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4年,周敬王三十六年,魯哀公十一年,孔子返魯。
這一年,孔子六十八歲,結束了長達十四年的漂泊,拋卻了政治迷思,開始安心于教書育人。這是一個平和的孔子,沒有了政治野心,白天杏壇講學,夜晚編撰史籍。這也是一個溫暖的孔子,謙恭有禮,循循善誘。
正是這個孔子,開創了一個偉大的傳統,不但將官學從當政者手中解放出來,以私學傳道于普通人,更是拉開了學術與政治的距離,讓命運的禁錮轉身演化為思想的自由。“在孔子之后,政治和思想分家了,學者的聰明才智不再受到限制,因此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秉性去發揮獨特的見解。”
于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絢爛、最為奪目的“百家爭鳴”時代,以此起航。大量的“士人”掙脫過往由封建關系確立的身份,轉而成為游走四方的“無根階層”,他們以弘道為己任,以著書立說為手段,不斷開拓自我的活動空間。
這是一個告別孔子的歷程,各路思想家以批判孔子的形式,重新完成了自我的定位。在孔子開拓的空間中,最終滋養和蕃息了儒家最早,也最有針對性的反對者。這也是一個中國知識階層的誕生史,儒、墨、道、名、法、農等等流派紛呈,“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燦若星河。
然而,這一局面最終被秦的大一統所打破。公元前213年,李斯被秦始皇任命為丞相,至此走到了仕途的最高峰,同時也走到了他反儒道路的最高峰。
李斯師從于儒學大師荀子,卻一步一步走向了法家的道路;他親手殺害了同門師兄韓非,卻又成了韓非思想最忠實的信徒;而他提出的“焚書”之議,則直接終結了儒家乃至諸子百家生存的土壤。
這一年,在咸陽宮的酒宴上,博士們借著酒興發生了一場爭論。雙方的主要分歧在于秦政府是否應當以歷史為師,修正全面實行郡縣的政策。秦始皇非常反感儒生們“借古非今”、“橫議朝政”,便授意丞相李斯,將這個問題下到朝廷會議繼續討論。
李斯再一次扮演了韓非思想最忠實的執行者。在廷議的討論中,李斯強調薄古厚今,進而提出了焚書的建議: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李斯的建議,被秦始皇采納,作為法令,頒布執行。
很顯然,焚書令是完全針對當時一般知識分子批評法家路線而起。喜歡借古諷今的儒家當然首當其沖。焚書令最核心的意義在于,它借焚書完全禁絕了自由思想,徹底毀滅了“不治而議論”的士階層,使整個先秦諸子思想喪失了賴以生存的土壤。以“焚書”事件為標志,以思想鉗制為實質,自春秋戰國以來誕生的思想活躍、精神獨立的士人階層終致消亡。
秦亡以后,極個別尊隨孔子的漢儒試圖恢復儒生議政的傳統,但是,無一例外都招來了殺身之禍。七十多年后,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使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然而,董仲舒所謂的儒學早已不是獨立自由的先秦儒學,而是雜糅法家、陰陽家綱常名教。
當政治重新扼住思想的咽喉,知識人只能再度成為體制的附庸。漢代董仲舒將活潑的先秦儒學轉變為政治服務的宮廷學說,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自此之后,“尊孔”離不開對政治的諂媚和膜拜,稍與政治疏離,即被視為異端。
晉之嵇康、明之李贄,都是以反孔的面貌出現,卻在實質上一次次地向真實的孔子致敬。在那個濁浪滔天的時代,嵇康或許是最能領悟孔子的人。但歷史就是這么詭異,最恪守禮教的人,卻以“破壞禮教”的罪名,被送上了斷頭臺。1602年5月7日,晚明的監獄里,李贄在自刎兩天后,氣絕身亡。一個被視為孔子敵人的“異端”,以最“孔子”的方式結束了其聞道求道的一生。這其中飽含了中國有獨立品格知識人的斑斑血淚。
“五四”以來,新文化諸將高舉反孔旗幟,試圖將禁錮中國進入現代社會的舊傳統全部擊碎。在這疾風暴雨的文化狂飆之下,目標指向的并非細致的思想清算,而是國家落后源于政治落后,政治落后源于文化落后的矛盾糾結。舊有的傳統文化要為積貧積弱的國家現狀負責,孔子再一次承擔起替罪羊的角色。
變亂紛擾之間,看似種種新思想處處開花,然而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假象,與舊政治糾結了兩千年的知識人,轉身又陷入新政治紛爭的泥淖。尊孔與反孔的纏斗不僅未熄,反而時不時以各種極端的形式展現出來。一部漫長的“反孔”歷史,既是中國知識人的成長史,也是一部知識人的衰亡史。何時知識人能廓清自我的歷史,真正認清自己的定位,“反孔”或“尊孔”才不會成為政治表演的玩偶劇,而成為思想碰撞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