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是一本讓人心酸、心痛甚至心碎的日記,從記者看到她的博客,到采訪完成,到四處奔波幫她聯絡,復雜的情緒一直籠罩著我們整個編輯部。
創業路注定是孤獨的,但孤獨到必須要時時承受絕望乃至死亡的威脅時,創業者們在創業歷程中的艱辛與痛,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和理解?
親愛的寶貝,我的乖女兒:
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媽媽還睡不著。看著你熟睡的小臉,媽媽突然很想給你寫些什么。
媽媽永遠記得第一次將你抱在臂彎的那一刻,你是那樣可愛。你的一眸一笑,都深深牽動著媽媽的心。家里所有吃的、玩的、穿的,從此全都隨著你……你還記得媽媽以前常給你買花衣服嗎?那是擔心你衣服穿得舊了,受其他小朋友的氣。慢慢的時間久了,你變得越來越挑剔,不好的不要,不漂亮的不要。媽媽看著一直很著急,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但是今天,媽媽突然發現你長大了。你把五十塊錢遞到媽媽手中,說要省下錢來給媽媽建學校。要知道,以前一百塊錢還不夠你一周零花。看著你乖巧懂事的樣子,媽媽的心好痛。
媽媽是個不服輸的人。媽媽是那樣舍不得你。但是媽媽真的不知道還會不會看到明天的太陽。你還是個12歲的小姑娘。媽媽擔心說了你聽不懂,所以媽媽為你記錄下這些痛苦煎熬的日子。如果媽媽真的挺不住了……也許以后有一天,你看懂了,會理解媽媽。
2009年10月1日
今天下午四點過,我剛走出當鋪就接到債主的電話,說他不能再等,讓我馬上去跟他會面,今天必須還錢。
60多萬啊,拿什么還?我最后的一點首飾不過當了幾千塊錢,學校的煤還沒著落,老師的工資已經拖了兩個月了……我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掛電話的時候債主是怎么說的?“咱們得好好談談。”好好談?謊話,全是謊話!上一次談,債主的一個兄弟沖上來就給了我一耳光,那些刺耳的臟話就像炸彈一樣在我耳邊炸開,其他人還在旁邊冷冷看著——那是比死還難堪的羞辱。
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2009年10月5日
如果不辦這學校會怎樣?最近我常常這樣胡思亂想。
2002年,我剛跟你爸爸離婚,他去了美國,再也沒有音信。這個家的每件東西,每個角落,都空洞得讓我發瘋。唯一的寄托就只有你跟生意。但是生意也漸漸不景氣了。
這生意我做了十年,從哈爾濱進白酒到沈陽做批發,沒日沒夜,逢人就笑臉相迎。有一次回老家燈塔市,聽人說起這地方還沒有一個正規的少兒英語培訓班,我動了心思。
剛開始只是租一個地方做少兒英語培訓,每周末上課。燈塔市第一個外教是我引進的,為中小學生提供午餐服務的“小飯桌”也是我引進的——總共才十幾萬元的投入,效果卻出奇的好。
后來想房也租了,平時閑著也是閑著,干脆把周一到周五的時間利用起來開辦幼兒園。沒想到,不到一年就招了100多個孩子——這還沒做廣告,全靠家長們口口相傳。有時候在不熟悉的場合碰見這些家長,他們都會追著我張口閉口“徐老師”,叫得我心都軟了。
錢雖然掙得不算多,一個月加起來就兩萬多塊錢,日子卻突然有了奔頭。我的心大了——我想辦一個真正的學校。
現在想來如果不是這異想天開,我手上的錢足夠過下半輩子。何至于落到今天被人追債的田地?女兒,我悔啊,可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2009年10月17日
今天終于有一個領導說看我可憐,要幫我搭橋借錢。我差點沒給他跪下。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訴你外婆,她卻憤憤地說,“他們坑你還坑少了?!”噎得我頓時就沒話了。
本來我沒想要自己辦一個學校。2007年,燈塔市第三高級中學要找人接手,改建成更符合當地需求的職業高中。我停了培訓班和幼兒園,上下打點,托人請相關領導吃飯。在這個縣級市里,一頓飯竟也能吃掉幾千塊錢。而且光好吃好喝伺候著還不夠,還得送東送西上下打點。當時你外婆就看不下去,盡嘮叨。可我沒辦法。現在要想辦成點事兒,不這樣行嗎?
剛開始領導開了金口讓我來干,我還做著美夢呢。找人畫圖紙,請施工隊,甚至還聯系了當地一些企業,準備專門為這些企業培養技術人才——這樣鏈條就搭起來了,加上學校本身的資源,以后不愁發展。沒想到,后來我竟眼睜睜看其他人接手了!
為這項目我前前后后已經“投入”了十多萬元!這不糊弄人嗎?我氣炸了。我想把這事兒捅到“上面”去。可人家又會怎么看我?以后我還要不要在這兒辦學校了?
胳膊始終擰不過大腿。現在想想都氣得我掉淚,最終也只能安慰自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才有了天澤學校。燈塔市下面的佟二堡經濟特區是北方最大的皮裝、裘皮生產銷售基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聚集到這里,扎下根來。他們的孩子讓當地的公立學校供不應求。很多學生都因此流失到了附近的縣市——既然有這需求,我想自己辦一個學校。
這跟辦企業不同,為了一個辦學許可證,先得拿固定資產說話。我好不容易找朋友借了塊地,還得對地上原有的廠房進行改建、裝修,等到一切就緒,才能找當地教育局審批,找律師事務所來評估資產,還得要當地物價局審核收費……
你外婆極力反對說,“你一個女人家,好不容易掙了點錢,還瞎折騰啥?”
女兒,其實媽媽并不只是想多掙點錢,我就想做點事。現在,你肯定無法理解我當時的想法,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2009年10月23日
我清楚記得2008年8月1日。那天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我帶著學校的三名員工到沈陽市北陵公園門口賣服裝。那是一個朋友抵給我的賬。朋友欠我十多萬元,這批服裝充其量只值幾萬元。我卻沒放在心上——朋友明說有困難,咱總不能落井下石吧?后來才知道,自己傻得多么自以為是。
夜幕降臨,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我正跟員工說笑呢,一輛轎車突然對直撞過來。四周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員工的臉慢慢模糊……尖刻的痛楚已經是我在醫院醒來后的事了。
據說我昏睡了十幾個小時才醒來。三個員工都嚇傻了,連肇事的車輛都沒顧上,只知道搖晃著我哭喊。還好醫生說我命大,只是腰上和胯上骨裂,至少得臥床休息三個月。
學校正安鍋爐,得管我要錢——這是我腦海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何況學校快開學了,辦學手續還沒著落。躺了兩天之后,我硬是撐起床,拄著拐杖繼續跑物價局,跑民政局……我對你外婆說,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還怕什么搞不定?心疼得你外婆直抹淚。
今天,突然覺得這也許是一個不祥之兆。
2009年10月30日
今天去了趟學校。天涼了,學校還燒不上煤,學生們在教室里凍得瑟瑟發抖,見了我,卻還一起撲上來叫“校長媽媽”。我別過臉流淚,不敢看他們純真的眼睛。
你外公外婆還在學校里幫忙。外公急了說,“你不是說能借到錢嗎?你怎么盡說大話?”我欲哭無淚。領導讓我再等等,我有什么辦法?我能拿住人家嗎?外婆說,“你那些稱兄道弟的朋友呢?你怎么不管他們借錢?”
朋友?!
2008年9月學校正式開學的時候,只招上了15名學生。周圍人都笑我瞎折騰。折騰就折騰,我算得好好的:學校的地是管朋友借的,不花錢;籌建校舍、買教學用具花了一百多萬元;請了1名校長,13名老師,加員工總共30人——不管開學能招多少學生,每個月固定工資支出就近5萬元;其他零碎支出,孩子得用車接送,老師、員工得開伙食,冬天得燒煤……一年也要30多萬元。算下來總共200多萬元。我手頭就200萬元左右的現金,算上那輛別克車和2006年剛買的路虎,總共300萬元——撐到招滿150名學生的盈虧平衡點,虧兩年也夠了。
誰曾想拿個辦學許可證就那么難!
媽媽把兩輛車都賣了。2008年12月,天澤學校的辦學許可證終于拿下來——光“公關”真金白銀就去掉一百多萬元,還不算那些零零碎碎的請客吃飯。別說兩年,媽媽連一年也撐不了了。
偏偏學校后面那4畝多地,是早就跟人說好要買的。為了以后擴建方便。我只能偷偷賣了沈陽的房子,全投在這塊地上。沒想到那個借地的朋友一看,不干了,死活要收租金,“你有能力買地還跟我這借地干啥?”租金一年5萬元;買地也行,100萬元。
這不趁人之危嗎?!不到這山窮水盡,我絕拉不下臉來跟朋友借錢。在沈陽,我不算多大的款,但是以前呼啦啦一大群人出去胡吃海喝的時候,哪次不是我付的賬?朋友缺錢周轉的時候,哪次不是我慷慨解囊?我還自以為憑我的人緣兒,借個100萬應該不難。
手機電話簿里的人名挨個兒撥了一遍,這些昨天還稱兄道弟的朋友,竟沒有一個愿意跟我見面,更別說借錢了。到后來再打,有些人連電話也不接了。
一個小老弟倒是又回了電話,更慷慨地借給我10萬元周轉。我簡直要感激涕零了。隔兩天我還錢給這個朋友,朋友還很抱歉地說忘記帶借條。沒想到再隔兩天,朋友拿著借條又找我還10萬元。白紙黑字你敢不還?咱們法庭見!
那一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天黑地回到學校的。外婆眼角早已起了深深的皺紋,外公的背有點駝了,兩個老人家還在為學校跑前跑后。我“撲通”一聲跪在他們跟前,淚流滿面。
他們默默地把幾萬塊養老錢塞到了我手中。可這不過是杯水車薪。我實在撐不住了。能借的都借遍了。這就是所謂朋友!以前我順風順水的時候前呼后擁,現在顯得我多卑微。我只能去借高利貸。30多萬的高利貸,月息五分利,利滾利現在已經變成60多萬元!
——女兒,我怎么敢跟外公外婆說高利貸?外公會更著急,外婆又會善意地叨叨……
2009年11月4日
今天債主又來了。這一年我流的淚,比這一生還多。我不甘心啊。今年開學的時候,學校一下子來了89個學生——盡管我們學校的硬件遠比不上這兒的公立學校,可學生們就愿意來。一年,再給我一年或許就好了。
債主卻等不了了。他們已經找人砸了幾次學校。今天他們又來了。他們鎖住教室門,不讓學生進去上課。我忍氣吞聲地解釋,卻又換來一頓拳腳。
眼看學校發工資的日子又快到了。學校的煤還籌不上。天氣更冷了,現在這季節一個星期就得燒上兩噸煤,一個月就要8000塊錢。
——說出去誰信?弄8000塊就這么難!
我不甘心。可我的天已經塌了。我親愛的女兒,也許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媽媽撐不住了。
記者手記:
2009年10月30日,本刊編輯部在商界財視網上發現徐曲的博客后,火速聯系了徐曲。
記者撥通徐曲電話時,她正準備尋死。接到記者的電話,她痛哭失聲,崩潰了好幾次。期間記者由于行程問題,無法立刻趕赴沈陽,徐曲更給記者發來了絕筆短信。
11月4日,記者趕赴沈陽。走出機場,徐曲的老父親正舉著牌在兩個出口來回奔波,生怕錯過了記者。70多歲的老人戴了一頂瓜皮帽,卻藏不住絲絲白發在風中瑟瑟發抖。據說老人恐怕徐曲沒錢接待記者,還把老兩口僅剩的金銀首飾拿去當了6000元交給徐曲。一路上,老人的手一直拉著徐曲的手,沒有放開——后來我們才知道,老人只是她的繼父。
記者在沈陽的三天當中,第一天,債主打電話說再拿不出錢,又要去砸學校了;第二天,債主準備把她帶走,讓她父母來贖人;第三天,記者陪她四處借錢借到凌晨三點。她對記者說,“沒想到一個平凡的我,一個小小的我,能讓你們不遠千里地趕來。我已沒有遺憾,剩下的全是感動了。”所以她還在努力,只是偷偷告訴記者,別對她爸媽說高利貸,別說她已經把房子賣了,因為老人家會覺得,家都沒了。
截至記者發稿時,徐曲已經通過商界財視網會員的幫助,聯系上有“中國首善”之稱的陳光標。2009年12月7日,陳光標抵達沈陽,隨后驅車一個半小時來到燈塔市天澤學校。他明確表示在經過調研后會最后確定具體援助數額。
編 輯 彭子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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