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配

袁家班是袁店河上下最有名的梆子劇團。

袁家班雖然就那三四十號人，可是四生四旦四花臉、八個場面(樂隊)、兩個箱倌(服裝管理人員)，角角都有梁有柱。

袁家班最有名的，是拉大弦的沙二寶和唱旦角的袁小姣。

沙二寶能進袁家班本身就是一奇，他是個瞎子。爹媽說，你也學個打卦摸骨、唱蓮花落什么的吧。沙二寶頭梗得直直的，他說，我不學那要飯的玩藝，我學拉弦子。沙二寶五歲時，拜了袁店河上有名的“神弦瞎董”學拉弦子。“神弦瞎董”也是個瞎子。他教拉弦是一絕，但收徒特別挑剔:一雙手從你的頭頂摸下，然后順著肩膀一寸寸捏到指尖，再讓你吸氣，雙手各成拳，抵住你的丹田……“神弦瞎董”在沙二寶身上摸過一通后，說，你小子能成大器。

果然，十二年后，沙二寶以自己的弦藝進了袁家班。一年后，成為八個場面之首，伺候袁小姣。 人稱“七歲紅”的袁小姣，有很多拿手絕活兒:表演崔鶯鶯要見張生時，甩辮穿衣后，背對觀眾，肩頭顫動，長辮晃蕩，和著鼓點兒走“花梆子”;《拾玉鐲》中，跑圓場、走“蹺功”、“尥蹶子”、蕩辮子……把觀眾看得如癡如醉，欲罷不能。因此，在班里養就了個很不好的脾氣——好為難配弦的，拉大弦的不容易跟她的唱腔，不是高就是低，老攆不上。

沙二寶說，我試試。于是，撐弦在膝，撫、揉、搓、擰、摸、刮、擦、挖、扣、滑、抹、彈、顫、抒、崩……袁小姣張口千腔，崔鶯鶯、秦香蓮、姜秋蓮……兩人在袁店河畔的月光下較起了勁，你高我仰，你低我俯，你花我亂，原本是一場排練，把袁店河攪得五水六浪，把全班人震了個心服口服，把觀眾弄了個目瞪口呆，把袁班主喜得心花怒放。

那晚，袁店河畔好熱鬧:戲臺兩側掛起了沙鎮長送來的“老鱉燈”，口細肚大，燈芯捻子拳頭粗，明晃晃，亮堂堂。戲臺四周，各色燈籠的光芒下，羊雜碎、丸子湯、煎包子、小火燒、醬面條、胡辣湯、炒涼粉、香花生，又多又便宜，老少爺們飽了耳福的同時，也飽了口福。

“神弦瞎董”也去聽了戲，主要是聽徒弟的手藝。他悄悄對袁班主說:絕配!

袁班主心里一喜又一疼。第二天，沙二寶就開始拉大弦。

袁小姣終于把沙二寶擱進心窩子的最深處，是因著另一場事。二月二，袁店鎮起老廟會。最后那兩天，袁小姣身體有些不舒服，喉嚨發干，可她又不想歇角，觀眾又嗷嗷叫著聽她的戲。那一晚，她唱秦香蓮。上裝時，她問箱倌要“寶石花”。正在臺口試弦的沙二寶聽見了，頭一偏說:“不能戴。”

對于袁小姣上什么裝，班子里沒有誰敢多說什么。可是，沙二寶說話了:“你想啊，秦香蓮頭戴寶石花，還用得著剪青絲賣了去買席子埋公婆嗎?演戲也要講個真，要論個人物、身份、劇情……”

第一次，袁小姣沒和人爭什么。在一旁的袁班頭在心里對沙二寶暗暗點頭，又沖袁小姣一使眼色:上場!

袁小姣在當晚最后一段戲時啞了嗓。“(秦香蓮)三百兩紋銀我不要!屈死我也不喊冤啊……”過門已過，沙二寶就是沒有聽到袁小姣出音，倒是司鼓低低的一聲驚叫:“壞事!小姣啞嗓了!”

沙二寶頭一仰，指一揉，顫顫的女滑音就從弦上流泄出來，也竟如袁小姣的唱腔。

拉二弦的就忙跟上伴奏。此時的袁小姣也不含糊，甩袖、顫肩、摔銀，緊跟口型，竟是把這段戲一口氣地“唱”完，把個站臺口的袁班主弄出了一身汗。

很快到了這年秋天，蘆花白，蟹黃滿，大雁飛。當袁班主帶著沙二寶、袁小姣走進沙鎮長的大院子時，六七個日本兵的眼光直直地要把袁小姣的衣服扒下來。

袁班主一愣，沖沙鎮長吼了一聲，“你騙老子!你不得好死!”接著，他把沙二寶、袁小姣的手緊緊地抓在了一起:“閨女，小寶，我們一起走!”

那個秋天的下午，陽光很好，從沙鎮長的院子里傳來一聲很響的爆炸聲后，袁家班就在袁河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