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不是必要條件,但是文學的良性生態卻是必要的條件。只有在閱讀環境、創作環境、出版環境都健康的文學生態中,才會不斷地產生真正的優秀文學,有了好米,加上巧婦之為,中國文學的輸出才會獲得與我們的國力與我們經濟發展的速度相匹配的繁榮。
書展亦社交
第一次參加國際書展,是英國的倫敦書展。置身于沒有甲醛味的展廳內,身邊是身著得體套裝的外國同行們,與預約過的人自信坦然地交談。中國展臺不太顯眼,好多個出版社共同租用一個展臺,那些在國內赫赫有名的出版社可能就占用一個很小的角落。在偌大的展廳內,你會覺得你像是一個參觀者,要融入其中有些難。后來,我看到《我是編輯高手》的作者吉爾·戴維斯女士寫的文章,我才頗感安慰,原來一個書展新人有這種孤單感并不是只有我自己,就連母語是英語的吉爾·戴維斯也會如此,當然這樣想是有些阿Q了。吉爾·戴維斯女士可能只需要參加幾次書展就會很快地融入其中,并開始抱怨書展上為什么會要費這么多口舌,為什么這么多人想要跟她約談。可是,對于大多數中國出版社的做版權貿易的人來說,國際書展更主要是我們取經的圣殿,是我們引進版權的貿易大廳,而非輸出版權數量平等的貿易平臺。
2009年的法蘭克福書展,在這一世界書業界、電影電視和數字媒體工作者的最大的盛會上,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主賓國。當我置身于偌大的法蘭克福展覽館中時,感受到的是氣場強大的主場氛圍:通往展館的地鐵站內的地面上是漢字噴繪,展館隨處可見的海報上黑眸清亮的中國孩子和美麗典雅的中國女子,中國的傳統印刷工藝、傳統曲藝、書畫與出版、民族工藝品的展覽點綴著整個書展。中國的出版社在這樣一個類似“中國主場”的氛圍內,獲得了比以往更多的關注,也多了很多自信,各種各樣的交流推廣活動應接不暇,讓參展的每一個中國出版人感覺格外忙碌。
對于每—個融入其中的出版^、來說,這個全球最大的書展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商業性展覽,它與很多行業的國際性展覽不同,書展的參展單位不單純是一個商業機構。比如科技類的展覽參展單位只要把企業形象展示出來,將產品的性能和實用功能展示出來,那么其產品在相關領域處在什么樣的水平便一目了然,貿易往來相對來說比較商業化。但是書展不同,書展不是一個單純的產品展示平臺,即使在商業文明發展程度很高的西方國家,“出版社也并不僅僅是一種商業機構,它同樣是一個由社會與文化相結合的紛繁復雜的團體。”因為,圖書貿易更多的是基于圖書所蘊含的豐厚文化、社會內涵以及對對方社會文化背景的認識與理解,因此對參加書展的出版人來說,他在這些書展中所具有的商務能力,取決于對對方社交層面的理解能力——只有當你融入你想要拓展領域的文化氛圍,真正與他們形成文化上的對話與交流,圖書貿易才有可能發生。
但是,由于語言文化的差異,不同國家的出版“社交”方式會有很大不同,在謀求理念交換和最大限度的互相理解時,誤會自然在所難免。這個時候似乎有一個雙方熟悉的“緩沖”會好得多——雖然大家有這樣那樣的不同,但是有一點卻是共通的:都愿意和熟悉的人去溝通——因此,大家都非常需要通過一個必要的紐帶,尋找最合適的手段和方式。這次人文社在法蘭克福書展上舉辦了幾個活動,有專業的文學論壇和中德文學翻譯獎簽約儀式等,其中“全球一體化中的文學獨創性與融合性”論壇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我想這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得益于人文社多年來在與海外同行在外國文學出版方面相互交流的積累,通過我們在德國的一些老朋友:文化交流基金會、文學研究學會以及我們的外國作家,因此可以將德國文學界一流的學者、作家以及中國的學者、作家組織起來共同就這一主題進行一場文學、文化層面上的探討,大家在誠意與默契的基礎上爭論與交流,暢所欲言,幽默風趣,現場氣氛十分熱烈。當時,來自各個國家的觀眾,坐滿了整個會場。參加過多次海外文學活動的嘉賓事后半開玩笑地說:這次文學論壇簡直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
在書展上辦一個卓有成效的推廣酒會,幾乎是所有參展出版社的目標,因為要把眾多的版權代理人從展會日理萬機的約談,從一個又一個的派對上吸引過來聚集到自己的旗下,需要主辦者有相當的號召力。此次書展我還參加了人文社的參股公司九久讀書人組織的一場招待酒會。這場酒會的規模令所有參與者感到驚訝,大概有一百多位來自英國、法國、西班牙等各個國家的出版家、版權代理人、出版社版權經理出席,包括企鵝的cE0、安德魯納伯格的老板安德魯等出版界大腕。與會者在酒會上互相見面的第一句話都稱贊這個酒會很棒。這個由中國出版機構組織的高朋滿座的招待酒會為經濟危機所籠罩的書展提供了一個繁榮的社交平臺。主題酒會之所以如此成功,一是因為無論是出于輸出還是引進的愿望,各國出版商都比較看好未來中國的出版市場,二是九久讀書人多年來與人文社聯手成功運作出版了大量外國圖書,擁有了相當數量穩定的合作伙伴。此外,有一點也非常重要,那就是此次酒會的召集人,九久讀書人有兩位外籍員工專門負責與西方出版機構的溝通,他們長期來往于中西出版界。這兩位精通多國語言、熟悉中國以及西方文化背景的的員工,非常了解西方出版業,了解與他們有效溝通的最佳方式,無疑起到了非常好的紐帶作用。
文學輸出,前面的路有多長
歐洲國家自身的文化自成體系,普通人生活安逸自足,較少地去關心其他國家的文化以及文學,不像中國人那樣有著近一百多年的坎坷自強之路,有五四以來那么好的外來文化引人的基礎,早巳習慣性地去涉獵世界“先進文化”。閱讀市場的狹小使西方的出版人在引進中文作品的時候缺乏動力,加之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以及漢語文學作品在翻譯推介上的超高要求,使得我們的文學版權貿易之路十分艱難,文學圖書在版權輸出中所占份額并不大。但是,文學永遠都是書展和出版界最關注、話題最多的板塊,文學表達是一種最為真切地傳達人思想和情感的方式。優秀的文學作品更能直抵心靈,使不同文化背景的閱讀者跨越一切外在的障礙獲得最深層次的共鳴,難怪有句名言說“一本書相當于一個外交大使”。
當前,中國文學要全面成功地推向海外市場,完全靠商業規則、市場因素推動,顯然時機并不太成熟,更多的時候要取決于一些偶然的因素,需要機緣,更需要版權代理人、圖書編輯真正喜歡,全心投入地去推介。歐洲最大的版權代理公司老板安德魯就是因為被他的中國屬下游說了三年后才下決心發掘中國市場。他來北京的時候,我跟我們版權部負責人劉喬與之碰面。這位英國紳士很有趣,書目大概翻了翻,放在一邊,眨著好奇的眼睛,直截了當地跟我們說:“我想聽故事,講講你們覺得好的故事。”于是,我們挑選了幾個比較“世界”的小說,將我們的閱讀感觸、我們眼中的作家大概講給他聽。結果,安德魯興致所至,當時就要坐上飛機去見其中的一位作者。碰面后他立即找人翻譯樣張、梗概,緊接著商量合作。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上他們第一次為中國作家畢飛宇和余華舉辦酒會,向各大出版社隆重推介中國作家及其作品,主推由人文社出版的長篇小說《推拿》和《藏獒》o
這次書展上,畢飛宇的《推拿》、楊志軍的《藏獒》和張翎的《金山》備受國外出版社關注。這些都是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對海外市場有一定吸引力。但是,當前,我們在選題階段就開始針對國外市場進行調研,這對于中國文學出版來說還達不到。因為中國文學的海外市場還只是劃在他們的“世界文學”的范疇里面,屬于小眾閱讀,市場沒多大。當然,現階段我們也不會在選題階段就將版權輸出比較全面地考慮進去。但是—些成熟作者的創作,尤其是有過海外版權輸出的成熟作者,則可能會在創作中多考慮—些有利于版權輸出的因素。
法蘭克福書展雖然是新書亮相、馳騁世界的最好平臺,但是一本書要真正進入海外市場,卻有著太多的幕后因素。及時的前期告知推介,代理人的人脈以及可信度,優秀的翻譯、成功的海外市場定位、推廣,等等。其中,對中國文學來說,最突出的困難還是有效溝通和翻譯。王剛的長篇小說《英格力士》2006年在中國出版集團組織的海外推介會上,經由與會外國出版人帶給了華人版權代理王久安。已經很少接手中文小說代理的王久安讀了之后幾天幾夜難以入眠,英文漂亮的王久安親自寫了十幾頁的提綱、梗概,當她寫完小說的故事梗概時,覺得已經把整部書在腦子里翻譯了一遍了。有了這樣和充分充滿感情色彩的推介,在沒有翻譯樣章的情況下,企鵝的高端書品牌編輯viking慧眼識珠決定全力推出,并且迅速簽下了該書的全球版權。《英格力士》的翻譯歷時三年,一中一西兩位翻譯,最后該書的英文編輯又親自潤筆。我曾經問過幾個看過《英格力士》的外國讀者,他們說讀《英格力士》的時候,一點都感覺不到這是翻譯作品,就像讀母語一樣非常順暢。《英格力士》英文版推出后,精裝本半年內迅速銷完,今年4月會全面推出簡裝本。這使我想起中華書局邀請沈玉擔任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艱澀的中文潤筆的佳話。可見,優秀的翻譯與編輯才可以使一部文學作品文氣貫通,渾然天成。
也正是因為看到了推介與翻譯的重要性,我們與歌德學院共同設置了中德文學翻譯獎,每屆選擇一部德語文學或文化新作、一部中國文學或文化新作進行互譯并出版。希望通過這個獎項推動促進中德文學或文化作品翻譯水平的提高以及翻譯人才的培養。
而且,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目前在積極地持之以恒地關注、推動中國文學海外出版的機構負責人、出版人或者翻譯,通常都有一個中國先生或者太太。這充分印證了那句話:每位漢學家背后都站著一個中國太太。《英格力士》、《藏獒》的翻譯都是這種情況,因為他們的生活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所以對中國文化有著持續的熱情。看來培養更多的海外媳婦和女婿可以成為我們解決翻譯荒的一大捷徑。
如今,隨著國外對中國了解的加深,西方市場從最初對中國的紅色獵奇也必然慢慢回歸正常的閱讀品味。但是,中國能提供給海外的選題參考是什么呢?作家的名氣、排行榜,有文化跨度的內容?商業社會大家都會看中排行榜,看中銷量,這也是最有銷售說服力的。但是,在我們引進版權時很有說服力的排行榜,反向的影響卻微乎其微——因為,國內和國外的主流閱讀群體構成有很大的不同,國外的主流閱讀群體普遍要比我們的閱讀群體成熟。所以,我們青春氣息十足的文藝類圖書排行榜上的作品很少成為西方出版人追逐的目標,他們更加注重的還是作家在中國文壇的名氣、文學價值以及圖書內容,比如,是否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是否有獨特的氣質,是否在國外有其他媒介例如電影同時推出。我想安德魯在聽《推拿》這個故事的時候,吸引他的可能有“推拿”這樣一個在全球與中國菜齊名的中國符號,而且,更重要的是小說的故事和它對待盲人群體的態度,作者在《推拿》中并沒有用憐憫去描摹盲人,而是通過一個個細密好看的人物故事靜靜地敘述盲人世界的光明與黑暗——直接打動西方人的恰恰是這種獨到的寫作角度。法蘭克福書展上蘭登書屋的展位有幾面他們的作家照片墻,上面唯一一張亞洲面孔是村上春樹。日本在產生了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兩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后,純文學水平已經到達一定高度,文學作品擁有了良好的互動環境,才出現了村上春樹這樣暢銷全世界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不是必要條件,但是文學的良性生態卻是必要的條件。只有在閱讀環境、創作環境、出版環境都健康的文學生態中,才會不斷地產生真正的優秀文學,有了好米,加上巧婦之為,中國文學的輸出才會獲得與我們的國力與我們經濟發展的速度相匹配的繁榮。
(作者單位:人民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