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DS:當理想通向地獄

被銬上手銬的那一瞬間，郜偉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12年的摸爬滾打，換來的不是財富和聲望，不是幸福與理想，竟是那黑壓壓一片堵在門外的債主。債主們手持標語、一臉憤懣、甚至惡語相向，總也揮之不去的討罵聲分外刺耳……這一切的一切，他不愿再想，也不忍再見。

邁向警車的步履恍惚而蹣跚，依稀想起自己偉大的理想與榮耀，而在這一刻，被狂熱的理想烤得火熱的心終于冷卻下來。

井岡山的夢想

“我們所要建立的公司，從她醞釀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有別于世界上的一切公司，她是最有理想、最有紀律、最有感情、最有效率、最有發(fā)展前途的公司。”

1997年7月，井岡山之巔，郜偉狂氣頓生。

這一年，郜偉35歲。時任深圳郵局速遞局總經理。

而70年前，同樣35歲的毛主席帶領著一支只有幾百人的紅軍隊伍開進了井岡山，點燃了革命的星星之火。登上井岡山的那一刻，郜偉仿佛有了一瞬間的頓悟：毛主席能從井岡山，聚幾百人奮斗二十年，解放中國。吾等何不能以數(shù)十人之始，立足深圳，占領世界市場?

回到深圳的那個晚上，郜偉徹夜難眠。欲望的烈火點燃了自小就埋藏在他心中的那片廣袤的森林。

……

2008年3月，十年轉瞬即逝。

45歲的郜偉每每回憶起當初果斷辭職下海的決定，仍舊一臉興奮。

當年，就在從井岡山返回深圳的兩個多月后，三個人、三百塊錢、一間房子，深圳勤誠快遞有限公司(DDS)倉促地誕生了。

經過精心調查，郜偉總結出了同城速遞的幾大特點：成本相對較少，規(guī)模相對較小，一人一輛自行車就能跑一個區(qū)。在這種“輕資產”的運作模式下，郜偉有能力實現(xiàn)在低價的同時保證盈利，在這個階段，市場占有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一調查結論，使郜偉在深圳幾乎演繹了70年前的井岡山傳奇：

十年的打拼，勤誠快遞在深圳地區(qū)已經擁有了10％左右的市場份額，并成為令行業(yè)巨頭順豐快遞在深圳地區(qū)最為擔心的競爭對手之一。

然而，也正是這一調查結論，為此后DDS的慘敗種下了第一顆種子。

源頭啞彈

“東道是理想，是信仰，是目標。DDS是旗幟。快遞是道路。東道人是高舉旗幟，在快遞道路上奔向理想的一群人。”

深圳市場的成功，直接刺激了自小就開始萌芽的瘋狂計劃在郜偉心中提前開始醞釀。

在郜偉看來，同城速遞的經營理念和經營方式同樣適用于全國市場的開發(fā)。各省各市之間就好比深圳各區(qū)縣之間，只不過是范圍放大了而已，本質上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至于成本和預算，這些都不是問題。在郜偉看來，手上的3000萬元應該夠了。

而據(jù)相關專家分析，順豐一年的銷售額大概應該在60億元左右，我們在這里可以做一個粗略的計算，假設順豐的純利潤往高里算是10％，也就是說順豐一年的成本是54億元、一個月就是4.5億元、一天就是0.15億元；如果再算上申通、圓通、天天等，快遞行業(yè)一滅的成本攤銷數(shù)額非常驚人。換個說法即郜偉只帶了順豐2天的成本就開始了他妄圖稱霸全國市場的狂想之旅。

很顯然，郜偉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DDS開始嘗試使用瘋狂的低價戰(zhàn)術攻擊同行、爭取市場。其當時的快遞價格定在同城5塊，甚至一度降到同城三件10塊的至低點。這種在同行們眼中無異于“自取滅亡”的傾銷方式，卻在市場用戶不斷擴大的刺激下，成為郜偉“以賺養(yǎng)虧”的開始。

當然，關于DDS的經營，郜偉有他自己的想法。在他看來，要真正做到稱霸全國市場，規(guī)模是決定其成敗的核心要素，只有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規(guī)模做到最大，才具備在整個行業(yè)內的話語權。“到那時，賺錢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而不得不提到的是，郜偉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的十年，也是中國民營快遞飛速發(fā)展的十年。

1993年，順豐快遞和申通快遞分別在珠三角、長二三角成立；1994年初，宅急送在北京成立；2005年12月，中國按照WTO協(xié)議全而對外資開放物流及快遞業(yè)；2007年9月，《快遞服務》郵政行業(yè)標準發(fā)布為快遞業(yè)提供了規(guī)范服務行業(yè)標準，我國快遞業(yè)已經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產業(yè)；2008年，我國登記備案的快遞企業(yè)已經達到5000余家，從業(yè)人員達到23.1萬人。

要想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市場上出類拔萃，擴張成為郜偉的唯一選擇，且時間相當緊迫。

整個2008年下半年，郜偉在短時間內理清了DDS未來的發(fā)展思路。

思路可以概括為兩條：

一是繼續(xù)鞏固并推進現(xiàn)有的深圳、廣州、東莞三個利潤點，用這三大市場的利潤來拉動整個華南區(qū)市場的運營，從而進一步保證那些虧損地區(qū)的正常運作；

二是積極準備將“以點養(yǎng)面”的經營思路作為進一步占領全國市場的核心武器。

稱霸全國市場，郜偉等這一刻等得太辛苦了。早在2005年8月，化身東道物流(簡稱DDS)的勤誠速遞就以一種極高的姿態(tài)走入人們的視野。東道，取“東方神靈，道行天下”之意，這無疑體現(xiàn)了郜偉稱霸全國的決心。當然，這種缺乏市場認知的盲目轉型也為DDS在進軍全國市場的起點埋下一枚致命的啞彈。

降價!擴張!

“在理性與感性的抉擇中我們常常無所適從，那是因為我們的信仰不夠堅定。”

2008年下半年，DDS擴展的首戰(zhàn)場定在了上海。

2009年2月，“降價降價再降價，打造全國最低價!”的口號響遍東道。而后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如此低價的快遞服務迅速被市場接受，DDS不僅開通了江浙滬皖全境通達的網(wǎng)絡，招聘了2500多名員工，日收件量更是迅速膨脹到兩萬件。

準電沒法阻擋DDS瘋狂擴張的勢頭，所有的員工似乎也被郜偉的偉大理想所感染著。

這一天，華東地區(qū)的、Ik務員們意外地收到一封來自老總郜偉的郵件，郵件中提到了公司新頒布的三項員工激勵措施：一是把加盟制公司、加盟商的利潤全部取消，轉讓給員工；二是公司通過大規(guī)模的資金投入，打造通達全國的網(wǎng)絡；三是公司對業(yè)務員實現(xiàn)月結結算，使每個業(yè)務員當天收到的現(xiàn)款全部落進自己的腰包。

新規(guī)定意味著：其他公司的業(yè)務員拉一個十塊錢的件只能得到一至兩元的提成，而東道的業(yè)務員能拿到四至五元、甚至更多。

員工們開始變得瘋狂，誰也沒有意識到郜偉是在DDS內部資金鏈出現(xiàn)了何等程度的危機下才無奈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由低價策略攻占的市場迅速擴大，從而導致虧損額隨著擴張速度迅猛上漲，3000萬元資金早已所剩無幾。

問題還不僅僅出在資金鏈上：大批高速擴張所需要的業(yè)務員在一進入公司即投身市場，缺乏必要的員工培訓，這也是為什么當DDS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立馬“樹倒猢猻散”的主要原因。受到繁榮表象的鼓舞，DDS將幾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市場擴張上，公司本身的抗風險能力幾乎為零。

被稱霸全國理想灼燒著的DDS像一頭饑餓的豹子，向同行們表演著一場瘋狂馳騁的大戲：

3月份搶占上海；

4月份開展華南營業(yè)部改造和租車計劃。

5月份實現(xiàn)全國直通華南、華東每個縣城-

6月份開展上海至江浙19個地市的“上午收下午達”建設，與此同時全面展開以搶占北京市場為核心的華北攻略。

10月份面向全國范圍推出代收貨款業(yè)務……

所有這一切只為在最短時間內把東道推向占領全國市場的制高點。

直到2009年11月，這種用虧損支撐起來的大規(guī)模擴張仍在繼續(xù)。彼時，DDS已然全資擁有包括香港、廣州、東莞、上海、北京等國內幾十個分公司，其他加盟分公司近百；另有800多個自建服務網(wǎng)點，自有員工12000多名，汽車2400多輛，口均收件量達到20多萬件。

當然，與之相對應的是，公司的資金鏈因為長時間支持低價占領市場的經營策略已經撐到了難以為繼的臨界點。

致命一搏

“今年，我們拿下了華東和國內之后，華北已經成為全國三大支柱中最短的一條腿了。”

作為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郜偉在DDS所扮演的從來都是絕對領袖的角色。

2009年6月，郜偉在北京分公司的一次會議中明確提出：要在金融危機之后的市場低點，迅速搶占華東、華北，稱霸全國快遞市場。

事后，據(jù)DDS前高層對媒體宣稱：當時的郜偉希望借華東市場的快速占領作為推動，一鼓作氣攻進以北京為突破口的華北市場。而公司內部已經出現(xiàn)部分反對派，他們認為以公司目前的資金儲備，若僅以低價策略出擊到最后恐怕會騎虎難下。

在上海，DDS的成績相當不錯。短短5個月時間里，其日接單量暴增至15萬件。為了應對日益增長的業(yè)務需求以及向上海周邊城市輻射，DDS當時還準備接下來招收1萬名快遞員。

但與此同時，低價策略所帶來的成本壓力和突然增大的業(yè)務量，讓DDS本來就極其嚴重的資金矛盾更加凸顯。

在搶占市場上，DDS仍然實施一貫的“同城5塊，省內6塊，跨省8～10塊，量大8折”的低價策略，與行業(yè)內同級業(yè)務的普遍價格相比較，DDS的定價至少要低20％。甚至是低于同城快遞最低6元的成本價格。而3000萬元的資金儲備甚至撐不滿一個月。

精明的郜偉想出了將“自營”與“加盟”的優(yōu)勢相結合，創(chuàng)造讓“每個員工都成為小老板”的應對策略，以解決資金短缺的問題。然而收效甚微。

在郜偉信守的人生格言里，有一句叫做“兵行險棋方能勝，事到絕處始逢生。”為了迅速稱霸全國快遞市場，郜偉開始了一場此后讓DDS徹底淪落地獄的“致命賭局”——代收貨款。

從2009年10月26日開始，DDS快遞開通全國代收貨款業(yè)務。

“代收貨款”的業(yè)務方式主要是由快遞公司業(yè)務員幫客戶送貨到指定地點，再由該業(yè)務員幫忙收取貨款返還給客戶，并收取一定金額的手續(xù)費。

由于區(qū)域內代收5000元貨款免手續(xù)費，DDS吸引了不少商家。為解資金之渴，郜偉開始使用客戶的代收貨款作為周轉，代收貨款在短短數(shù)月間已經出現(xiàn)上千萬元的資金缺口。而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客戶開始抱怨甚至投訴DDS代收貨款返款不及時等問題。誰都沒有想到此時的郜偉正在進行一場“拆東墻補西墻”的冒險游戲。

這一搏在事后也被認為是DDS最終無法回頭的主要原因之一。“單純的快遞企業(yè)倒閉，滯留的部分快件由其他企業(yè)按手就可以妥善解決，但是代收貨款的資金漏洞就比較難以收拾。小紅馬可以安然退出，DDS卻不能全身而退，正是這個原因。”圓通快遞陳松海在中國快遞協(xié)會組織召開的代收貨款業(yè)務安全問題研討會中如是說道。

崩盤

“淘寶即將上線、跟聯(lián)邦快遞、TNT等的戰(zhàn)略合作即將達成、風險投資團隊即將入駐……當這一切曙光開始展現(xiàn)的時候，我們卻陷入了萬丈深淵。”

2009年11月20日，對進軍全國市場所需資金的過低估計以及基于“規(guī)模至上”原則下的瘋狂擴張，終于導致DDS從一開始就埋下的那枚啞彈被引爆。

一封名為《靠我們自己挽救東道大業(yè)》的郵件開始在網(wǎng)上流傳。

郜偉在這封發(fā)給東道所有員工的信里主動承認并提出：公司財務狀況惡化是由于公司華東戰(zhàn)役的開展，公司制定的各種優(yōu)惠員工的政策被業(yè)務員利用，改單、不交款成風，使公司財務狀況急劇惡化，希望員工按級別主動捐薪10％-50％以拯救公司。

郵件隨后被證屬實。

幾天過后，DDS又在自己的官方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一封《告客戶書》，其中說道：“近期由于DDS快遞在網(wǎng)絡結構、運營模式及體制上進行改革，使得華東部分區(qū)域在派送快件上有所延誤，公司為此作出道歉。”

至此，結合之前的“求助信”，網(wǎng)絡上開始小面積地盛傳DDS正面臨著嚴重的資金鏈問題。而隨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不僅證實了人們的猜想，更將DDS進一步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2009年底，DDS江浙分公司不堪重負，率先倒下，隨后，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迅速波及其他地方。DDS在華東區(qū)的所有快遞業(yè)務全部終止。12月中旬，其東莞網(wǎng)點凸現(xiàn)資金周轉問題，廣州、深圳、東莞等地的客戶均被拖欠貨款，員工的工資發(fā)放也無法保證。

2010年1月，廣東省郵政管理局12305申訴中心陸續(xù)收到針對DDS拖欠代收貨款的多起申訴。1月21日，DDS在給廣東省郵政管理局的解釋函中稱：因在華東地區(qū)大規(guī)模投資擴張管理失控，導致全國到華東地區(qū)的代收貨款4500萬元無法收回，為此挪用了廣東地區(qū)19個地市代收貨款4516.6萬元，并拖欠員工工資和押金約1800萬元。

然而這僅僅是DDS官方宣稱的資金缺口。據(jù)有關部門的統(tǒng)計，DDS在當時拖欠各地客戶的貨款、代收貨款以及員工工資已達億元以上。

另一方面，網(wǎng)絡上開始展開對DDS大規(guī)模的聲討，一時間各大網(wǎng)站隨處可見關于DDS面臨倒閉的消息。

再看此時的DDS，高層卷款潛逃、司機哄搶貨物……丑聞層出不窮。

眼睜睜地看著被當初星星之火點燃的熊熊烈焰頃刻間燒到眼前，郜偉早已經失去了慟哭的心情。有那么一刻，他多么想隨著這熊熊烈火一起燃燒，“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而此時的他已然被公安部門控制，并于次日被正式以涉嫌詐騙立案刑拘。

換個說法，即郜偉只帶了順豐2天的成本就開始了他妄圖稱霸全國市場的狂想之旅。

記者手記：

外資兇猛、競爭慘烈、利潤微薄、缺乏自律……DDS的倒下不僅僅是暴露出自身在經營過程中出現(xiàn)的諸多致命漏洞，也再一次暴露了我國民營快遞行業(yè)的發(fā)展困境。

本刊在今年3期曾推出《民營快遞編年戰(zhàn)史》，詳細報道了自1993年以來的中國民營快遞業(yè)激烈的商戰(zhàn)。在去年10月，相關專家就做出預測：隨著新《郵政法》的出臺，對于民營快遞行業(yè)準入門檻的提高必將引發(fā)行業(yè)內大規(guī)模的洗牌。

DDS的倒下，加速了全面整頓民營快遞市場的步伐。

在2月至3月間，《廣州舊報》、《華西都市報》等多家媒體預測在今年內，將有超過三成的民營快遞公司被行業(yè)清理出局，而他們的規(guī)模和資金等都遠遠落后于DDS。一個DDS倒下去也未必意味著千萬個DDS會站起來。

畢竟前路未知，東道的隕落，對于中國的整個民營快遞行業(yè)來講，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編輯

趙代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