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生前曾數次質疑,中國大學為何培養不出杰出人才。肇始于1992年的高教改革,沒有給中國大學帶來“錢學森之問”的終解。在此背景下,歷時一年半、易稿數十次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俗稱“新教改方案”)公開征集民意,引起各界關注,如何使高校環境更適應人才生長成了多方關注的話題。
關注教育本質
讀罷《金融時報》刊登的文章《教育絕境》,中國石油大學石油與天然氣工程學院院長陳勉立刻推薦給了幾個教授,文中提到,孩子們“大都喪失了學習的興趣,以考分機器的面目度過人生最美好的年華。”
“雖然文章有些過激,但每句話都是真的。”剛剛把女兒送進大學的陳勉說,“我們的孩子過著一種被安排的生活,他們長大后并不一定是社會需要的人。”
2009年,陳勉的女兒從北京最好的中學最好的班級畢業,同班同學中,有一半考上了清華、北大。“大家考得很不錯,考完后卻在一起痛哭。”
女兒的成績,國內任何一個大學都可以錄取,但她還是選擇了去美國。一段時日后,女兒告訴陳勉,雖然那里的學習很艱苦,每天要熬到半夜,但卻很開心。她告訴父親,“考試的時候,老師把試卷放在辦公桌上,學生有時間就去老師辦公室把卷子拿走。回去后寫上幾點開考,幾點結束,就在自己宿舍里考,要求是不能看書。考完后再把卷子放回辦公室。”
“考卷是不是不一樣?”作為教授,陳勉有些好奇。女兒回答:“完全一樣。”
“如果一樣,禮拜一答題會吃虧,禮拜五答題會占便宜,因為可以提前知道考試內容。”陳勉推測。
女兒告訴父親:學校里不會有任何人提這個問題,也不會有任何人回答這個問題。這樣問,這樣答,會失掉基本人格。
一位出生在美國的華人告訴陳勉,在人才選拔機制上,國內太重視考試。考試用兩個小時決定人的一生,但是實際上,一個人的成長需要20年,如果用兩小時考察一個人,那么這個人就要去研究技巧,在兩小時內展盡技巧,這樣才能考得好。“可是”,這位華人說,“要考察一個人20年做過什么,不用任何技巧,只要一顆心就夠了。”
“這才是教育的本質。”在2010年中國兩會上,面對幾十個同行,陳勉如此感慨,“教育最應該關心的是我們的教育機制,教育大方向到底往哪里走。而不是需要掌握1500個還是1600+英語單詞,該加一門京劇還是加一門昆曲。”
誰有權選擇教材
孩子在幼兒園把小草畫成了紅色,被老師批評。回家后,父母問孩子,為什么把小草畫成紅色?孩子說,“我畫小草,小草很高興,它在笑,所以臉都笑紅了。”
“在西方,很容忍這種思維,甚至老師會鼓勵,這樣畫,要夸你畫得比別人還好,想象豐富,但是我們的傳統觀念認為一個問題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答案。”陳勉說。
出于對一個正確答案的質疑,陳勉認為一個機構控制資源,三千個學校覬覦這些資源的現狀有待改變。
“我們學校的辦學自主權太少了!”論及辦學受到的限制,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自稱“有些激動”。“辦學自主權中一個最基本的權利是,學校有選擇教材的權利,這樣才能有多樣性。強行推進教材的方法有違教育規律。”
數學家邵國培教了一輩子數學——8年中學、30年大學。談起教育主管部門自2004年推廣的中學數學新教改心情沉重:其中最寶貴的技能內容被刪掉了,代之以大量的大學內容,微積分、定積分、概率統計等,導致學生數學能力嚴重下降。2005年,曾有90個政協委員聯名提案叫停,至今未能實現。
艱深的數學課程并沒有培養出更多的數學人才,2009年五校聯合招生中,清華等5大高校對入學新生進行數學摸底考試,結果清華的考生平均分為42分,“這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邵國培說。
同邵國培的想法一樣,很多老師認為,任何教材都有缺點,也都有優點,“要讓每個學校,每個教師根據自己的課程選擇教材,這樣教育才能生動活潑起來。”
“高教法”規定了高校有7個自主權,朱清時記得,其中就有選擇教材的權利,“但是”,他無奈地說,“大家都沒有當回事兒。”
至于一些艱深的內容,比如,高等數學中的洛必達法則是否一定要列入課程,則值得重新探討。中國石油大學教授陳勉問了一千個學生,畢業后可曾用過這個法則,除了研究數學的人之外,回答一概是沒有。
“我們在這些方面要求那么嚴格,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陳勉說,同這些相比,“教育的根,一個人的正義和誠實,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強調,“大學應該是社會良心的最后堡壘”。
西南聯大的啟示
大學去行政化,落實高校自主權……“新教改方案”公開征求意見后,這是民意集中的指向。
教育部政策法規司司長孫霄兵特別羅列了高教法規定的高校7個自主權,涵蓋教學活動、科學研究、內部收入分配制度、制定招生方案、自主管理學校經費和財產、開展國際交流等方面,他強調,“要解決行政化問題,首先要落實好高等學校的自主權。”
其實,高教法1998年早已出臺,這些“自主權”已經合法了12年,但是落實起來可操作性一直很低。自主權對高校意味著什么,朱清時認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西南聯合大學用7年時間辦成了世界名校的經驗值得借鑒。
當時的情形是,國民黨教育部長陳立夫要求學校標準化管理,三度訓令西南聯大應設課程,統一全國院校教材,統一考試,開課大綱報教育部審定。聯大為此召開校務會,予以回絕。據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回憶,時任教務長的馮友蘭執筆致函教育部,指出“教育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教育部為有權者,大學為有能者”,應當“權、能分職”,最終西南聯大沒有按照教育部的要求統一教材和課程。
“正因為如此堅持,西南聯大才保持了自己特點。”朱清時說,這樣一所戰亂中的草棚大學,也才得以為中國和世界貢獻了100多位中外科學院院士,一大批一流人才,鄧稼先、楊振寧、李政道、黃昆、劉東生、朱光亞、鄒承魯、彭珮云、汪曾祺等均出自西南聯大。
同現在的大學比,當年西南聯大的辦學條件幾乎是“小米加步槍”。清華大學教授潘際鑾清楚地記得,“校舍全是泥地土坯墻、木格窗的平房。教室是土墻,屋頂僅蓋一層鐵皮。”學生宿舍則是“土坯墻茅草頂,冬天四面透風。”
學術自由,民主治校是聯大的理念。在管理學校方面,學校沿用“教授治校”,除校長,訓導長由教育部任命,各院院長都由選舉產生。“他們都是各專業舉足輕重的人物,又都是干練之才,品格令人敬服。這是聯大獲得卓越成績的一大因素。”潘際鑾說。
令陳勉憂心的是,“聯大沒有按照當年教育部的標準去做,教育部不會把它的資源拿走,現在,我們的資源除了經費以外,還有很多專項,如果不照辦,這些就不能保證。這個可能是最大的差別。”
政府減少干預
2010年是中國教育改革之年。教育部長袁貴仁表示,教育部會盡量減少對學校的行政干預。面對教育領域的改革難度,他并不回避,“隨著改革的深入,共識度會越來越低。”他還坦言,“任何一個改革都需要其他改革配套,否則很難推進。”
這個春天將成為中國高教改革的拐點。兩會期間,教育部明確提出“政校分開,管辦分離”,界定了高校和政府機構的區別:高等學校本身是一個法人,和政府機構不同,是兩種法人制度,因此有兩種不同的權利。同時鼓勵對大學制度、辦學體制進行改革。
中國高層也已經意識到了高校布局結構的不合理,溫家寶總理在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鼓勵高校適應需要調整專業課程設置。
來自高層的改革還包括,學校的行政審批事項將進一步減少。近年來,中國教育部已經大幅度減少了對于學校、公民和組織的行政審批事項,減幅達50%。教育部政策法規司司長孫霄兵表示,“政府如何減少對高等學校的干預,關鍵是政府要依法行政。”
中國石油大學教授陳勉呼吁,“應該保持教育生態的多樣性。讓大樹的枝葉自由、發散地成長,才可能有最直的枝子。”而多樣的教育生態“要有一個學術基礎”,如朱清時所說,能讓大家“坐下來兢兢業業地做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