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樓與鑒樓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揚州的繁華，在古代，與隋煬帝有牽連，在近代，與徽州幫鹽商有牽連。

隋煬帝楊廣，是個迷戀于大造宮室的人。在西京長安之外，又造了一個洛陽東都，還在揚州造了一個江都地宮，造了一幢聞名千古、結(jié)構(gòu)十分奇特精巧的迷樓。揚州遺留下來的楊廣蹤跡，一處是后人在迷樓遺址上蓋的鑒樓，一處便是楊廣的雷塘墓地。

從夏代的禹開始，到清代的溥儀止，在四千年左右的歷史過程中，正兒八經(jīng)地坐上了帝王龍椅、貴為天子的皇上，大多是些庸庸碌碌之徒。他們只是因為沾了父輩血統(tǒng)的光，做了父輩天然的接班人，這才幸運地登上了帝王的輝煌寶座。考之歷史，有特異奇行，引人注目，為后人不斷議論，知名度高的，也不過只有十來個皇上。隋煬帝楊廣，便是這一二十名有怪癖的皇帝之一。

楊廣死在揚州，先葬于吳公臺下，后遷葬于揚州西郊的雷塘。楊廣是亡國的皇帝，墳?zāi)巩斎徊粫@赫。墳前沒有站立兩排的文臣武將，連石頭雕刻的馬、羊、駱駝，也沒有擺上一只。總算是今天的人有情，在墳?zāi)沟闹車隽艘蝗κ^護墻，豎立了一塊琢工粗糙的墓碑。

有人把楊廣的墳?zāi)梗斪髦匾臍v史文物予以妥善保護，也有的人把它當作可以隨便涂污的廣告牌或垃圾場。在墳?zāi)怪車侨κ龅耐翂ι希诨噬锨f嚴的墓碑上，無知的青年用墨汁涂滿了胡說八道的漢文和洋文。對如此無端的褻瀆，隋皇上當然無可奈何。歷史上那么有名的隋煬帝，他的皇帝權(quán)力的有效使用期，也僅僅只有十來年。

因為楊廣是亡國之君，沒有人替他厚葬。歷代上許多有預(yù)見的皇帝，一坐上龍椅，馬上就征調(diào)幾十萬夫役，花幾十年時間，營造自己死后仍可繼續(xù)享受的豪華地宮。但歷史的進程常常與皇上的愿望相左，王朝一旦倒臺，這些藏有寶物的帝王墓，常常成為竊寶者首選的盜墓目標。那么一位至尊至貴的老佛爺慈禧太后，死后不過二十年左右，便被孫殿英轟開墓門，翻尸倒骨。珠寶被搶走，龍體被隨意踐踏。楊廣的墳?zāi)梗瑩?jù)說沒有被盜過。他是被迫自殺的亡國皇帝，盜墓者大概也不相信他身邊會埋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歷史常有巧合。楊堅、楊廣父子皇帝，和嬴政、胡亥父子皇帝，命運頗有相似之處。這兩個朝代，都是結(jié)束長期動蕩，統(tǒng)一了全中國的新興朝代。嬴政統(tǒng)一全國后，父子兩代只統(tǒng)治了十五年，便被項羽指揮的十八路反秦聯(lián)軍趕下了臺。楊廣和他的父親楊堅，也是只熱鬧兩代便亡了國，時間比秦略長點，也不過三十七年。嬴政和楊廣都是有名的夸大狂，都曾做過若干超越時代可能承受的特大事件，最后也都是只傳了兩代便遭到了滅亡。嬴政自命為始皇帝，兒子是二世皇帝。按照他十分美麗令人羨煞的偉大長遠規(guī)劃，孫子是三世，曾孫是四世，玄孫是五世，繼續(xù)下去，跨越幾個世紀幾十個世紀，一直傳至萬世萬萬世。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秦朝江山，不但達不到綿延萬世的偉大目標，連多數(shù)王朝連續(xù)十世八世的傳繼歷史，他也沒有能做到。原因何在?

楊廣在揚州城造了一幢迷樓，極盡窮奢豪華地享受。后世的史家，就常常拿荒淫享樂這四個字，作為楊廣滅亡的原因。在迷樓的廢墟上，又造了一座新樓，名叫鑒樓，以此作為后世皇帝的殷鑒。這座鑒樓，現(xiàn)在還立在那里，向我輩展示它的殷鑒功能。

但荒淫享樂是歷代皇帝們的共性，雖然程度有差別。試想，一個人為什么要拼命地去搶奪那把皇帝的龍椅?概而言之，就是兩件稀世寶貝吸引人，一是人間最大的權(quán)力，一是人間最奢華的享受。皇帝的權(quán)力是無限的，是不受任何制約的。這就使得許多權(quán)力迷、權(quán)力狂們，血流遍野地撕咬砍殺，使盡一切陽謀陰謀的詭計，去搶那一把鑲滿珠寶的皇帝龍椅。連那些自知沒有福分坐上龍椅的人，也拼命幫助別人去搶奪皇位，以便勝利者走進金鑾殿后，能夠因幫忙搶位有功得以封侯晉爵，或當上大臣，從而分享一部分新皇恩賜的權(quán)力，分享一部分恩賜的享樂享受。

史學家要皇上把淫樂享受作為鑒戒，這是一個呆頭呆腦的道德說教，沒有一個皇帝真的相信此話，更不要說愿意照此辦理了。就是舍身入佛寺掃殿的梁武帝蕭衍陛下，他那套刻苦清戒的做法，大臣們心里也明白，那只是皇上在做游戲，是為佛寺化緣的一種手段。楊廣只在龍椅上坐了短短的十三年，那么一個統(tǒng)一了全國的強大隋王朝，便像工程質(zhì)量不佳的高樓大廈一樣，眼一眨，嘩啦啦地坍塌了，滅亡了。超級享樂，是楊廣垮臺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膨脹的權(quán)力狂，是他毫無節(jié)制地、唯我獨尊地、超級夸大地使用了他的權(quán)力。恰好在權(quán)力夸大狂這一條路上，隋煬帝楊廣和秦始皇贏政十分相似。

秦始皇下令征調(diào)數(shù)百萬民夫、刑徒和士兵，筑長城、開馳道，以為此舉將可奠定始皇帝的萬世基業(yè)。實際上他是在做一件大大超過國力民力所能承受的事。人民忍受不了始皇帝無限膨脹的權(quán)力，只得揭竿而起。你把全國兵器都收繳了去，銷毀了，以為老百姓赤手空拳無法造反了，但你收繳不了民心，所以還是阻擋不住人民起義的洪流。楊廣權(quán)力夸大狂的心態(tài)，和嬴政頗為相似。楊廣曾發(fā)動了三次侵略高麗的戰(zhàn)爭，每次都要動員百萬大軍，動員兩百萬后勤民夫，又多次動員幾十萬上百萬人去開挖運河。這位權(quán)力的夸大狂，也是歡喜把權(quán)力凌駕于國力民力所可能承受的限度。他也學習了秦始皇的統(tǒng)治術(shù)，以為全部收繳了民間的鐵器，就可以徹底剝奪人民爭自由的權(quán)力，從而可以無限度地膨脹他隨心所欲的帝王權(quán)力。但楊廣也同樣未能阻止住人民造反，黔首們刑徒們，手上沒有越劍吳鉤這類先進武器，扛著鍬鋤扁擔搟面杖，也可以搗毀帝王的王座。

嬴政和楊廣，這兩個開疆拓土的皇帝，有一個共同的心態(tài)，都以為帝王可以行使的權(quán)力是絕對的，不受任何制約的，是可以無限膨脹的，是可以情緒化地隨心所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貪大，貪多，貪功。總想超越三代，一味追求蓋世無雙。這兩位權(quán)力夸大狂所做的事，是要人民付出代價的。這代價，便常常是人民難以承受的財力損耗，難以承受的繁重勞役。這就使后人不能不清醒地發(fā)問:皇帝的權(quán)力，難道真的是可以無限度膨脹的么?其實，在嬴政、楊廣之前，就有一位王權(quán)的維護者孟夫子，很理智地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一句關(guān)于權(quán)力比重、權(quán)力分配比例的話，對于那個時代的統(tǒng)治者來說，是相當客觀的道理。但嬴政和楊廣卻認為，皇帝的權(quán)力是至高至大的，無限的，超越一切的，絕對的。最后他們只好從權(quán)力夸大狂的云端，跌落到被人勒令自殺的悲慘境地。

什么是人民可以承受的皇帝權(quán)力的極限?這是無法用度量衡等機械器具來測定的，只有經(jīng)常用人民的情緒來測定。怎么樣了解人民的情緒?在古代，社會頂端和社會底層，在兩極之間，上下溝通的渠道很少，有些比較聰明的皇帝，很重視社會輿論的動向，常常派人采風、收集民謠。從民謠、寓言、諷刺詩、漫畫中了解人民的情緒，人民的愿望。古代還有的聰明帝王，既重視自己的權(quán)力，也尊重人民的權(quán)力。他們在交通要道的路口，豎立一塊牌子，名叫誹謗木，就是讓人民出氣、提意見，以便改善自己的統(tǒng)治之術(shù)的。后來有一些專好報喜不報憂的皇帝，采用鴕鳥策略，把頭埋在沙里，撅著屁股讓人腳踢鞭子抽，把這個表現(xiàn)人民愿望、又有利于帝王統(tǒng)治的、有實際作用的誹謗木，偽飾成為一個僅僅作為裝飾門面的華而不實的華表。輿論工具，變成了修飾顏面的美容雪花膏。

歷史上大多數(shù)的皇帝，都是一些糊涂的庸才。他們無能，常常只好塞緊耳朵、閉緊眼睛，糊糊涂涂地過他享樂的日子。隋煬帝楊廣是一個有作為的聰明皇帝，但他是權(quán)力迷。權(quán)力也會使人無理性地、用權(quán)力緊緊塞住了自己的兩只耳朵。誰要是膽敢向他報告農(nóng)民聚眾造反的事，皇上把龍案一拍，不管是職位多么高的重臣，輕則貶逐，重則砍頭。所以，直到楊廣最親信的警衛(wèi)部隊司令宇文化及將軍站到他的身邊，逼他自殺時，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或者醒得太遲了。這位權(quán)力夸大狂，此時正處在權(quán)力的頂峰，享受的頂峰。他才四十九歲，還沒有達到上帝賦予的天壽。他不愿意死，但人民賦予起義者的權(quán)力，又超過了他這位皇帝的權(quán)力，于是，他不得不死。

楊廣死于亡國之際，來不及厚葬，以致讓現(xiàn)代的文物專家們感到遺憾，在這么一位權(quán)力赫赫的皇帝墓中，可惜找不到什么有價值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