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的話: “憲政”是個大詞,可理解為依憲行事,也可推演為節制公權,保障私權。“傳習”二字,出自《論語》“傳不習乎”,意為自己所說的話,應經過慎思、研究與實踐。開這個專欄,不為談說大詞,傳授新知,只想通過故事或判例,展現小人物訴之以力,大法官訴之以理的過程。有時,憲政的實現,法治的確立,就在這些點滴之力、縝密之理的匯聚、交織中完成,讓我們一起見證這一歷程。
何帆,湖北襄樊人,法學博士。曾為警察,現以司法為業,偶爾從事法政題材著譯。《南方周末》、《新京報》、《南方都市報》專欄作者。著有《大法官說了算:美國司法觀察筆記》,譯有《九人:美國最高法院風云》、《作為法律史學家的狄更斯》。
即使是“焚燒國旗”這樣激怒眾多愛國民眾的行為,也應當受到憲法言論自由條款的保障。換句話說,國旗都允許燒,難道十字架就燒不得嗎?
十字架在普通人心目中,多被認為是耶穌受難的標志。日常生活中,也有不少人純粹將其作為飾物,如佩戴十字架的項鏈、手鏈、耳環。不過,若把十字架點燃焚燒,就帶有別樣意味了。對這類行為,老一輩美國人的第一反應多半是:三K黨來了!
三K黨成立于1860年代,主張白人至上主義,靠使用暴力、恐嚇手段宣揚白人的主導地位。到1920年代,美國三K黨成員一度達到四五百萬,行動方式多為焚燒十字架、毆打、暗殺、威脅,受害者多為黑人或民權人士。1970年代之后,三K黨逐步衰敗,很少再公開活動。
據史學家研究,三K黨焚燒十字架,是仿效14世紀時蘇格蘭人的做法。歷史上,蘇格蘭人以焚燒十字架作為集結兵力的象征。敵人來襲時,他們會在山頭點燃十字架,警告人們危險來臨。早期,三K黨每次集會,都會用火把點燃十字架,以烘托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后來,三K黨黨徒開始以焚燒十字架的方式,恐嚇被他們視為敵人者。三K黨衰落后,焚燒十字架的做法仍被許多白人種族主義者利用。比如,黑人家的草坪上,就常被人丟擲燃燒的十字架。
燒十字架也是言論自由?
由于焚燒十字架有濃重的種族仇恨意味,極易挑起種族矛盾,進入1990年代,美國各州紛紛以立法方式,限制類似行為。然而,這類立法因有侵犯公民言論自由之嫌,很快遭到自由派的質疑與抵制。
自由派人士認為,焚燒十字架不過是種冒犯行為,聯邦最高法院的諸多判決早已強調,對冒犯性的,令人不悅的意見,只要閉上眼睛不看即可,沒必要強制管制。況且,一種言論如果有害,應當借助“更多的言論”加以矯治,而非直接封殺。即使是“焚燒國旗”這樣激怒眾多愛國民眾的行為,也應當受到憲法言論自由條款的保障。換句話說,國旗都允許燒,難道十字架就燒不得嗎?
1992年,第一起與焚燒十字架有關的官司打到了聯邦最高法院。在這起名為RAV訴圣保羅城案(RAV v. City of St. Paul)的案子里,加利福尼亞州圣保羅城一名白人因為將一個燃燒的十字架,投入一戶黑人人家的私人草坪,被控違反了當地《偏見犯罪條例》。條例將焚燒十字架視為“挑釁言論”,規定:“任何人意圖引起他人因種族因素之憤怒,在公私場所放置燃燒的十字架、納粹黨徽等物件,構成破壞秩序行為,應按輕罪懲罰。”
然而,最高法院審理此案后,卻判定《偏見犯罪條例》違憲。斯卡利亞大法官起草的判決意見指出,憲法既然保障言論自由,就不能搞“內容歧視”,對不同言論給予不同待遇。條例既然禁止“挑釁言論”,就該一視同仁,統統予以禁止,不能專挑容易激起“種族憤怒”的言論禁止,否則,就是“觀點歧視”。
斯卡利亞的意思是,政府不能一味偏袒“反種族主義者”,種族主義者同樣有權利發言。條例打擊特定言論,范圍過窄,所以違憲。
有趣的是,多數方另外四位大法官雖然贊成判《偏見犯罪條例》違憲,但他們所持理由,卻是條例處罰過寬。四位大法官認為,條例處罰的是“引起他人憤怒的行為”,保護的是人們“不被他人冒犯的權利”。但是,法律所禁止的“挑釁言論”,必須是面對面地直接挑釁,這樣才有破壞秩序的可能。如果只是“冒犯”或“挑起憤怒”,打擊面就太大了。
大法官們推論迥異,但結論是一樣的:《偏見犯罪條例》違憲!判決作出后,舉國嘩然。各州完全摸不清該對焚燒十字架行為持何態度,對如何制定新法亦躊躇不定。各大校園管制仇恨言論的行動也踩了剎車。
燒十字架是恐怖主義行為?
判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最高法院在RAV案的判決中,反對立法禁止仇恨言論,卻沒申明不能管制焚燒十字架行為。也就是說,想管制當然可以,但必須講究方法與技巧。于是,維吉尼亞州出臺法律規定,任何人意圖恐嚇其他個人或群體,而在他人財產內、公路,或其它公共場所焚燒十字架的行為,為不法行為,構成重罪。為便于操作,法律同時強調,任何人焚燒十字架,都可以直接推定為意圖恐嚇。
立法者的聰明之處,在于繞開了RAV案判決,避免與最高法院先例發生沖突。首先,它處理的不是“冒犯”或“惹人發怒”的言論,而是“恐嚇”行為。此外,條文中沒有出現“種族仇恨”字樣,并無“內容歧視”之嫌。
1998年,兩個種族主義者先后撞到“槍口”上。一個率人駕車沖入黑人鄰居家草坪,樹起一個一米多高的十字架,并點火焚燒。一個率眾集會,并在集會上焚燒十字架。兩名被告一審被判有罪,但維州最高法院卻根據聯邦最高法院在RAV案中的判決,裁定本州法律違憲,宣布幾名被告人無罪。維州政府不服,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
2003年4月7號,聯邦最高法院以5:4票做出判決,認定維州禁止焚燒十字架行為的立法合法,但是,將焚燒十字架行為直接推定為意圖恐嚇的規定違法,所以將本案發回重審。
女性大法官奧康納代表多數方撰寫了判決意見。在意見開頭,她先用大量篇幅梳理了焚燒十字架行為的歷史,隨后指出,由于該行為在歷史上一直與三K黨的惡行綁定在一起,已經成為一種“仇恨象征”。焚燒十字架所傳遞的惟一信息就是威脅,意圖激發受害者的恐懼。這種恐懼絕非憑空想象,歷史教訓顯示,焚燒十字架后,隨之而來的往往就是傷害或死亡。所以,焚燒十字架的行為,必定會讓接受信息的人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因此,奧康納認為,十字架是強有力的恐嚇手段,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給予人們言論自由的權利并非絕對的,應當予以限制。
有趣的是,黑人托馬斯大法官這次反而站在了反對方。當然,他反對的,并不是維州法律。按照托馬斯的觀點,無論是禁止焚燒十字架,還是通過焚燒行為推定恐嚇動機,維州法律內容均合乎憲法,根本用不著發回重審。他之所以提出異議意見,是因為他認為本案與言論自由根本沒有任何關系。托馬斯認為,各州當然有權禁止它認為“特別惡毒”的行為。三K黨就是恐怖組織,焚燒十字架則是恐怖主義行動。
維州訴布萊克案的判決作出后,各州管制焚燒十字架的行為終于有了依據。但民權運動人士仍然感覺到,聯邦最高法院在平衡種族仇恨問題與言論自由的關系方面,實在過于小心,沒有太多顧及種族迫害中“被害人”的感受。否則,為什么最高法院可以直接將猥褻、威脅言論直接排除在言論自由范圍之外,對可能導致更大傷害的種族仇恨言論,卻仍要予以保護呢?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審慎態度,或者說是對言論自由的格外珍視,但是,隨著民權事業的逐步推進,新的突破或許會在未來幾年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