。現在聽他這么說,衣然笑笑:“是假的,來抓我吧,警察不就喜歡抓人嗎?”

“誤解,誤解。第一,我不是你說的那種警察,我只是個交通警察;第二,警察可不喜歡隨便抓人的,尤其是你這樣的美女!”

衣然無聲地笑了,不知為什么,身邊這個還很陌生的男人再次讓她感到心里很暖。

季云有一周的時間未到“雕刻時光”吃飯。

等她第三次走進“雕刻時光”的時候時間真的是很晚了,大廳里有些空,只有那個彈琴的女孩還在一如既往地演繹著纏綿。

季云選了個視野很好的位置,至少能面對面看見那女孩的臉。

季云點好了餐,很享受地欣賞著那個女孩子優美的彈奏,好像那是為她一個人演奏的。

暗處有雙眼睛在看著她,這感覺是如此的強烈,使她不由自主地往周圍看了看。

她碰到了一雙很熱切的眼睛,帶著一個男人赤裸裸的熱望,似乎只在等她看向自己。

季云有些不在意地把視線晃了過去,似乎有些不甘心,又回看了一眼。這次,那男人笑了,笑得很自信,而且,很感性。

季云再次把目光調開。在與這種男人的交往上,她很善于運用一句成語,叫做“欲擒故縱”。

果然,沒等這首曲子彈完,季云的頭頂就飄過一句很有磁性的男中音,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聽起來很是悅耳:“請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季云仰頭看了看他。

個子很高,一米八的樣子。一身耐克休閑裝,看起來很有范兒。

她沒吱聲,只是用手示意了一下請坐,那男人心領神會,很文明地坐了下來。

“小姐……”

“女士!”

“哦,對不起,女士,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季云在心底里皺了一下眉,這樣的開場白是不是也太老套了點?但她臉上卻一點也沒表現出來,相反卻用了一種好奇的口氣反問道:“見過?不會吧?”

“是。不知為什么,從我第一次在這里見到你就覺得跟你似曾相識。”

“在這里見到我?”看樣子季云越發的好奇了。

“是,大約三周以前,我坐在那個位置上,你經過的時候差點摔著。不記得了?”

季云當然記得。可她臉上的表情卻很茫然:“抱歉,我不記得了。我是說可能有過這樣的情況,我這人,經常毛毛躁躁的,但至于是誰坐在那里,抱歉,真的不記得了。”

“沒關系,本來嘛,萍水相逢。我對你印象深只是覺得那一眼看到的是故交。你知道,從那以后我經常留意你,但不是經常看到你。你是本地人?”

“不,老家東北的。你是這里的常客?”

“嗯,我喜歡泡這種地方,環境很幽雅。我朋友經常開玩笑說,我每到一個新地方,要想找到我,只要去當地最有名的咖啡屋即可。”

“是嗎?我卻不是來找你的,我只是偶爾過來吃點東西。”

“那就是我們的緣分了不是?”男人的話有些試探性。

“緣分?”季云也重復了一句。

“是啊,過了這么些天再次看到你走進來,我真的覺得這是我們的緣分。也許是前世的緣分,誰知道呢!”

這話就有些直白了。季云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為了掩飾,她端起高高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含在嘴里很熱,她的心底卻打了個冷戰。

衣然跟交通警去了一家路邊燒烤店。

交通警要了一瓶啤酒,端起杯很鄭重地說:“歡迎定居北港,小腳丫!北港是地球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啦!”

衣然抬抬杯笑了:“大拇哥,你是北港的形象代言人吧?”

他們鄭重其事的開場白里,互相稱呼的是彼此的網名。

衣然從上網那天起就管自己叫小腳丫,后來要聯系租房事宜,她加了大拇哥好友,私底下她一直覺得他是故意叫這個名字,好占她便宜。

叫哥就叫吧,盡管大拇哥看起來年齡不大。

衣然允許自己喝三杯啤酒,允許自己跟他聊深一點的話題。但到多深,她心里沒底。

最初的酒兩個人喝得都很謹慎。衣然沒忘記自己曾有過的好奇,在聊了一些空泛的話題之后,她把話引到了他在QQ里曾提到過的奇怪的案件。

“那事呀,其實也沒我說的那么奇怪,就是找死者的親屬費了一些周折。”

原來有一天晚上,不到九點鐘的光景,有一個民工打扮的人從南大街的過街天橋上摔了下來,當場被天橋下過往的車輛撞飛了。事后檢查,那民工屬于醉酒狀態,但他為什么會從天橋上摔下來誰也不知道,據那開車的司機講,出事后他向天橋上望過,一個人影也沒有。

衣然心頭一動,問:“自殺?”

“不見得。要知道他兜里裝了兩千塊錢,他被撞飛的時候那錢也掉出來了,洋洋灑灑飄了他一身。有誰會帶著那么多錢自殺?”

“也是。后來呢?”衣然又問了一句。

“后來,警方幾乎走遍了全市農民工找工作的集結地,才找到了他的同鄉。他們說他三天前興高采烈地跟著一個女人走了,說是攬到了一單好活兒,得在那兒干個兩三天,能掙個千把塊錢。但那女人長什么樣子沒人說得出,當時他們只是遠距離看見她,包著頭。至于他到哪里去干活就更沒人知道了。經過辨認,他隨身攜帶的東西都在,除了身份證。但同鄉作證說,他的身份證壓根就沒帶在身上,還在出租屋的床鋪底下壓著呢。”

衣然輕輕地“哦”了一聲。

“一路查下來,除了他怎么會從天橋上摔下來的,其他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他攬了一單好活,得干個兩三天。活干完了,他拿到了工錢,可能為了慶祝完工,人家請他喝了點小酒兒,他卻在回出租屋的途中出了意外。”

似乎沒別的解釋了。

衣然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那會兒她杯子里的酒還一口沒喝,便舉起杯來,對交通警說:“算了,不說他啦,來,干!”兩人輕輕地碰了一下。

她問大拇哥怎么還不結婚。大拇哥說他有個同居女友,這次從這舊房子搬走就是搬到準備結婚的新房子去的。但短時間內他們不會結婚,因為兩人都沒玩夠。

他反問衣然,怎么一個人背著包游蕩。

衣然喝了一口酒說我本來就一個人,難不成還得找個跟班的?

交通警就斜著眼睛看她:你也不喜歡早結婚?

“不。我九年前就結婚了,但又離了。”

交通警不說話了。顯然他知道他的問題觸到了雷區。

衣然卻談興正濃:“怎么不問我為什么離婚?”

“可以問嗎?”

衣然舉著杯子壞笑著:“背叛。知道嗎?背叛。是我背叛了他。我是一個壞女人,所以老天懲罰我從此只能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明白嗎?你要做個好男人,不要背叛,知道嗎?”

交通警有些吃驚地望著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她的臉有著酒后的微紅。他在想,她醉了吧?

看到交警的神情,衣然撲哧一聲笑了,說:“哈,嚇著你了吧?好,說點令人高興的!哦——征求你的意見,我想把臥室的那堵墻用油彩畫成裝飾墻,怎么樣?”

交通警一百個沒意見。這房子反正在等待拆遷,誰住就依了誰的喜好吧,再說現在在墻上畫畫也是大時興,他允許衣然可著勁折騰,不過有言在先,他不會出一分錢的。

衣然就笑:沒人要你掏錢。我要自己畫。

“哇,行啊你!可以參觀嗎?”

衣然盡管在笑但拒絕得很堅決:“等完工了再說吧,我會視畫的效果來收參觀費的。”

交通警嘖嘖著表示不滿,心里卻很想伸手摸摸她那滑順的頭發。

下雨了。

是冷冷的冬雨,夾著呼嘯的北風。季云把自己裹在舒服的羽絨被子里,靜聽著窗外的雨聲。

無法入睡,她干脆爬起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打開了電腦。

忽然間,她就是很想找個人聊聊。聊聊而已。

她點開對話框,一行藍色字體蹦了出來:“小手冰涼?好久不見了,怎么這會兒跑出來了?又沒人給你溫暖了?”

她看看對方的網名:大拇哥。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笑了一下。但這笑的含義,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說到彼此怎么這么晚還在上網,大拇哥說老婆不在家,他喝多了酒,睡不著。季云則說有個男人在追求她,不知該怎么辦,也睡不著。

季云就嘆了口氣,問他男人在追女人的時候是不是都只會說一樣的話。

大拇哥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在屏幕上打出了一連串的問號。這不是季云想要的氛圍,于是她轉換話題,她問大拇哥有沒有過徹骨地恨一個人的感覺。

大拇哥說沒有,只體驗過愛,沒體驗過恨。反問季云,你有過嗎?

季云停頓了一會兒說,有。

接著說,恨到想殺了他。

大拇哥在屏幕上打出了一行省略號。這是一個聰明的停頓,既不主動往下問又暗示對方他在等著聽下文。

季云咬了咬嘴唇,接著說道:“你說只體驗過愛,沒體驗過恨,那是因為你沒被愛傷過。其實對于受傷的人來說,曾經的愛有多深,后來的恨就多切,這是真理!”

大拇哥深表同情地打了一行字出來:“看來你愛過,也被傷過,所以現在還在恨著,是嗎?”

“是。”

“但你剛才還說有人在追你,很開心以至于睡不著覺,既然重新開始了,那所謂的恨也該放下了,是吧?”

“可假如現在追我的人就是曾經傷我的人呢?假如他在甲地把我像破布一樣甩了卻又在乙地像情圣一樣地追我呢?”

大拇哥適時地打出了一個“暈”字,季云在瞬間明白自己有些急于發泄,以至于說得有些不明就里。

她打出了“抱歉”兩個字。

“我慢慢給你說吧。我曾經很愛這個男人,愛到什么程度?為了他,我拋棄了我擁有的一切。注意我的字眼,是拋棄了,不是打算拋棄。可他,最終卻拋棄了我。我不甘心,你知道嗎,他給我的要分手的理由居然還是愛我,不能繼續傷害我,所以要遠離我。我真的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愛到了他這里就是傷害了?于是我一路追蹤他,不讓他離開我的視線,同時我又用另外的身份接近他,你猜怎么樣?他居然開始追求我了,連剛開始打招呼的開場白都他媽的一樣,你說我有什么好高興的?”

良久,大拇哥才在屏幕上敲出了一行字:“他沒認出你?他弱智吧?”

“弱智?他聰明著呢,是高管類人物。我當然不會讓他認出我來,再說了,他壓根也想不到我會跟他在同一個城市。”

“你在哪里?”

季云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她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在哪里。她不知道自己的IP地址能否暴露自己的行蹤,希望她使用的這個外地的網卡能掩蓋她的蹤跡。

她很突然地轉換了話題:“抱歉,我說這些是不是太無聊了?”

“不,很吸引人,像小說一樣。你怎么打算?繼續跟他纏綿下去?還是在他表演的盡興處亮出你的身份給他當頭一棒?”

“我想殺了他!”

但這只是季云在心里對自己說的話。她打到屏幕上的字卻變成了我也不知道,你覺得呢?

大拇哥忽然變得語重心長起來,他說:“這男人吧,一看就不是個負責任的主兒,我覺得他是個情場老手,不會把感情放在哪一個人身上的,別給自己找痛苦了,知道了他是什么人就放手吧。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當眾揭穿他一次,放手了,自己也解脫了,再找個好男人好好過日子,不是挺好嗎?”

“你說的何嘗不對,但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接下來兩個人都沉默了,唯有窗外的雨聲仍在滴答。

大拇哥忽然說:我們這里下雨了。

季云愣了一會兒:“哦。那一定很冷吧。早點睡吧,謝謝你聽我說這些,再見。”

似乎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她沒有等著他說再見就關掉了QQ。

對于季云來說,“雕刻時光”有著毒品般的吸引力。她越是抗拒它,就越是想走近它。

這里似乎成了她跟高管約會的場所,高管現在很專一,幾乎每天晚上都來等她。

盡管他也多次暗示了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但每次季云都以租住的居室太簡陋而回絕了。

高管建議去他那里坐坐,他說自己住的地方是公司給租的,在海邊,風景很好。

季云打著哈哈說那不更讓我感到自卑嗎?

這天他們又在“雕刻時光”見面了,高管一面溫存地向這個女人灌輸著甜言蜜語,一面在心底里暗暗揣摩自己的耐心。然后女人忽然接了一個電話。對方好像要給她寄什么東西,打電話過來問她現在的住址。女人在電話里一字一句地告訴了對方,連郵政編碼都說了。掛了電話就請高管原諒講了太長時間的電話,卻不知道高管早已憑借自己聰明的腦袋記下了她的住址。

高管分外殷勤地為她點了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盯著那彈琴的女孩深深陶醉在樂曲里,而在她對面,高管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盯著自己的獵物。

明晚。不會超過明晚,他會把她變成自己的女人。

衣然邊吃著泡面邊端詳著自己在那面墻上的作品。一幅很美的風景畫,馬上就完工了。有幾個細節需要再加工一番。她很滿意自己的作品,在她看來,她擁有了這面墻,便也擁有了這墻里墻外的世界。

降雨過后,氣溫又回升了。但空氣中似乎總是霧靄沉沉,使那些殘存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在路燈下透著深沉的枯黃。

衣然靠坐在墻角繡著她的兩朵玫瑰。

快要完工了,摩挲著玫瑰上兩滴眼淚般的露珠,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寥落。

一個白天,她都在忙著繡這兩滴露珠。

交通警給她短信問她周六有沒有什么安排,想邀請她去爬昆侖山。他說這個季節的昆侖山很美,幾乎可以用那句“層林盡染”來形容。她躍躍欲試,但不忘小心翼翼地問,都有誰去。

交通警說是網上的驢友們組織的,自助式的,除了幾個組織者,彼此都不認識,只靠網名聯系。

衣然沒有了顧慮,欣然應允。

此刻,她在做著十字繡的收尾工作。

繡完了,明天爬山去!

周日早上九點多衣然照慣例醒來。斜靠在床頭,她看見自己頭天爬山的行裝散亂地丟在地上。很想起來收拾收拾,但她覺得自己狀態很不好,身子發軟,像散了架似的,便懶懶地賴在床上,隨手打開電腦,聽歌。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幕:歌手陳琳跳樓自殺!

她在心里叫了一聲:又一個跳樓的!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跳了樓呢?

她自認不是什么追星族,但陳琳的歌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那首《十二種顏色》。

她幾乎是有些憂傷地尋找了網上有關陳琳的所有消息,一邊把她的歌曲添加到自己的音樂庫里。然后她把音響開到很大,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排解“為情所困”四個字帶給自己的神傷。

不過沒多久,陳琳滄桑的歌聲就被猛烈的砸門聲打斷了。

她聽見有人在砸著門喊:衣然,你在嗎?

衣然關小了音樂聲,湊到了門口。通過貓眼她看見交通警的有些變形的臉,不知為什么,竟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

她趕緊開了門,居然沒顧得自己只穿了睡衣。

“干嗎呀心急火燎的,火燒房子了?”

站在門外的人忽然松了氣:謝天謝地,你沒事!有人跳樓了!

衣然忽然有些黯然:“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還坐得住?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覺得心疼罷了,有什么想不開的呀。”

“心疼?”交通警看她的眼神忽然有些異樣,“你認識他?”

“全國人民沒幾個不認識她的吧?難道你不認識她?”

“你在說誰呀,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呀?”

“我說陳琳呀,昨天跳樓的,怎么了?”

“陳琳?我的姑奶奶,我說的是發生在這個小區的事,就在你樓下,有個男人跳樓了,你不知道?”

衣然大驚:“就在樓下?”

“你自己看吧,還沒抬走呢。樓下那么多人在圍觀,你一點沒聽見?”

衣然沒理他,轉身向窗口跑去。果然,樓下的空地上圍了一大堆人,而在那人群的中心,是一個蜷縮在地上的男人的軀體,看不清面目,但可以看到他的頭頸部流著大攤的血,而在他的身邊,散落著一些玫瑰花,已經開始有些枯萎了。

風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直接灌入衣然的肺腑,忽然間她覺得內臟一陣痙攣,忙從窗戶上縮回身子干嘔起來。

衣然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問交通警,樓下那人是誰?

交通警說他也不知道。

他是被老鄰居叫來的。看那人墜落的位置,就在他們這個單元。因為這棟樓房面臨著拆遷,老住戶不是很多了,大家彼此都不熟悉。最先發現死者的是住在一樓的一對老年夫妻,他們在報警的同時,也想辦法通知了這個樓上以前的鄰居,想看看是否有人認識死者。

交通警說他先去辨認了死者,不認識。他在現場仰望著樓上的時候,覺得自家窗戶窗簾緊閉,一點反應都沒有,當時很是嚇了一跳,怕衣然會有什么不測,所以才跑上來砸門。

衣然撇了下嘴:“與我有啥關系呀,瞎緊張。”

當時他們正坐在客廳里,樓下的嘈雜聲已經漸漸散去了,估計那人已被抬走了,衣然忽然就嘆了口氣:“干嗎都要跳樓呀?”

交通警似乎忍了忍,但終于還是接口道:“我剛才那么緊張不是故弄玄虛,是因為來出警的人里面有我個朋友,他私下跟我說,那人可能不是跳樓自殺,我才怕你會出事的。”

“不是自殺?那就是他殺了?那么說警察很快就要進行調查了?”

“恐怕已經開始了。”

仿佛是為了配合交通警的預言,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十一

調查進行得很順利,但卻沒什么進展。

小區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就在周圍傳開了,而且越傳越玄,什么樣的說法都有,而最后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了三樓的東戶,也就是衣然的對門。

對于警察的詢問衣然很配合。

她老老實實地說,自己從沒見過住在對面的人,或者說自己只看見過她的背影,還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她。但她也肯定地說,對面肯定有人住,因為有時她能隱隱約約聽到對面有動靜,更主要的,在出事的前兩天,她看見有個男人進了對門,是個女人開的門,因為她聽見了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口音?普通話,略帶點東北味兒。

她不知道那男人是否離開或者是什么時間離開的。那天下午她出去過。出事的當天晚上她什么動靜也沒聽到,因為白天她跟驢友們爬山去了,很累,睡得挺沉。她是因為房東來砸門才知道出事的。其他的情況她一無所知。

詢問的警察在她屋內轉悠了一圈,眼睛挺賊,似乎想發現點什么。

進了臥室,便對著那面墻發出了一聲贊嘆:“這是誰的杰作呀,把秋天的野外搬自己家來了?”

衣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自己畫的,畫著玩的。您別碰,有些地方還沒干透呢。”

警察好像沒打算碰,只是很欣賞地湊近了看:“畫得挺好呀,學這個的?”

“專業當然不是了,業余愛好!”

警察嘖嘖了兩句不簡單,出了臥室說,出了事以后聽到過對面有什么動靜嗎?

衣然搖了搖頭。她忽然很希望警察早點離開。

三樓東的房東是個矮個子的中年人,說話有些嘮嘮叨叨,也非常小心。

他跟警察站在門口說,簽租房協議的時候他看過那女人的身份證,叫季云。他說那女人看不出有多漂亮,不過挺好打扮的,讓人看著挺細致。他說對了,她臉上有個標記,在右側嘴角,有個大大的美人痣,在照片上看也很明顯。

警察耐心地聽他說,一邊做著記錄。

他說那女人預交了半年的房租。她本來要交一年,房東沒讓,說這房子弄不好馬上就拆了,住不滿一年還要退租,麻煩。

簽好了協議女人說她也說不準自己什么時候入住,她在原住處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房東就說那我把房子收拾好了就把鑰匙給你放在門口的腳踏墊下邊,反正沒別人知道,等你來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但她從來沒給自己打過電話。

這樣說著,房東就彎腰掀起腳踏墊,一邊說當時我就把鑰匙放在這里。

不過“這里”兩個字沒說出來,因為他看見自己放下的那把鑰匙還照原樣放在那里。

他愣了一下,就想拿起那鑰匙,但警察一下攔住了他:“指紋!”

他只說了這一句,那房東接下來的行動就開始縮手縮腳,即使進了自己的房子也不敢隨便動了。

鑰匙被小心地收走了。

他們敲了門,沒動靜。

房東拿出備用鑰匙,門無聲地開了。

屋里空蕩蕩的,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

就連床上也沒什么鋪蓋,光禿禿的床板在初冬的光照里顯得愈加冷清。

房東屋里屋外巡視了一遍,一切都跟他交房時沒什么兩樣。

警察戴著手套打開了所有的抽屜、柜門,里面空空如也。

總之,這房子怎么看也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更別說殺人了。

但,警察覺得有些情況很奇怪。

比如說如果這間房子真的沒有人住過,應該布滿灰塵才對,可為什么這里這么干凈,干凈得好像連一根頭發都沒有?

警察擰著眉毛在屋里屋外轉,房東哪里也不敢動,便賠著小心用眼珠子跟著他屋里屋外轉。

忽然,警察的視線被什么吸引住了:就在床腿與墻的縫隙里,好像有個什么東西是多余的。

警察彎下腰去很小心地把它拿了出來。是個刀片,男人們用來刮胡子的普通刀片,但上面沾著黑糊糊的硬東西,像是凝結了的血跡。

警察暗自點點頭,這跟那男人脖子上很明顯的刀痕是吻合的。

他問房東以前見過這刀片沒有,房東緊張地說沒有。又補充說自己從來不用刮胡刀,因為他不長胡子。

警察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真的不長胡子,然后若有所思地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要封鎖現場!”

十二

三樓東被警方封鎖了一周。

那個刀片是個引子,警察在窗簾上發現了一溜已經變暗的血跡。

那血跡顯示的軌跡是噴射狀。

進一步細查,他們在探到窗口的法國梧桐的樹葉及樹干上,也發現了點點的血跡。

似乎是這人自己或者被人在窗口用刀片抹了脖子,然后一頭栽了下去,那血便是他在跌落過程中一路噴灑的。

為什么?怕這個高度摔不死?

自殺的說法顯然是不成立的。首先那個刀片的位置就說不通。如果是自殺,刀片應該掉在窗邊或者隨人一起跌落戶外。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是自殺,窗戶是由誰來關上的?警方最初懷疑不是自殺的依據是死者脖子上的刀痕,以及他四肢上明顯的被銬過的痕跡。而現在,他們已完全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那么,兇手會是誰?

目標集中在了那個神秘的女人季云身上。

但令警方疑惑的是,查遍了整個屋子,沒有找到任何與這個女人有關聯的線索。

腳墊下的鑰匙上只有房主的指紋,而刀片上的指紋則是死者自己的。同樣,屋子里除了房主一家三口的指紋,也只有死者自己的。

屋子里擺設很簡單,幾樣閑置的家具,那是房主為房客留下的,一切都保持著房主離開時的原樣。

如果不是衣然的證詞,沒有人相信這屋里近期住過人。

于是謠言很快又四處傳開了,甚至連那屋子鬧鬼的話都有了。

在這期間警方查明了死者的身份。

是警方尋人通告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

她被某公司聘做家政服務人員在海邊的一個高檔住宅幫該公司高管料理家務。

高管喜歡夜生活,不過從沒有夜不歸宿的習慣,但自上個周四晚上外出后再也沒有回來。

周五到周日,她沒在意,心想高管可能外出度周末了。不過周一公司打電話到家里找他,引起了她的注意。

周三高管還沒有露面。晚上她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通告,將信將疑地,她給警方打了電話。

于是失蹤了近一個星期的高管浮出了水面。

警方圍繞著他的社會關系及社交圈子展開了調查。

社會關系很簡單。祖籍江蘇,父母雙亡,家里只有一個姐姐。他本人一直在南方各城市打拼,屬業務精英。三個月前剛由廣州受聘來到北港,獨身一人,沒有家眷。

警方暫時撇開他來北港以前的經歷,先從他來北港后的社交圈子查起。

隨著范圍的縮小,警方逐漸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家叫“雕刻時光”的咖啡休閑屋。

“雕刻時光”的服務生對著他的照片很肯定地說這是他們近幾個月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女伴倒是經常換,有印象的是最近的一個,氣質很好,臉上最明顯的標志是顆美人痣,在嘴的右下角,很顯眼。

警察們互相交換一下眼神,他們的目標,再一次集中到季云身上。

問題是,季云在哪兒?

到目前為止,真正見過季云的人只有房東及“雕刻時光”的服務生,但是很遺憾,他們都只注意到她的美人痣了,此外,居然說不上她的大體的輪廓。

案件偵查到這一步,似乎走進了死胡同。不過很快,他們又看到了希望。

聘請該高管的公司的財務總監給警方打來電話,他們在處理高管的遺產交接的時候發現,他卡上的三十萬元錢不見了。到銀行查匯款記錄,發現在他失蹤后的第二天,即周五那天,有人拿著他的銀行卡,跑了七家銀行,通過自助轉賬,把那些錢轉入了北京的同一個賬號。經查,那賬號屬于一個國有的慈善機構。

警方如獲至寶,馬上趕赴這七家銀行,調取了周四那天自動取款機上的錄像資料。

他們在七段錄像資料上都看到了同一個女人,同樣的穿戴,同樣的發式,但,都戴著帽子、口罩和太陽鏡,除了頭發可以辨認出是女人而且像是證人描述過的季云的模樣,其他一無所獲。

至此整個調查陷入了僵局。

他們有了目標,但這個目標卻很不真實,在事發之后,這個女人便真的像朵云一樣被蒸發掉了,無影無蹤。

十三

這段時間衣然有些像驚弓之鳥,樓道里稍微有些動靜她都會緊張兮兮地趴貓眼上看看。

交通警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便經常約她一起出去散心。

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都小心翼翼的,盡量不談論那個消失了的女人,以及那個死去的男人,好像唯有這樣,他們才會心安。

衣然似乎越來越倚重交通警,但同時也處處賠了小心,唯恐破壞了維系二人關系的那種單純。有一次她很鄭重地問他,約自己出去他女友知不知道。

交通警實話實說:她不知道。沒必要告訴她。我又沒背著她干壞事,告訴她只會讓她疑神疑鬼,到時說不清楚。

衣然坐在肯德基的一角捧著一杯鮮柚蜂蜜茶望著馬路上匆匆而過的行人不置可否地說:“我倒以為你沒你說得那么磊落。”

交通警在喝可樂,似乎被冰塊激了一下,打了個激靈說:“你什么意思?喂,歐巴桑,我對大媽可不感興趣,我不過覺得你孤苦伶仃的,同情一下罷了,不要對我抱什么想法!”

衣然演戲一般做了個很悲涼的表情:“難道我看起來很老嗎?”

交通警一愣,心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一下:“當然不是,我跟你開玩笑呢。其實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好多。只是你——好像不化妝?”

“你懂什么是化妝?化妝并不是你理解的畫畫眉毛描描眼線那么簡單。得了,跟你說這些有什么用。我是不化妝,化給誰看呀,難道不知道女為悅己者容嗎?”

不等交通警接言,衣然又接著先前的話題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老不老我心里清楚。其實看一個女人老不老,要看心態而不是面容,明白嗎?歷經滄桑的女人即便外表看起來很年輕但她的心也是老的,知道嗎?”

交通警不知該怎么回答,以他對女人的了解,還不足以體會何謂“歷經滄桑”。那一刻,他們彼此都不再說話,只在靜默中任時間流逝。那一刻,大拇哥曾在內心深處想到過小手冰涼,不知道這個想殺人的女孩子是不是屬于歷經滄桑的一類人;那一刻,交通警也想到過衣然酒后對他說的話:背叛。知道嗎?背叛。是我背叛了他。我是一個壞女人,所以老天懲罰我從此只能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走,明白嗎?他不知道衣然所謂的歷經滄桑是不是也有這句話里的成分?

陳琳的離世讓一度忘記過她的人又想起了她,許是純粹為了紀念,他們在路過的一家音像店門口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十二種顏色》。

已是冬天了,那樂曲伴著落葉讓人倍感蕭瑟。衣然駐足用心地聽歌,然后忽然說:真的好傻,要死也得讓傷害自己的人死呀。既然連死都不怕,干嗎還害怕活著呢?

交通警站在她的身邊,眼看著她的悲戚隨枯葉一起凋零,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把她擁在懷里,就在這個冷冷的街頭。

十四

時間足以沖淡一切,進而遺忘一切。

跳樓事件過去近一個月以后,有關這件事的傳聞終于平息了下去。在廣大住戶尤其是三樓東房東的苦心期盼下,這個居民區的居民們終于接到了拆遷的通知。

交通警那幾天正在外地學習,接到女友的電話忽然覺得很失落,他不知道衣然是不是已經找好了新的住所。

女朋友說自己很忙,沒時間過去,讓他早點通知租房者準備搬家。兩天以后他匆匆忙忙地回來了,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在樓下遇到了來搬小鋪里庫存東西的對門。

對門吐著長氣說終于要拆了,這倒霉房子,你說早知這么早拆我何苦出租?鬧出這事,多晦氣呀。這不,樓上好好的家具一件也不能要了,老婆子說不吉利,讓我處理了。可處理給誰呀?這不,我得趕緊把這小鋪子里的東西搬走了,再到那些民工出租屋看看有沒有人要那些家具,便宜點賣掉算了,丟了怪可惜的。

衣然已經把行裝打點好了,看見他很是放心地松了口氣。

屋子已經恢復到她剛到北港的樣子了。所幸她入住的時間不長,除了必要的床上用品,沒有置辦額外的東西,但也足足裝了一大箱子。

交通警看見此場面覺得很意外,畢竟搬遷的時間是一周呀:“難道你這就要走?找好房子了?”

“我不走等著挖土機來挖我呀?放心吧,已經找好房子了。實話跟你說吧,自從對門出了那事我就在找房子了,我覺得北港這個城市不歡迎我,住在這里難以安心,所以我早就打算走了,只是不舍得你這么好的房東才沒說。本來我還擔心再也見不到你了,現在好了,沒什么理由了,我馬上就走,你正好送我去火車站!”

“你什么意思?你要離開北港?去哪里?你不是說要看冬天的海嗎?這還沒下雪呢,你要走?”

“青島。那里一樣可以看到冬天的海,不是嗎?”

“可是……”

“好了大拇哥,沒什么可是,我本就是浪跡天涯的一個人,這次不過是提前了行程罷了!怎么,不愿意去送我?”

“當然愿意了!只是……”

他環顧著四周,對這空蕩蕩的屋子忽然生出了一種戀戀不舍的情愫,這感覺在他當初搬離的時候都不曾有過。

等他的視線落在了墻上的風景畫上,終于找到了把話說完整的切入口:“多可惜,剛畫完。能揭下來就好了,送我做個紀念。”

衣然淡淡地笑了:“可紀念的東西多了,這就是一幅畫罷了,它在我寂寞的時候陪伴了我,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使命了,也沒什么好可惜的。還記得我繡的十字繡吧,怎么樣,你喜歡我繡的那兩朵玫瑰嗎?”

“喜歡又怎么樣?送我?”

“還沒完工呢,收起來了,想要的話等繡好了我寄給你。”

“那一言為定嘍!”

“一言為定!”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玫瑰,盡管它象征著愛情。”

“為什么?女孩子不是都喜歡玫瑰嗎?難道你另類?”

“那倒不是。玫瑰凋落的時候很讓人傷感的,一瓣一瓣的,讓人覺得很零落。不,我不喜歡它不是因為這個,你知道,玫瑰是帶刺的,等玫瑰枯萎的時候它的刺反而變得很堅硬,在你丟棄它的時候,它便會傷到你。是的,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太喜歡玫瑰。”

“那你還繡玫瑰?”

“十字繡另當別論了,再說我本來是想繡了賣的,現在答應送你了,便宜了你!”

他們邊說邊拎著行李到了樓下,三樓東的房主已經不見了,但他的小鋪依舊鎖著,看來還有沒搬完的東西。

衣然站在滿地的落葉上回望著她短暫住過的樓層,忽然輕輕地說:“以后我會想念這里的。”

她的視線停留在整個三樓,有那么一瞬,眼神似乎很茫然。

北港剛剛投入使用的新火車站人來人往。

在上行扶梯的左手邊有一個方便旅客寄存行李的寄存處,一排排嶄新的柜子像銀行的保險柜似的默立著,有兩個工作人員正在忙碌著。

他們順著扶梯一邊上行一邊看著那兩個人,衣然忽然說:“這個火車站的設計者還真有人情味兒,假如我有什么東西要寄存的話也會放到這里來的,很方便也很安全嘛!”

交通警笑笑:“那你下次來北港玩就把行李寄存在這里然后露宿街頭好了!”

“好建議呀,不是不可以一試呀,那我就選7號箱,要知道,7可是我的幸運數字呀。”衣然壞笑著,忽然顯得很調皮。

他們進了候車大廳,而衣然所乘的列車馬上就要檢票了。

“喂,大拇哥,你以后還會記得我嗎?”

“廢話!”準備檢票的人群擁擠起來,就著這股力量交通警就勢把衣然擁在懷里。

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抱抱她,茫茫人海他們相遇了,而此一別,大概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衣然沒有抗拒,她安靜地偎在他的胸前,好像船兒停靠在寂靜的港灣。她耳語般地說:“會記得什么?大概也就能記住我的身份證號吧?”

“一切!當然了,還有身份證號。”

檢票的人紛紛從他們身邊繞過,以為他們是一對即將離別的戀人。終于,衣然從他懷里掙脫開來,很認真地望著他說:“那就牢牢記住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要找到我,或者了解關于我的一切。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也許會對你有幫助哦!”

她拖起自己的行李,很灑脫地向交通警伸出了手:“感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我走了。你就留在這里,不要往前走了。我習慣了一個人來往,不要人送到檢票口。好了,我走了,再見!”

交通警無法抗拒她的話,便只在原地站著,眼看她匯入人群,然后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

他忽然很懷疑自己剛才經歷的一切,怎么像夢境一樣?這個女人從網絡里貿然闖進了他的生活,現在又突然離去,而他自己,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對她抱著怎樣的感情。

感情?不,他從沒想過要喜歡她。他很愛自己的準老婆,他從沒想過要跟其他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他搖搖頭,逆著人流離開了候車大廳。

重新回到扶梯往下行,他又看到了那個行李寄存處。想起他們先前的對話,他忽然笑了,心底里有些溫暖在慢慢升起。

十五

許是那個事件的發生使這個小區的住戶加快了搬家的速度,很快,所有的房子都空了。

衣然離去后的第四天,就要正式拆房子了。

頭天傍晚,交通警又回到了這里。

他上樓的時候遇到了兩個正在下樓的警察。他們也知道這里明天就要拆除了,最后一次來現場看看。其實他們知道看也沒用,但就是不甘心。這個案子就這么懸著,讓所有的人都如鯁在喉。

三樓東的房主也在。他不知在哪里找了三個民工,正在告訴他們屋里的家具都屬于他們了,可以隨便搬。

交通警不愿踏進那個屋子,徑直進了自己不再上鎖的家。

屋里什么也沒有,他用了一天的時間把所有的家具都搬走了,除了墻壁,留下的就只有墻上的那幅畫了。

他站在那里望著衣然留下的作品,忽然很悵然。

衣然離開三天了,三天來,她杳無音信。

交通警試著打她的電話,語音提示無法接通。

他在QQ上給她留言,但她似乎一直沒有登錄。

他不知道她安頓好了沒有,她剛來北港那會兒,有段時間也是聯系不上,他便安慰自己說她沒問題的,等她安頓好了就會跳出來的。

他在那面墻前面憑吊了好久,似乎在跟衣然道別。

當天晚上交通警在路上查車。

最近查酒后駕車任務特別重,他們時常上路執勤。

已經八點多鐘了,寒冷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什么車輛了,行人更是少得可憐。

八點半,他們結束執勤,返回交警大隊。

在隊里耽誤了一會兒,等他駕車離開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

街上冷冷清清的,哪怕跑過一只老鼠也能引起他的注意,因此當那輛三輪車出現在他視野的時候,他很是注意地看了幾眼。

等等!有什么東西在燈影里看起來很眼熟。

他干脆停了車仔細看起來。

那是三個民工打扮的人,正費力地推著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拉著兩個木質柜子,柜子的一面正好對著交通警。剛才讓他覺得眼熟的就是那柜面,燈光下遠遠地看去,儼然就是衣然畫作的一部分!

交通警忽然覺得頭皮發麻。他幾乎沒加思考,就近找個路口掉了車頭,直接逼近了那三個人。近前了看,居然就是傍晚見過的那三個人。

交通警有些殺氣騰騰地下了車,嚇壞了三個民工。面對著這個年輕人的提問,他們戰戰兢兢地說,今天下午有人賣給他們一些家具,搬的時候房東說那些衣柜是鑲嵌進墻里的,拆了也是廢品,就沒賣給他們。他們回去后想了想,覺得不拆下來怪可惜的,反正那房子明天就要拆了,他們就又返回去了,這不剛拆完往出租屋搬。他們一再表白這可不是偷東西,哪知道這年輕人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們說什么,他用手敲了敲柜面,覺得聲音很空,順手一扯,在柜體與圖畫之間,居然是一層厚厚的塑料泡沫!

他拽著一塊撕下來的泡沫,轉身上車,瘋子般地離開了。

交通警直接回到了他那即將拆除的家。

整個小區一片死寂。破落的小鋪多敞開著門洞,好像這里是個荒無人煙的廢墟。

他在車上找到了他備用的手電筒。打開車門踩到一地的枯葉,讓他的心很是顫了顫。

樓里該拆的都拆除了,只剩下了冰涼的水泥建筑。他踏著自己的心跳上樓,手電映照之下,到處都是鬼影。

他停下來靜了靜,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好歹自己也是個警察呀。

他到了三樓,站住了。

兩家的門都已經沒了,黑黑的門洞似乎黑夜張開的嘴,在等著吞噬他。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先進了自己家。

他直接拐進了臥室,把手電對著那面畫畫的墻照去。盡管他事先有心理準備,但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時,他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衣然的畫依舊在,但不完整了。在那幅畫的主體部分,現在變成了一個黑洞,直通向對面的房間。

交通警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跳,一步步向那黑洞走去。可夠一人通過,等他回過身來時,看到自己已到了對門家里。

這邊的墻可謂千瘡百孔。那些衣柜的確是鑲嵌進墻里的,拆除后的墻面凹凸不平。但有一組柜子后面的墻體顯然拆過了頭,直接連到了他家的墻體,所以衣然的畫就有一部分直接畫到了柜體上,在今晚被民工們一起拆去了。

看明白這一切,交通警忽然覺得身子發軟。

他很確定自己住在這里的時候那面墻是完整的,那么這一切,就是衣然整的了。可是為什么?

衣然……

他開始回想他們剛認識時的點點滴滴。

他在網上發布了租房的信息,衣然主動聯系的他。為了方便探討,他們彼此加了QQ好友。他當時說明了租期會很短,因為房子馬上就要拆遷了,但她并不在意。她很真誠,在視頻上出示了她的身份證。等等,身份證,她走那天怎么說來著?“那就牢牢記住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想要找到我,或者了解關于我的一切。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也許會對你有幫助哦!”

她說過的話。她說過什么話?

交通警下了樓,開始順著他們那天離開的路線回憶她說過的話。

他居然來到了火車站。

夜晚的火車站燈火輝煌,盡管仍有不少人滯留,但比起白天,顯然冷清了不少。他站在扶梯前問自己要不要上去,抬眼時就看到了那個行李寄存處。

“這個火車站的設計者還真有人情味兒,假如我有什么東西要寄存的話也會放到這里來的,很方便也很安全嘛!”

這是她說的吧?

是的,是她說的。她還說:“好建議呀,不是不可以一試呀,那我就選7號箱,要知道,7可是我的幸運數字呀。”

難道她有什么東西寄存了?難道她在這里留了什么東西?

交通警內心一陣狂喜,忙跑到行李寄存處。可是人家已經下班了,他被告知明天再來。至此,站在夜色的盡頭,交通警忽然感到筋疲力盡。

十六

第二天一大早,交通警就來到了火車站的行李寄存處。

他幾乎一夜未眠,詳細查看了自己與衣然之間的通話記錄,沒什么破綻。

他回想了衣然來北港后的點點滴滴,除了那天在火車站,其他一切都很正常。

越想他越肯定行李寄存處這里有貓膩,所以他早早地來了,試探性地報上了7號柜。

工作人員查看了登記,然后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說:“需要報上身份證號才能提取。”

交通警按捺住自己的心跳,報上了衣然的身份證號碼。

那工作人員對照著登記一個數一個數地念了一遍,然后找到鑰匙,打開了柜門。

居然這么簡單?交通警幾乎不敢相信。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柜子里的東西,幾乎是顫抖著離開了。

那是一個精致的購物袋,里面裝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他回到車上拿出盒子,良久不敢打開。

很輕,會是什么呢?

終于好奇心戰勝了他的猶疑,他打開了盒子。

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布料,下面壓著一個小巧的U盤。

他打開那布料,是一幅十字繡,繡的是兩朵玫瑰,上面掛著兩滴露珠,像兩滴眼淚。

交通警忽然覺得眼底發熱。他抑制住自己的沖動,開車直接回了家。

十七

大拇哥你好。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說明你已經知道一切,并依靠你超強的記憶力找到我想留給你的東西了。

那玫瑰漂亮吧?我答應了送你,就請你笑納吧,權且算我送你的結婚禮物。

當然了,我今天寫這封信絕不是要勸你結婚的。我知道你現在有一百個問題等著問我,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好嗎?

你一定會問我到底是誰。

說實話,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既不是衣然,也不是季云,這兩個人,其實只是我借用的載體。當我離開北港的時候,她們倆就已經死了。或者說比死還徹底,她們散了,連魂魄都不曾留下。

我知道等樓房拆除的時候我的秘密會被揭穿。也有一種可能,那堵墻會在不被人注意的時候埋入廢墟。如果那樣的話,那么你可能永遠都不會看到這封信。所以在我內心看來,我還是很希望這秘密被揭穿的,尤其是被你一個人揭穿。

回到我們最初的話題,我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只能講給你我的故事。我把這些稱為故事的時候,眼底含著淚。

我曾經很幸福,輕松而高薪的工作,俊朗而成功的丈夫。那時我覺得我的婚姻就是蜜罐,我生存在里面,像一只快樂的螞蟻。

但在三年前蜜罐被打破,打破它的不是別人,恰恰是我自己。

我遇到了一個人,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他用了半年的時間來告訴我,蜜罐之外還有芬芳。

我是個女人,我有我做人的底線,但我卻不能抵擋誘惑,尤其這誘惑來自于精心設計甚至是處心積慮時。

還沒等我從膽戰心驚中回過神來,我老公就知道我出軌了。當時的我羞愧難當,根本沒去想事情是怎么敗露的,我想盡一切可能留住我的婚姻,因為恰好那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而我很清楚,那是我老公的孩子。

但他不肯原諒我。他說自己想法處理掉吧,別讓這個雜種污了我的血脈。

我卻決意留下這個孩子。醫生給我做了超聲波檢查,說孩子發育得很好,已經長了原始心芽,我怎么舍得殺掉她?

這時那男人又出現了。老公發現后我就跟他斷了聯系。是的,我們只在一起過一次,但這一次的污點已足夠我背負一輩子。但他卻又出現了,安慰我,并說我情緒這么激動不利于胎兒發育,他說有朋友在醫院,可以幫我安胎,我居然會相信他,結果他給我吃了加強宮縮的藥,我最終小產了。

其實那會兒我并不知道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是一個女人對我揭開了謎底。我小產以后她來看我,很有些幸災樂禍。她說你的孩子既然沒了,也沒什么好怕你的了,你趕緊離婚吧。實話跟你說了吧,不要指望你男人原諒你,你還不知道吧,他跟你那情人是好朋友,從小光屁股長大的。你就不想想,你那情人怎么會那么了解你的喜好?都是你男人告訴他的呀。明白了吧?他是為了跟你離婚故意找人勾引你的。他只是沒想到你會懷孕,這事很麻煩不是嗎?還是多虧他那朋友,你知道你怎么會小產?他給你吃了加強宮縮的藥了!你怎么那么傻呀,會被兩個男人騙來騙去?其實吧他們不讓說的,我告訴你這些一來是覺得同情你,再主要的就是要讓你死心,早點離婚成全我們吧。那女人說完這些就走了,而我隨即在她身后暈倒了。

離開醫院,我知道原來的那個我死了。

我離了婚,拿到了大把的金錢,因為我敲詐了他,還有他。

我把女人的話復述給他們聽,告訴他們我有錄音,如果不給我錢這事沒完。而我之所以要錢,就為了復仇,他們卻以為我只是想撈一把,所以只想打發我完事。那時我忽然發現,其實我挺有犯罪頭腦,于是我開始精心計劃后來的一切。

我先撇下了我的前夫,不管怎么說,他給過我一段幸福的婚姻,我決定先饒過他。我用了大量的精力來研究那個殺掉了我孩子的男人,跟著他的足跡走了好幾個城市,最終來到北港。

你提供的房子的信息讓我感到該是結束這件事的時候了,因為房子馬上會拆掉,那么痕跡也會被拆掉。尤其你說你對門也沒租出去,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你也許奇怪我哪里弄的身份證。現在辦假證的公司多了,只要你給錢再提供照片,沒有什么證件辦不出來,只要不上網查就沒人發現。

我創造了衣然,進而創造了季云。那個房東比你貪多了,不過這樣也好,只要錢給足了,他就不在意別的了。這兩間房子我幾乎是同時入住的,交替著身份出現,不過你們這棟樓里的街坊的確很生分,我幾乎沒看見過什么人。但對于我來說這樣最好不過了,不是嗎?

我跟蹤那個男人去了雕刻時光。三年了,我太了解這個人的弱點了,因此輕而易舉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說到這里你肯定會想起某個人,或者某個名字,對嗎?小手冰涼!是的,小手冰涼。那也是我,我用小腳丫加了你好友以后,我又用這個小手冰涼接近你,我只是想多方面了解你一下,沒別的意思,真的,這點請你務必相信我。

他上鉤了,又拿出了那套追女人的手段,但這次,獵物是他而不是我。我一邊做著準備,一邊吊著他的胃口,直到我覺得可以行動了,于是裝作無意對他透露了我的住址。果然,他第二天晚上就來了,還帶了玫瑰花。

那時,這屋里可不像沒人住的樣子,我把你房間里的東西都搬過來了。我請他喝茶,當然茶里放了安眠藥。他并不設防,所以他進屋不到半個小時就被我撂倒了。

趁他昏睡的時間,我把屋子恢復了原樣,清理掉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跡。忘了告訴你,我喜歡戴手套,因此并不擔心會留下指紋。然后,我把他拖到那個光板床上,堵住他的嘴,把他的四肢銬在了床架上。手銬也是網上買的,很方便。我必須銬牢了他,因為我不能冒險。然后我就回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是周五。你約了我周六爬山,記得嗎?

周五早上我以季云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他早已醒了,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我,好像我是個魔鬼。

我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只拿著他的銀行卡指著寫在紙上的0到9這幾個數字問他密碼。起初他不想說,我便拿著刀片對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最終屈服了。

我去了銀行,把他卡上所有的錢打給了一個慈善機構。我想警方一定知道了,肯定會去銀行查錄像資料,但我替他們感到遺憾,因為他們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我不要他的錢,因為我不是為了錢才這么做。

我在外面找了個地方打扮回衣然的樣子,去大肆采購,然后回家。后來警察問我的時候我編造了一個情節,我說我看見了季云,當然只是背影。我必須這樣說,這個季云的存在才顯得真實。

那天的其他時間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都沒出現在他眼前。我是要取他性命的,便懶得跟他周旋。再說了,餓餓他對我有好處,他畢竟是個男人,我怕打不過他。

第二天我們在一起,很盡興,不過也很累。

但更累的是當天晚上,回家之后。

那時我的畫已經基本完成了,只剩下了一個地方,我得給自己留出時間完善它。

當我推開衣柜而不是從大門走進房間的時候他著實嚇壞了,好像我是個從墻里顯身的女鬼。看得出,經過兩天兩夜的困頓他已經有氣無力了。但他還是掙扎著想問明白我是誰,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我拿掉了他嘴里的東西,用回我原本的聲音告訴他我已把他的錢捐給慈善機構了,也算在他死前替他做了件好事。

他居然笑了,用麻木的嘴含糊不清地說:“看來我今天是必死無疑了。能讓我再看看你真實的模樣嗎,其實當初我是真的喜歡你。不過即便是在現在,在女人跟朋友之間,我還是會選擇后者。”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我不相信這個男人。我告訴他不必看我的模樣,記住我未出世的孩子的心跳即可。

那一刻,他的臉變得死灰。

我喂了他一點飯,做得很軟的面條,我不想他做個餓死鬼。然后給他喝了一些水,當然,水里有少量的安眠藥。

然后我又回到自己房間,完成了那幅十字繡。

凌晨的時候我回到了對面房間。他在昏睡著。

我去了他的手銬,把他架到窗邊。窗外有樹,設計方案的時候我的確很擔心他被樹擋住不足以致命,因此我準備了那個刀片,而且在他昏睡的時候按上了他的指紋。但我沒打算真的用。實際情況是,當他癱軟在我身上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時候我幾乎要放棄了。但他忽然醒了過來,或者說他一直在裝睡吧,他居然掐住我的脖子,要置我于死地。但畢竟,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怎么吃喝了,我在怕、恨之下,積聚了所有的力量,于爭斗中用刀片劃了他的脖子。血從他的頸動脈里噴射而出,濺了我一身。他用眼瞪著我,好像還不相信發生了什么似的。那一刻我覺得非常厭惡,便幾乎毫不費力地把他掀出了窗外,然后把他帶來的玫瑰花從窗口扔了出去。

必須說明的是,那個刀片是我故意放下的。我只想以此告訴警方,他是被殺的,而那個兇手,就是租房子的季云。

我清理掉一切痕跡,然后回到自己房間。

我把屬于季云的所有的東西,包括那身帶了血的衣服,一起打包壓在了箱子最底層,然后我又成了衣然,趕緊著手把那幅畫畫好。我必須畫好它,因為只有它才能幫我掩蓋墻上移動柜子的痕跡。

我并不擔心對面房間,當初改造的時候我已經用隔音層代替了那半層墻,只要不強行搬動柜子就不會發現。我擔心的是你,知道嗎?這是你的家,我不想讓你太早發現我的秘密,所以那幅畫就是最好的掩飾了。

說到這里你大概已經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但你一定還在懷疑,我是怎么把墻改造好的?

說實話,我沒那么大本事。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命案。還記得那個從天橋墜落的民工嗎?我關心他的唯一動機,就是想看你們有沒有線索。

是的,是我把他從天橋推下去的。當時我就在天橋上,橋下的司機看不到我,后來趁著混亂,我從另一側離開了。

我覺得大概是天助我也,我殺了兩個人居然都沒人看見。

我不是濫殺無辜者,實在是他逼我殺他。

我原本只想請他幫我把墻打通,我付錢他干活,兩不相欠。

那天晚上我睡得挺晚的,睡前我聽見他在墻那邊干活,動作很輕,當時還覺得這人挺能干的。不過后半夜我忽然沒來由地醒了,而且是被什么嚇醒的。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一道光從墻那邊射過來,而在那光影里,一個男人手里拿著模糊的工具就站在我的床前。原來他已經把墻打通了。我剛想問他干嗎過來,他卻已經像頭獅子一樣撲了過來。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引狼入室,他用他那骯臟的身體公然地侵犯了我!我為了實現我的預定計劃,忍辱負重,待他完全處理好墻壁后,我在請他喝了酒后,在送他回去路過天橋時將他推了下去,關于這些你都知道了。

說到這里,你該以為我是個惡魔了吧,其實不是的,原本的我很善良,我自己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殺人。走到這一步不能完全歸罪于我。我本可以不讓你知道這一切的,就這么消失好了。但有些事情并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原來的打算是殺了他之后就回去找我的前夫,大不了跟他同歸于盡。但就在今天,在我離開北港的前兩天,我發現我懷孕了。那個該死的民工,我尚且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他卻在我的體內留下了生命的種子。拿到檢查結果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恐懼,比我殺了人之后的恐懼更甚!我曾想過拿掉的,真的這樣想過,但最后,我放棄了。這也是命運的輪回吧?殺死我孩子的人被我殺了,一命換一命;而我取了其性命的人卻讓我懷了他的孩子,這也算一命換一命吧?所以我決定留下他,并好好把他撫養成人,做個好人,至少不會再像他的父母那樣。為了我腹中的孩子,我決定放我前夫一馬,而這,大概也是放了我自己一馬吧?所以我決定給你寫這封信,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算是回報你對我的關照。

信看到這里,你該明白你所認識的衣然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了吧。我不會去青島的,因為我還買了另一個車次的車票。我會在途中的某個城市下車,留下屬于季云和衣然的所有的東西,帶著我原本的身份與腹中的胎兒一起輕裝離開,從我以前的生活里徹底消失。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報警。其實報與不報都沒關系,因為我很確信你們找不到我。但心底里,我還是希望你不那么做。其實好多事情的懲罰在事情本身發生以前就開始了。我更愿意把這段經歷作為我們倆共有的秘密保留下去。這樣說也許很自私,但這是我能想到的與你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該說再見了。盡管很冷,而且我的行為添加了別樣的冷,但我不能否認,北港是個溫暖的城市。我愿把與你的這段交往作為永久的記憶來回味,以便在日后感到寒冷的時候取暖。我把那兩朵玫瑰送給你了,像我答應你的那樣(不必試著查指紋哦,我已經洗過了)。如果不嫌棄,就算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吧。你的確該結婚了,愛她,就給她一個美麗的婚禮吧。

玫瑰。玫瑰。

其實我自己本身就是一朵玫瑰,不過卻過早地枯萎了。還記得我說的話嗎?當玫瑰花枯萎的時候她的刺會變得很堅硬,會扎人的。所以,當你擁有玫瑰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呵護,不要讓她枯萎了。你要用心呵護,讓她的刺跟花瓣一起老去,跟你和歲月一起老去,那才是真正的浪漫。

好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我要停筆了。

好好珍重吧,我們一起!

小腳丫 拜別

交通警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電腦前站了起來。

外面的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照著他的已經布置得像新房一樣的臥室,很溫馨。

他把那幅十字繡方方正正地擺在床上。

然后把U盤裝進兜里。

離家前他打了一個電話給自己的準老婆:“我們結婚吧!”

電話那端很驚訝,卻不無驚喜:“現在?這么冷,怎么穿婚紗呀?”

“那就不穿婚紗,穿大紅棉襖!”

他關上門走了。

床上,那兩朵鮮艷的玫瑰掛著兩滴晶瑩的露珠兒正盛開在冬日溫暖的陽光里。

像淚滴。

責任編輯/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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