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10月的一個下午,丁大華突然接到命令:啥都別干了,準備行李,去北京!那一年他27歲,是解放軍第66軍駐天津某部宣傳干事。抵京后,被送到北京展覽館。
張國義和高玉森也來了。他倆當時均為18歲,在匯文中學念書,一個班,“老在一塊玩”,一個多月前,又一并加入了紅衛兵。
不止是他們,200多個來自解放軍、北京各院校紅衛兵組織、公安部及市公安局、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等單位的 “骨干”,也陸續來展覽館報到。新的“革命工作”,是籌辦一場大型展覽。
展覽的名稱,丁大華回憶,最初叫“首都紅衛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抄家戰果展覽會”,“抄家”,是“破四舊”的方式之一。而張國義和高玉森卻記得,籌辦時的名稱是“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成果展覽會”,展覽“破四舊”的東西。
籌辦
此時,北京的 “破四舊”運動已經接近尾聲。但籌辦展覽,必先調查研究“輝煌戰果”。展覽會的牽頭單位是“林彪辦公室”,丁大華等人身穿軍裝,配有軍車,隨意出入各個“抄家”倉庫。
在北京大學等高校,在中國文聯,丁大華看到大量古籍線裝書和文物古董,以及所謂“封資修”的私人用品,封條上貼著馮友蘭、翦伯贊、尚鉞等人的名字;尚鉞收藏使用的幾十把扇子,也成了“修正主義罪證”;從田漢、老舍、蕭軍、駱賓基、端木蕻良等著名作家里,以及馬連良、荀慧生、白蕓生等著名京劇演員家里,也抄出成堆的字畫和藝術品。
有一天,張國義在街上走,突然被一個老太太攔著,交給他一個瓷罐:你拿走吧。“因為我胳膊上戴著紅衛兵袖章。”張國義說,“當時覺得,這個人還真主動。現在想來,她可能是害怕。”
事實上,在籌備展覽的過程中,丁大華們發現,不少所謂的“抄家”大案要案是捕風捉影。有一項“戰果”是,參與殺害李大釗的一名兇手被揭發并抄了家。趕過去一看,所謂的證據,只是有“造反派”聽說某人解放前曾在北京第一監獄當過偽警察。“但我粗略估算,李大釗遇難時此人只有七、八歲,他怎么可能在監獄工作?”丁大華說。
籌備工作中的一項,是觀看“破四舊”的原始記錄片。丁大華記得,畫面幾乎都是紅衛兵直接破門而入,任意翻找,屋主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連續看了一個星期,千篇一律,看得人頭昏腦漲的。”
在“抄家”的高潮中,北京也發生了幾起“反抗”事件。崇文區攬桿市的一個市民,用菜刀砍傷了來抄家并暴力批斗他和家人的紅衛兵。這個市民是丁大華一個朋友的父親。
展覽
經過8個多月的漫長籌辦,1967年6月2日,“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展覽會”才開幕。展覽名稱里,將“成果”兩個字抹掉了。張國義和高玉森回憶,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剛開始說‘成果’,大家主要關注破四舊抄來的物品,后來說,這造反要講什么政治意義,做了很大的調整”。
北京大學教授印紅標的研究印證了張、高兩個人的說法。印紅標調查發現:1966年就開始籌備的紅衛兵破四舊展覽會,后來因為造反派的興起而被擱置,到1967年6月開幕時索性改為革命造反展覽會,以造反派斗爭黨內“走資派”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為主線。
首都大專院校紅代會、首都中等學校紅代會1967年主辦的《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展覽會》一書,清晰地介紹了四個展館的主題,分別是:第一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第二館,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第三館,橫掃社會上的牛鬼蛇神;第四館,偉大的紅衛兵運動震動了全世界。
聶元梓等人所寫的那張大字報,毛主席的《我的第一張大字報》,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家村”和《海端罷官》的材料,介紹清華附中等大中院校紅衛兵運動的興起和發展的文字……都放在展廳的顯著位置。
“這些司空見慣的泛泛宣傳并沒有什么新鮮內容,也引不起觀眾多大興趣,展覽會最為引人注目的是第三館。”丁大華回憶說。
而第三館,展出的恰好是“破四舊”的成果。
第一部分,介紹的是“大破剝削階級‘四舊’大立無產階級‘四新’”。《首都紅衛兵革命造反展覽會》稱,“在英雄的紅八月里,首都紅衛兵高舉革命造反大旗,天不怕,地不怕,向舊世界猛烈開火……砸爛舊招牌,大改舊路名,鏟除封建迷信,橫掃妖風邪氣,在蘇修使館前大造修正主義的反,和山東曲阜革命群眾一起火燒‘孔家店’,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把毛澤東思想傳播到每個角落,大立毛澤東思想的絕對權威,社會面貌煥然一新,北京城里盡朝暉。”
“在蘇修使館前大造修正主義的反”,指的是“改名”浪潮。紅衛兵認為“北京是社會主義中國的首都,是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心,大街上怎能容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資產階級留下的臭名字!”于是倡議把蘇聯大使館門前的“揚威路”改為“反修路”,把 “東交民巷”改為“反帝路”, “王府井百貨大樓”的“王府井”三個字被革除,“東安市場”被改為“東風市場”。一些紅衛兵還更改了自己學校的名稱,如清華附中改為”紅衛兵戰校“。
第二部分介紹,首都紅衛兵在大破“四舊”的基礎上,“乘勝前進,從各個陰暗角落,揪出時刻妄想變天的牛鬼蛇神,階級敵人賊心不死,磨刀霍霍。他們把地契、反動證件當成‘命根子’……首都紅衛兵……摧毀進行間諜活動的反動修女會,揪出一批反革命分子和反革命資本家,繳獲大量武器及發動罪證……”
展覽的《首都紅衛兵橫掃牛鬼蛇神主要繳獲品統計》表(據1966年8月至10月的不完全統計)顯示,“戰果”包括槍支268支;彈藥11,056發;兇器19,676件;地契、變天帳41,294件;反動旗子1,048面;反動日記、詩文6,820本(篇);反動證章、證件14,398件;反動官服902件;黃金103,131兩;白銀345,212兩;現金55,459,919元;文物、玉器613,618件。
展覽印制了門票,免費派發到各個單位和學校。一直持續到1968年底才結束。
余音
離開展覽館時,張國義拿走了一張長達兩米的紙條。這個紙條本來是貼在毛主席畫像下的,“上面寫了毛筆字,我喜歡書法嘛,就留下來了。”
“撤展之后,槍支被公安部門處理了,珠寶黃金之類的送交金融部門,古董文物送博物館,各有歸屬。而地契、大字報、紅旗等物品,至今堆在午門的一個倉庫里”。丁大華介紹,
“破四舊,現在想起來,那是非常可惜的。”張國義說,“有人說過,紅衛兵破四舊對國家帶來的損失,不亞于八國聯軍燒毀圓明園,一開始我覺得有點夸大了,但后來想,確實是那么回事。為什么呢,八國聯軍燒圓明園那只是一個點,紅衛兵破四舊,毀的是一個面。全國上下,書畫,雕塑,建筑,藝術品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