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區原住民,是指那些背井離鄉來到繁華城市謀生的臺灣少數民族。相比還住在部落里的族人來說,他們所面臨的文化沖擊和現實壓力更為直接。
為了幫助他們更好地面對各種問題,都會區里出現了一些公益社團。林春鳳所在的“瑪嘎巴亥”就是其中一個,這個名字在阿美族語里,意思是“美好”。林春鳳是社團的負責人,同時也是屏東教育大學原住民教育研究中心的主任。
散居帶來的孤寂感
我們這個社團現在有42名成員,都是阿美族人,我本人也是。他們當中有幼兒園老師、有工人、有做小生意的人,大部分都沒有十分穩定的工作。
大部分都會區原住民從事的是中下階層的工作。我們近期做的統計發現,都會區原住民的收入只有一般都市家庭的55%。假設一般人一個月是3.5萬新臺幣,那原住民平均只能拿到2.2萬,其中男生可以到2.6萬,而女生大概只能在1.7萬,甚至更低。
都會區原住民最大的特點是散居。在鄉間我們會住在一起,走出去兩步路就是你家,我家的鹽巴還可以借給你。來到都會區以后,有的租房子,有的買房子,沒辦法住在一起,平常沒有機會講族語,沒有辦法舉行自己的慶典。一唱歌別人就打電話投訴:太吵了。一做什么事,別人就奇怪:你怎么跟其他家不同?
因此他們平常就會隱藏起來,不講族語,也不會穿自己的族服。如果不把這個群體找出來,他們的文化就會到此為止,就好像河流流到某個地方就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由于種種因素,他們心理上的共同點是孤寂,會覺得沒有伴。為了排遣這種孤寂,他們以往的做法是常回鄉,有空或有慶典就趕快回家。但現在豐年祭跟城市里的假期不一樣,回去請一個禮拜的假,回來工作可能就沒了。所以,他們就很兩難。
如果只是寂寞,還不那么嚴重,長期下來就會變成一種癥候群,可能會導致憂郁。
在我們的研究里看到,在都會區,新遷移的原住民自殺率比一般人高,大概是7%,一般人是2%到3%。其中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文化的沖擊,包括人際關系的障礙等等。只是經濟的困難,應該還不至于讓人放棄生命。
許多文化的沖突如果一直沒有處理,堆積下來就會成為病癥。沒有專業人士介入的話,最后就會變成一些負面的行為表現,例如自殺、酗酒等。
但這種負面情緒并不容易表達出來。每個禮拜定期聚會時,大家會帶些東西過來分享,也會彼此傾訴負面情緒。特別是當有人家里遭遇突變時,我們都是支撐者,一方面是人力的支援,另一方面是情緒的支撐。
前陣子有個人的先生出了車禍過世,其他人就會過去支持他。因為她當時已經懵了,不知道后續的法律訴訟賠償和遺產繼承問題該怎么處理。另外一個人是她的孩子突然生病走了,這是很大的一個打擊。當時我們就到她家里整夜陪她,怕她害怕或是太過傷心,大概持續了三四晚,后來也一直繼續地關心她。
每周的族語課
除了情感的支撐,學族語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活動內容。語言是文化傳承過程中的重要一環。文化如果不實踐,就會被漸漸遺忘。
每個禮拜我們都會利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學習傳統歌謠。在課堂上,兩位阿美族語老師會認真地講解詞語的發音和字句的意思,再利用簡單美妙的旋律帶領大家一起唱。對學員來說,這些旋律都是以前在山上聽過的,喚醒了很多人對部落的記憶。于是大家都會跟著一邊擺動身體,一邊開心地唱著。
這個時候,會員的孩子們就在旁邊玩耍。他們一開始肯定不會唱,但可以逐漸熟悉,并且知道原來歌里講的故事那么美麗;慢慢地他們也會哼唱起來。我想他們是很重要的一個年齡層,我們需要一代一代的影響。
來學習課程的主要有幾類人:國中生、國小生、想系統學習然后從事母語教學的族人,另外就是希望能夠找回歸屬感的人。
現在政府有一個政策,就是如果通過族語的認證,升學時可以加35%的分數。所以國中生的動力比較強,畢竟希望能夠讀好學校。國小生目前還都是自由選擇,但家長都很緊張,想著國中功課壓力那么重,不如讓他們國小就來學。
目前來說,他們學習族語的動力主要還是來自外部,例如加分;真正內在的動力其實還蠻弱的,學習也比較懶散。所以我們就盡可能讓他們去參與各種活動,例如族語競賽、戲劇比賽、豐年祭等等,讓他們不斷去實踐。
他們還是對參加比賽還是很熱心的,或許是沒有上臺之前會在底下野餐,他們覺得好玩,有人還會帶小孩來,就好像過年一樣,特別熱鬧。
在阿美族協會舉辦的一個豐年祭上,我們的族群就是盛裝上去,很努力地表演,唱得很愉快。因為平常的練習,大家都沒有忘了那個舞步。
社團里沒有責備和歧視
我覺得大家之所以愿意來,最主要是歸屬感,因為我們無法提供別的實質回饋,例如錢、獎品、或工作。相反,很多時候大家是要付出的,例如一起籌備活動什么的。
大家聚在一起就是要取得溫暖一這是當前的最大動力。核心是一種認同感,以及感情上的安全,不用擔心被歧視被嘲笑。即使有人說哪天他喝酒了倒在路上,別人也不會笑他,不會覺得你怎么不自愛不檢點。這種責備不會在社團里存在,大家聽了就哈哈大笑,問:“那后來呢?”
社團有幾件事特別感動我。例如平常我們就幾個核心人員,但當一個活動要進行的時候,就會多了很多不認識的族人。他們大多曾經在部落里生活過,為了參加活動,遠從臺中、高雄、花蓮坐半個小時、1小時,甚至是3個小時、6個小時的車趕過來。
我們這個聚會其實也是他們每個小家庭的聚會。他們借用這個時候,召集親朋友好來聚一聚。我發現他們的熱情更高,在唱歌的時候非常投入非常有感情,或許是覺得很不容易才唱這么一次吧。很多人還會帶著錄音機來,說帶回去可以常常聽,也可以好好地再練習。每到這個時候,我就覺得我們這里像種子部隊一樣。
有一次,我們去到部落大學表演民族古老歌謠。由于屏東地區是排灣族跟售凱族的大聚落,阿美族比較少。我們唱著唱著就有一個老人突然從后面跑到舞臺前面,很認真很感動地聽,一再說:“怎么還有人會唱這個歌?怎么還有人會唱這個歌?我們都快忘記這首歌了!”說完就開始認親,原來他是從另一個都會區桃源過來的。我們當時的感動是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只要做,我就不悲觀
目前在經費上,我們采用會員制,一年一交,正式會員500塊新臺幣(相當于108元人民幣),新會員1000塊,每年大會時一起交。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沒有支付工作費,總干事、理事長、會計、出納都是義工。好在都只是業余來做,大家并沒有太計較。
另外,就是我們向政府部門申請來的族語課程、暑期原住民學生的課業輔導,還有族語認證考試三個項目的經費,分別拿到了12萬,3萬以及6萬塊新臺幣,加起來大概21萬。除此之外,我們也會爭取接一些政府的調查問卷等項目。這些錢讓我們有了喘息的機會,可以暫時支付一些費用,不至于坐吃山空。
相比于社團的生存問題,我更擔心的是很多族人因為工作忙或住得遠而無法前來參加活動,那樣最后可能就慢慢地淡忘了。
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一些會員缺乏競爭力,很容易被市場所淘汰。如何讓大家既成為生活的共問體,同時又能夠有新的出路,是我們最大的壓力。我在想是否能夠讓他們做一些例如手工肥皂這樣的產品,技術含量沒那么高。這樣就有一個基本生活的保障,閑暇之余我們還可以唱,還可以跳。
對于當前自己民族文化的流失,族人也有意識到,因此平時在社團里能說族語就盡量不說國語。
就我個人而言,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話肯定會憂慮,這就好像輪胎不轉,一定不會前進。但只要能做起來,我就不悲觀,能做多少算多少。其實我們并不需要特殊的形式,我們的文化就是在自然中形成的,就在生活中的互助里。工作中、休息的時間、吃點心的時間都可以一邊用族語唱歌。
另外,我們也在嘗試讓年輕人不斷加入進來,讓他們對傳統的東西有認同感。畢竟生命很短暫,我們這一代很快就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