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的后現代主義

這本書不僅是小說，而且是一部結構小巧復雜，與傳統小說不同，有些后現代意味的文學藝術作品。

《我的大明王朝》是一本以第一人稱寫皇帝的小說。寫皇帝的書近年來不計其數，加上電視劇，電影，或許已經成為“集體噪音”，因而這本書至少在角度上讓人耳目一新。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來寫小說，是不能隨便用什么故事充數的。“我”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那么，作者到底寫的是朱元璋，還是他自己呢?這個問題屬于文學的“元問題”，能把讀者拉到這樣的問題面前，已經有些意味了。

小說在時間上用了兩條線，一條是現在，從朱元璋做了皇帝開始寫起，直到他寫下遺詔；另一條是回憶，從朱元璋童年開始，直到做了皇帝。寫出朱元璋完整的一生，只用了十幾萬字。明代的歷史資料傳世的很多，對古人生活的演義無邊無際，作者可以說是惜墨如金。作者的寫法是，對有史料可查的重大事件，不遺漏，不扭曲；對無史料可查的精神歷程，深刻挖掘，充分展現；對與今天不同的古人生活細節，則是尊重常識，既不死板，又不妄為。

書中最重要的是“我”，也就是朱元璋的心理線索，這正是第一人稱的方便法門。全書分為“我的性命”、“我的權力”、“我的天下”三章，就是心理線索的邏輯，思想的張力在這條線索上展開。我們今天的時代，用西式話語說是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并存，這本書，后現代的感覺更多一些。我們都知道今天的社會沒有皇帝，又都知道作為隱喻的皇帝具有無所不在的現實性。這是一種真正中國特色的后現代意識。“我”是個人，在前現代，個人主義是模糊的；在現代，個人主義達到極致；在后現代，個人主義走向反面，遭遇解構。大概地看，在“我的性命”一章里，個人主義是模糊的，那里的“我”遇事左恩右想，對生命價值的認識尚無明確定位。在“我的權力”一章里，個人主義是張揚的，那里的“我”遇事會使用叢林法則，對生命價值的認識十分明確。在“我的天下”一章里，個人主義被解構了，那里的“我”遇事會主要考慮自己以外的問題，因為“我”和天下已經渾然一體，個人主義不再有主導性的意義。其實這個“我”是超越于朱元璋，作者，讀者之上的“人”，而這個“人”橫跨古今，以精神的力量，叩擊當下的“我”。可以說，每一個生活在今天的中國人，他或她的個人主義都或多或少地呈現著同樣的狀態，這是由我們所面對的歷史與現實決定的。

書中的后現代意識還在善惡觀念上體現出來。歷史上的朱元璋，也就是我們從各種歷史資料得知的那個皇帝，統一中國，嚴懲腐敗，是他最明顯的善的一面；極端專制，濫用刑罰，是他最明顯的惡的一面。而書中的朱元璋，卻完全超越善惡之上，也就是說，善與惡，不再是人格評價的標準。在一部文學作品中這似乎很難做到，作者用的是簡單的方法：從人物動機人手。“我”以武力統一中國，最初從軍卻只是為了自己不餓死；“我”嚴懲腐敗，更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我”極端專制，是為了鞏固政權；“我”濫用刑罰，是為了懲惡，其中也就有揚善的意義在。善與惡，居然可以如此彼此不分，應該說，只有在一個身為皇帝的人物中才能表現得如此極致，因為他對自已負責，就是對天下負責。

就這樣，作品中“我”的背后的另一個我——作者，引導我們思考一個后現代的問題：對于現代人來說，權力與責任的關系，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是更接近“臣民”還是更接近“皇帝”?理論上應該是怎么樣的?實際情況又是怎么樣的?我們反對了一個多世紀的“封建”是已經壽終正寢，還是換了一套行頭，在原子彈和互聯網的時代仍然大行其道。更加大行其道?

作者因此在“后記”中更進一步提出了“臣民”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皇帝”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念，這樣的說法當然很“學術”，應該是理論家來研究的，所以作者“點到為止”。我想，這正是作者用第一人稱寫皇帝的深意所在。

然而，這個作品又完全可以當作通俗小說來讀，語言簡潔，節奏輕快，人物生動，情節足夠緊張，細節引人入勝。書中有幾十幅插圖，也是“雅俗共賞”的，插圖配有題圖文字和與題圖文字應和的格言，這又是似乎“前所未有”的巧妙結構，因為這個結構與小說正文也有很特別的互補的關系。書后還附有數百條“大明王朝史料集錦”，有如小辭典，內容涉及中國古代從宮廷到民間的各個方面，不但言簡意明，并且感性靈動，可以見出作者的用功，具有經典的細密。或可以說，這本書不僅是小說，而且是一部結構小巧復雜，與傳統小說不同，有些后現代意味的文學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