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雄寶殿里“晦暗、冷清得近乎陰森”,以致于林成孚覺得,那結跏趺坐在蓮花之上的釋迦牟尼佛,看上去也有些陰郁。大殿另一個角落,一名老僧不時抬頭,目光疑惑且驚恐。
1966年8月23日傍晚5時許,杭州平海路上,一堆鳳冠霞帔的余燼前,浙大機械系大四學生周城鎬停下了腳步。路邊,一家戲裝道具店柜臺被砸、玻璃粉碎,遍地狼籍。
眼前的場景,讓周城鎬聯想到了北京“破四舊”。 近日,杭州城里也在熱議這股數千里外的政治風潮。擔憂西湖邊眾多名勝古跡的命運,他決定推遲返校,先繞道去看看岳廟。
岳廟已封閉,大門上赫然貼著一張大字報:“岳飛不是民族英雄,岳廟該砸”。
回到學校后,他又得知,杭州另一古剎凈慈寺已成瓦礫,西泠橋旁蘇小小墓被扒平,平湖秋月乾隆手書“西湖十景”碑被砸斷。岳廟里,紅纓帥盔、紫袍金甲的岳飛坐像,也被套上繩索拉翻在地。
同日,數千里外的洛陽白馬寺、哈爾濱極樂寺都遭搗毀焚燒,康有為尚帶銀發的頭骨也被掘出,放進“青島市造反有理展覽館”,注明“中國最大保皇派康有為的狗頭”……
此時,正值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后不久。19日,北京紅衛兵率先把《向舊世界宣戰》的大字報貼到街頭,緊接著又在20日砸爛了榮寶齋、全聚德的招牌。這一舉動在21日、22日先后得到《紅旗》雜志、《人民日報》盛贊。后者更鼓動“橫掃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8月23日,北京紅衛兵進而沖擊頤和園,砸了釋迦牟尼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滾動直播,引發各地紅衛兵狂熱響應,風暴由此鋪天蓋地席卷大江南北。
有1600多年歷史的杭州第一古剎靈隱寺,當天沒有遭到沖擊。但周城鎬和同學們一致認為,第二天它恐怕還是在劫難逃。這個判斷令同學中出現了“一片讓人窒息的沉寂”。
“文革” 政治熱情一天天加速升溫,浙大也和其他高校一樣,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到處貼滿大字報,喧鬧而且無序”,校黨委辦公室和校長辦公室也都已癱瘓。
但周城鎬說,對“破四舊”,浙大學生 “大多數冷眼旁觀”,并不熱衷。
他們覺得,雖然“靈隱寺內有許多東西屬于四舊”,但“就整體而言,它不愧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是人類文化藝術寶庫中的瑰寶,我們沒有理由,也無權輕率地將它毀壞。”
周成鎬和同學林成孚兩人自告奮勇,決定“明天早上先去看看”。
碰撞
24日天剛亮,周、林兩人快步走出校門,抄隔壁杭州植物園的小路直奔靈隱寺。
剛進植物園,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子迎面飛奔而來。他說,將近2000名中學生紅衛兵,手持棍棒、鐵锨、繩索,正從市區浩浩蕩蕩殺向靈隱寺。
來不及詢問報信人的身份背景,更無暇揣摩這個難以置信的“巧合”,兩人一路狂奔而去。到靈隱路洪春橋站,他們攔下了一輛7路公交車。說明原委后,車上同樣震驚的乘客和司機當即關閉車門,不停站直開到靈隱寺。
泉水淙淙、鳥鳴啾啾,清晨的霧氣籠罩中,靈隱寺依舊氣勢恢宏,然而空寂無人。僧眾在“文革”之初就已遣散,只剩幾名老弱看門。
沒在山門外看到中學生紅衛兵,兩人松了口氣,從側門進寺打探。
大雄寶殿里“晦暗、冷清得近乎陰森”,以致于林成孚覺得,那結跏趺坐在蓮花之上的釋迦牟尼佛,看上去也有些陰郁。大殿另一個角落,一名老僧不時抬頭,目光疑惑且驚恐。
一轉頭,三四名中學生模樣的少年正在轉悠,其中一人手執長棍東敲西擊。
是紅衛兵的哨探?兩人對視一眼,神色凝重,決定回到門口靜觀其變。
這時,20余名身穿軍裝、腰束武裝帶的中學生紅衛兵,在寫著校名的旗幟引領下朝山門大步走來。
周城鎬“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看一眼林成孚,對方也緊繃著臉。
然而,到天王殿臺階前,紅衛兵們就列隊停下了,沒有馬上動手。
正當兩人惴惴不安時,又一隊人馬疾步奔來,是浙大同學。他們邊跑邊高喊“把側門關上”。七八個同學緊隨喊聲趕到,拉上了兩扇堅固的鐵柵欄門。此時,不知從那里冒出幾個顫顫巍巍的老和尚,忙不迭遞過來兩把沉甸甸的大鐵鎖。
等中學生們反應過來,天王殿所有入口都已被封死。攻方隊伍開始騷動,準備強行沖擊。20多名浙大學生,也在殿前手牽手筑成一道“人墻”,封死了紅衛兵進寺的線路。
與此同時,雙方都竭力避免著肢體沖突,局面進入了短暫相持。
相持
所有人都明白,相持只得一時。一旦近2000人的攻方大部隊到達,僅20來號人的守方將不堪一擊。
派人步行三四公里回浙大搬救兵,顯然來不及。“ 要是能打個電話到學校就好了。”周成鎬對身邊的同學說,可是寺內沒有。
“我帶你們去打電話”。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是幾步遠處的一位園林工人。
趁著守方幾個人去打電話、人墻出現空檔,中學生們決心再次強沖。三步,兩步,一步……
就在雙方即將零距離碰撞時,同學王定吾忽然振臂高喊“我們要辯論”,守方同學愣了一下,也緊跟著集體呼喊“要辯論”。
等到去打電話的同學回來,現場震天的口號、辯論聲已經取代了“人墻”攻守。 當時,“辯論”得到中共中央領導層大力提倡,是一種政治時尚,紅衛兵們無法拒絕對方,一時不知所措,硬生生剎住了腳步,被迫直面守方發起的“論戰”。
針對紅衛兵的“造反有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浙大同學喊出了“造反要有理、以理服人”。
時隔40多年,周城鎬仍然極贊這兩句口號:“一字之差,卻切中要害,完全壓制了對方。”
增援
周城鎬等人把電話打到了學校廣播臺。隨即,遍布浙大校園的高音喇叭里反復響起了“靈隱寺告急”。
頓時之間,一些心急的同學光著膀子就往校門口沖。緊隨其后,有穿背心褲衩的,有趿拉著拖鞋的:一支衣冠不整、然而目標完全一致的隊伍,在奔向靈隱寺的路上不斷擴容。
他們在靈隱路趕上了中學生紅衛兵大部隊。眼看對方超過前頭去的人馬越來越多,中學生們急了,也開始跑步前進。
近五六千年輕人,在平時很少有人走的靈隱路上你追我堵,潮水般涌進了靈隱寺。已經對峙三個多小時的攻守雙方,都高呼革命口號,為己方大部隊的到來熱烈鼓掌,許多人甚至激動流淚。
沒有時間喘息,新到的生力軍匆匆接替了先頭部隊,雙方醞釀著新一波大規模攻防。
趁中學生們還沒站穩腳跟,浙大同學里三層、外三層,把寺廟入口圍了個嚴嚴實實,又用小分隊的形式穿插進對方隊伍,十來個大學生包圍著四五個中學生,在寺前的路上、空地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繼續辯論。疲于應付論戰的紅衛兵,始終無法組織起沖擊行動。
然而形勢并未緩解。到當天下午省、市領導聞訊趕來時,靈隱寺前還是人山人海,雙方調門越來越高,激烈辯論慢慢升級成罵架動粗,大規模肢體沖突一觸即發。
省、市領導決定召集雙方代表協商解決,同時傳達了省市兩級政府要求保存靈隱寺的幾點意見,但是紅衛兵堅決反對保存。
眼看協調會陷入僵局,浙江省委領導決定把情況上報國務院。同時要求,在得到國務院答復前,雙方都必須保持克制,停止一切過激行動。
這是當天唯一得到雙方共同認可的意見,局勢終于暫告緩解。
天色漸暗,中學生們毫無撤退的意思。浙大師生盡管疲憊不堪,也只能繼續堅守,不少人已經餓了兩餐,到深夜,更在陰冷的山風中直哆嗦。幸有靈隱寺周邊村莊的一批青壯年,以及靈隱園林管理處職工來支援守寺。他們還為浙大師生帶來了饅頭、燒餅、餅干,甚至擋寒的帆布工作服。
這批熟悉地形的精壯人員,守住了靈隱寺山前山后所有通道,以防夜襲。
對峙中,靈隱寺終于平安迎來了8月24日黎明。
輿論
紅衛兵仍然不肯撤退,危機沒有解除。
前夜換崗回到學校的周城鎬等同學,決定散發傳單,發動更多杭州市民保護靈隱寺,同學胡慶國負責起草文告。
下午五時許,在又一個充滿政治激情的夏日結束之前,“文革”以來杭州第一份“告全市人民書”亮相街頭,意外得到了杭州輿論“一邊倒”的支持。
參與散發傳單的同學回憶,一些群眾當場嚴厲批評中學生們沖擊靈隱寺的行為,許多居民委員會則提醒、組織居民約束自家子女,“已經參與的要立即收手,沒有參與的不能再加入圍攻,千萬不要做出傷天害理的蠢事。”
一夜之間,譴責中學生魯莽無知、聲援浙大師生保衛靈隱寺的大字報,從市區一直綿延到了靈隱寺山門外。尤其是杭州鋼鐵廠的工人們,在寺前大樹上掛出了“誓保靈隱”的巨型條幅,每個字達1.5平方米大小。
中學生們也不甘示弱,也在靈隱寺周圍到處張貼大字報:《一論砸靈隱寺菩薩有理》、《二論砸靈隱寺菩薩有理》……并且支起大喇叭進行宣傳攻勢,一邊多次組織強行沖擊。
25日清晨,霧氣再次籠罩靈隱寺時,杭州多家企事業單位職工陸續前來加入了守方。曾參與靈隱寺修復重建的浙江美術學院師生,也打著紅旗來了,他們向中學生們反復強調靈隱寺的巨大藝術價值,
這一天,由校學生會牽頭,浙大各系學生會開始組織人手輪流參與守護。大學生們自發的保衛靈隱寺行為,至此步入了有序狀態。
靈隱寺前“慢慢平靜”,中學生們似乎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是圍著寺廟,沒有任何動作。
局勢暫時無憂,周城鎬結束了他的第二次守夜,回到宿舍睡下了。
煤油
晚11時左右,他被宿舍門口持續的電話鈴聲驚醒。
電話那頭,浙大總機女話務員語聲急促:有外線不明身份人來電,杭四中一批紅衛兵正集結隊伍向靈隱寺進發。
周城鎬睡意頓消,放下電話立即撥通學校廣播臺。
頓時之間,校園里高音喇叭再度響起,學生寢室一個接一個亮起了燈。嘈雜鼎沸中,大隊人馬又開始向校門口自發集結。事后官方統計,這一次,浙大本部玉泉校區師生幾乎“傾校而出”。
鑒于23日這天的倉促被動,這一次,杭州市政府、校方白天就預備好了一些應急交通工具:學校交通車、敞篷卡車,還有幾部專用公交車。在學生到達校門口之前,汽車發動機已經開始轟鳴。
在靈隱寺與飛來峰之間,浙大師生筑起了第一道“人墻”。陸續趕到的人群,更把狹長的谷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杭四中紅衛兵突然再次行動,始于當天上午的杭州5所中學紅衛兵分頭秘密會議。他們在會上認為“省委、市委領導都犯了嚴重錯誤,北京城里的東西(所謂‘四舊’)都打爛了。為什么靈隱寺還要保護?”決定繼續組織砸靈隱寺。
中學生們高喊著“浙大是四舊的衛道士”沖了上來,但他們還是無法沖破浙大師生的阻擋。
幾次攻守下來,有細心者注意到,中學生沒有帶任何工具,除了幾只鐵桶。想起此前圍攻者曾揚言“打砸不成就火燒”,人們懷疑,鐵桶里裝有燃油。
這個推測激怒了浙大師生。盯著幾只鐵桶,他們開始主動進攻。混戰中幾經撕扯爭奪,大學生們搶下了鐵桶。一打開蓋子,濃烈嗆鼻的煤油味噴射而出。
眼見計劃破產,杭四中學生只好撤走。部分浙大師生仍不放心,一直堅守到了26日天亮才陸續返校。
此后幾個白天里,攻守雙方繼續在寺外“捉對兒論戰”, 每每到天黑才精疲力竭地收兵,第二天又精神煥發,繼續舌戰。
對峙中,浙大發現,圍寺的中學生數量漸漸減少。后來得知,許多人離開靈隱寺參加了“全國紅衛兵大串聯”去了。
隨著中學生們注意力逐漸轉移,這場靈隱寺保衛戰漸近尾聲。最終為它畫上句號的,則是8月27日周總理辦公室傳來的指示。
收兵
周總理的指示是“對紅衛兵做好說服工作,并采取有效措施保護靈隱寺”。浙江省委當即組織干部前往靈隱寺傳達。此時已經是27日晚上。
當晚,靈隱寺前一塊大巖石旁臨時搭建的小臺子四周人頭攢動,高懸在樹上的汽燈把周邊照得透亮。
小臺子上,杭州市市長王子達當眾宣讀了總理辦公室來電記錄:第一,希望革命小將們擺事實,講道理,不要發生沖突;第二,靈隱寺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希望能夠保留下來……雷鳴般的掌聲和口號瞬間淹沒了王子達的聲音,沒有人再關心他沒念完的幾條指示。
“只要總理說靈隱寺要保護這一句話就夠了。”周城鎬說。
夾雜在歡呼的人群中,堅持圍寺好幾天的中學生們,則沉默地站立在燈光下。他們中許多人不相信這個電話指示的真實性,把電話打進了杭州市委值班室,仔細查問周總理來電指示的全部內容。甚至還有人堅持認為,破“四舊”是革命行動,周總理一定會支持,指示肯定是“走資派捏造出來的”,堅持要搗毀靈隱寺。
到28日,總理指示內容傳遍杭州,本來就得不到輿論支持的中學生紅衛兵們,進而陷入了完全孤立。迫于壓力,他們終于不再堅持,
當他們列隊掉頭時,現場不知是誰又高呼“向中學生紅衛兵學習!向中學生紅衛兵致敬”。沉默片刻后,守方師生、群眾也跟著一起喊口號,還伴以熱烈的掌聲。
周城鎬說,他們那一刻是“真誠的,沒有絲毫譏諷或嘲弄的成分”。因為,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放棄圍攻靈隱寺就是一種覺悟,理應受到歡迎和尊敬”。
熱烈的歡送場面使得中學生們也露出了笑容,略顯尷尬但也愉快。舉步維艱中,他們終得體面退場。
封閉
靈隱寺保衛戰就此結束,可是周城鎬等人一直沒想明白,中學生紅衛兵們的任何動作,為何都有人在第一時間告訴浙大師生?
如果說,那個中年干部在植物園里碰到周、林二人是巧合,那么25日深夜打電話到浙大的神秘人又作何解釋?他是什么身份背景,為何如此清楚杭四中學生的動向?似乎,幕后有只大手完全掌控著一切、只是不便公開出面支持守方。
四十多年來,這些疑問始終沒有官方解釋。
倒是浙江大學著名經濟學教授葉航,在博客上談及了此事。他的消息來自“一位公安戰線上的前輩叔叔”。
葉教授博文稱,文革初期,地方政府未遭顛覆,各地安全保衛機關仍在有效運行,他們采用“內控”、“打入”等特殊手段,一直秘密監控著紅衛兵組織。因此,靈隱寺要遭沖擊的消息,最早被杭州公安局治安處掌握。
葉教授透露,他的這位前輩叔叔,正是這項秘密工作的參與者。
于是,在中學生們出發時,消息通過公安特勤“及時”通報給了浙大紅衛兵。這才有了之后的靈隱寺保衛戰。
他進而推斷,當時的杭州市委書記王平夷肯定知道并認可這一行動。從杭州市委市政府一直緊密配合浙大學生的自發行動這點來看,顯然,領導層早已過問此事,并事先作出周詳部署。
圍攻隊伍撤退后,杭州市政府在8月30日發布公告稱,由于各方意見不一,辯論激烈期間,整個靈隱景區即日起全部封閉,停止對外開放。這個主意也是出自王平夷。杭州市園林管理局則組織人手夜以繼日施工,迅速用磚頭、石灰等,把整個靈隱寺封閉得嚴嚴實實。
此后,靈隱寺直到1975年外賓來訪才經國務院批準啟封,并于是年11月開始第二次全面整修,三年后重新對外開放。而王平夷早已在1970年遭“四人幫”批斗致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