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寶總理在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再次提出,要創建若干一流大學,培養杰出人才。什么樣的大學制度更有利于杰出人才培養?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學術委員會主任程方平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
呼吁出臺“學校法”
今日中國:公開征求意見的“新教改方案”再次提出加大教育投入,2012年教育經費支出占GDP的4%,你如何解釋這個數字?
程方平:4%是一個集合的數字。我們一直在借鑒國外,其他國家的教育經費在4%左右,但它的經濟發展是平穩的,有時是零增長甚至是負增長,在這種狀態下教育經費也很平穩。我們的經濟則是在起飛。GDP上升的同時,4%的金額也在上升。經費不穩定,使用上就會有很多問題。一個國家教育經費的預算應該從“根”上算起,應該通過專家論證,把每一筆賬算好后用制度和法律規定下來。我們現在是教育經費不夠,政策又不夠完善,所以出現亂收費,亂花錢的情況。如果按照社會議定的標準來算,可能是8%,也可能是7%。關鍵是如何定這個基準,我們現在沒有這個基準。
建國60年,改革開放30年,我們至今還沒有一部“學校法”,這很讓人費解。學校究竟怎么辦,到底該如何花錢,國外都有這部法。日本的學校法《教育六法全書》像字典一樣,規定得特別細,所以那里沒有教師和學校亂收費的情況。我們的改革首先要有法可依,有標準可以防止很多問題。比如在教育發展比較成熟的美國、日本,學校領導不用為錢著急,一切經費都會有保障。我們現在是教師工資、學生人頭雖然有一些標準,但是全國各地不一樣。地方上,你有一個好的教學質量大家都給你錢,這個錢在其他國家是不允許收的,這樣下去好的學校會越來越好,農村基層一些學校就會越來越差,這不利于教育公平。
在國外,欠債的校長會被彈劾
今日中國:欠債問題一直困擾著高校,有的二級學院甚至開始賣地,一些公立大學雖然負債累累,但是還沒有退出機制,這些債務應該如何消化?
程方平:高校負債少的二三億,多的幾十億,這樣的情況如果在國外,校長會被彈劾。而我們的負債人想的是,我負債政績卻可以保證,債務可以讓后面人去還。任何一個國家的高等學校都不是我們這樣用錢砸出來的,認為堆出幾十個億就能造出一所好大學,它們都是慢慢發展起來的。我們現在有很多急功近利的東西,比如一所名牌學校,批它的時候,占地500畝,投資幾千萬,我們又沒有給投資者一些政策上的優惠,那么誰會來投?要投的人一定是想把這筆錢賺回來,所以整個邏輯就有問題。
哈佛大學是360多年形成了現在的學校,我們想30年就趕上它,這絕對不可能。哈佛大學在360年中的磨合是在自然狀態下完成的,而且整個社會的文化、科學都在逐漸進步,與它吻合。我們現在是經濟高度發達,但是政治制度,民主制度、法律制度還不健全,所以就會有很多隱患。
教育部給大學的錢多數是項目經費,而不是常規經費,只占高校費用的三分之一,甚至還少。這些大學要生存,就要拼命招生或者拉社會的錢。我們國家一直在追求高校的正規化,一些學校便有了空子可鉆,比如那些賣地的二級學院。
改變的途徑還是要靠立法,大學在最初的制度設計中應該提前考慮到它的風險,比如利率的變化,招生人數的變化等等,這些都應該有一定的預測。判斷不準確,法人和他的團隊就應該負責。誰違規就該處理誰,民辦的制度設計不好,該垮臺就垮臺,公辦的設計不好,也應該允許垮臺。
今日中國;在普及大學教育方面,西方是一個什么路子?有哪些經驗可以借鑒?
程方平:其他國家在促進高等教育大眾化的時候,多是做短期大學,兩年制,日本美國都是這個路子。美國叫作社區學院,等于是高教系統中一種基礎性的學校,中低階層的人可以在本地上學,既便宜,又可以跟本地結合,各方面利益都有。這些學院由國家和地方政府出錢,老百姓也出一點,有的地方企業也出錢,所以很容易在地方上辦,甚至辦到了縣一級。大學辦在縣一級和城鄉結合部有很多優勢,首先占地便宜,學生上學費用低,學費只有名牌公立大學的五分之一,私利大學的十分之一,還可以開一些跟地方相關的專業,很容易得到地方支持。兩年畢業后,一部分學生到社會上工作,還有一部分到正規大學讀三年級。名牌大學寬進嚴出,也在淘汰,它淘汰下來的位置,那些想進一步深造的學生可以補充進去。
在如何鼓勵民辦大學這一塊,國家應該進一步放開,它也是教育生態的一部分,生態就是不光有羊,沒有狼,而是一個互補的機制。民辦大學是一個資源,國家應該加以引導,比如原子彈這個項目,美國就是交給哈佛大學來做的,我們民辦大學也可以有這樣的考慮,比如汽車是吉林大學的強項,一些汽車項目可以交給它。
我倒是希望看到新東方這樣有一定經濟實力又相對獨立的機構來辦大學,如果它的設計和理念比較好,可能會辦出特色,因為它更加獨立。辦一所中小學做出成績要10年,辦一所大學要20—30年。哈佛當年辦學的時候沒想到要辦成世界名校,第一年才召到20多個學生。第二年就被勒令停辦。換了一任校長,慢慢才發展起來。一所私立大學如何能稱之為“國家大學”?對于私立大學消失了數十年,才剛剛開始恢復的中國,這似乎是一件很費解的事。在許多國人的意識中,私立學校似乎還是游離于國家教育體系之外的“另類”,與國有大學是勢不兩立的對立面和競爭對手。對于一個以“科教興國”為立國之本,而且興辦教育的國力還不十分強大的國家和民族而言,這種思想意識極為有害。哈佛是私立學校,但是美國人一直把哈佛當作國家大學的象征,我們的發展思路還有待進一步開放。
政府的事可以交給法律來管
今日中國:近年來,中國高校一直被擴招后遺癥、教育質量滑坡、行政化傾向、就業困境等問題困擾,會診的人很多,結論千差萬別,這些問題究竟該如何解決?
程方平:高校的問題不像義務教育,主要問題集中在學生和教師這一環節上,所以比較多也比較復雜。
任何一個改革都會引起動蕩,比如北京大學人事方面的改革,不允許本校畢業生留校任教,這其實是好事,避免近親繁殖,但在中國,就變得復雜。一個制度落實下來,僵化了,積極的東西就會減少。一個學校究竟該不該留自己的學生,要根據情況具體分析,這個決策權應該是學校領導、學校學術組織的領導、甚至學生家長、畢業生等對學校負責的一個團體來做。在中國,這方面的改革還遠遠不到位。改革受到行政和體制方面的制約,有人說只要教授治校就行了,那么教授憑什么治校?還有人提倡校長治校,我認為這些都有缺陷,應該是一個和該校發展有關聯的機構比如校務委員會來做這些事情。國外的一些大學比如哈佛、斯坦福、劍橋等,都是由很多機構一起協商的,就像立法一樣。哈佛大學的自身管理,與其他美國私立大學形式上大體相同。其校務領導機構是哈佛大學董事會和校務監督委員會。前者負責大學的財務和校務管理,董事會成員包括一名正校長、五名副校長、一名附屬學院的院長、一名會計和一名秘書。后者由30名成員組成,其成員多選自畢業的校友,主要負責定期舉行會議,對大學的工作進行調查研究,就有關大學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實踐提出建議,支持大學的重要活動。在兩者相對獨立的基礎上和其相互促進的支持下,哈佛的運行機制是正常和良性的,而不是靠對校長的人品押寶。從特定的角度說,這種形式的管理是最適合現代大學管理理念的,也是哈佛發展歷久彌新的重要保證之一。
我們國家的立法過去行政的力量太大,現在社會立法是大家一起來協商,與大家的責權利匹配,使大家都接受,這個法就會落實下來,執行起來也方便。大學其實也是這樣,大學的利益群體——教師、學生、管理者,包括它的畢業生都會為這個學校的利好出謀劃策,同時又代表各方面的利益,我們的制度如果在充分協商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有發展目標,有制度保障,又有監督的體系,會比現在好得多。
今日中國:隨著“新教改方案”的出臺,“去行政化”成了高校改革的第一話題,在現有的體制下,已經形成的行政化傾向應該通過什么方式來改變?
程方平:大家越來越意識到過于行政化對于高校是一個很大的制約,教育本身有它的規律。教育部應該給高校松一松綁,讓它們像企業一樣,可以做一些探討,來應對風險,如果政府管得太多,高校的決策者就會把很多問題甩給政府。
法律的確定對所有人來說是公平的,只要法律制定適當,只要評估和監督跟上,就會有一個好的發展氛圍。一個法律就像我們體育運動一樣,把法規定好后,你在你的跑道里可以跑得最快,因為不受別人的影響,有人過來就會違法,法律在那兒,誰違法就制裁誰。在我們國家,真正提到依法治教是在上世紀90年代以后,十多年健全法律的時間還太短,但是下一步,在未來十年的時間里,應該建立起秩序。這個秩序是有嚴肅的科學法律來規范的,讓大家發展,而不是束縛。政府的一些事可以交給法律來管,鼓勵大家去探索,政府可以支持,不用直接參與。比如民辦學校,政府的愿望是每一個人受教育,那么民辦教育起碼要有人頭費的支持,政府的一些職業培訓也可以放到民間,風險不在政府這里,而在市場和企業這塊兒。政府可以加以引導,想發展什么,政府有一些導向,這樣的社會生態就比較好,也更適合教育發展。
今日中國:北大教育經濟研究所做過一個關于《高校負債問題的專題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債務問題不能簡單歸結為擴招,你怎么看?
程方平:在花錢上,高校的問題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擴招,還有貪污腐化的問題,鋪張的問題。一個大屋檐花掉好幾千萬,只要一個效果;一個場地弄一些羅馬柱花出5000萬,世界上有品位的大學不這么干。北京大學最有影響的是有兩個獅子、毛主席題寫校名的小西門,很簡單但是經久耐看,也很有影響。清華的校門比現在很多大學的校門簡陋多了,但是大家也都印象深刻。日本的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都是類似北大這樣的門,我們現在是學問沒搞上去,但是虛浮的東西卻造了出來。
日本如果要給學校配備計算機,預算下來,如果有些學校得不到,那么這個政策就不會下推。我們一直說教育均衡發展,如果做不到這樣,不能算均衡發展。
我們總是追求正規化,一正規化就會鼓勵公立大學,這個風險就回到了政府這里。權力拉過來,缺少監督,那么風險也會跟過來,如果我們更放開,調動各方面積極性,政府的風險會減少。
中國大學有自己的傳統
今日中國:同國外的高校比,我們的教學和管理主要存在哪些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程方平:中國的大學三大功能——教育、科研和社會服務,這些最基本的教學功能都在弱化,所以培養出的學生不能適應社會發展。
中國大學現在有三個傾向,一是上名牌大學為了出國,二是,上名牌大學為了考研。三是,高校教育目前有一個去職業化的傾向,學生大學畢業后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分別來講,第一個為了出國,一所大學為了別人的大學做準備,那么這所大學沒有自我。第二個為了考研,等于是為更高級的學業作應試的準備,所以本科這四年也沒有自我。我們把高學歷看成是評價人才的標準,博士或博士后意味著會對國家做更多貢獻,但是能力如何,沒有過多評價。第三個“去職業化”,在很多國家的高等教育中不存在這種現象,而我們非常嚴重。大家都對職業沒有感覺,現在為了一個公務員可以幾百甚至上千人爭,當初我們畢業時不是這樣,說明行政的權力比過去大了。國外的學生上大學后基本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就業,小學六年級開始,他們就參加社會服務,公益活動。我們卻是幾百萬大學生都等著國家安排就業。這是一個很大的誤導,說明大學本科教育的意義和價值本體受到扭曲。這是一個大問題。這跟輿論的導向,跟我們對人才需求的導向都有關系。
我們看到了國外高校的優勢,但是中國的高校有哪些優勢?起碼我們在研究本國問題上應該有更多的發言權。其實我們中國有自己的傳統,最典型的就是宋代出現的書院。中國的書院影響政治、學術、思想和科學的走向,在宋元明清幾乎人口稠密的地方都有。這個傳統是我們不同于西方的。如果按照哈佛去學,我們永遠趕不上哈佛,因為我們100年,人家360年。不僅是學術趕不上,政治、法律、文化、社會輿論這種協調程度上也趕不上。如果我們把中國的大學傳統吸收過來,嫁接在我們的“趕超”上面,我們可能會讓外國人看到中國有一個跟他們不同的傳統。一些地方,比如湖南長沙、孔子的家鄉等已經開始在做了。發展中國的大學不能只學西方傳統,我們也應該注重自己的傳統。這個傳統其他國家沒有,而在我們國家有著很深的社會和學術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