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9年的康定,只是中國內陸一個偏遠的小城,但它卻是一代梟雄劉文輝全力施展其政治野心的最大舞臺與根據地。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原本滿目瘡痍的西部小城,急速從政治邊緣走向政治中心,西康社會也從邊地踏上了邁向經濟中心的進程。但在這個更新過程中,卻有著揮之不去的尷尬和無奈。
1939年,抗日戰爭爆發已兩年。元月一日,陪都重慶顯得異常熱鬧:夫子池公共體育場舉行抗戰建國宣傳大會;中央公園舉行露天音樂會,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主任郭沫若到會演講,中國制片廠合唱團在音樂會上合唱著抗戰歌曲。
但是對于康定,這一天值得被濃墨重彩載入史冊:國民黨政府一個新的省份——西康省成立了,康定就是它的省會。
一個浮出水面的新省
1933年秋,劉文輝與劉湘的叔侄大戰如火如荼,劉文輝腹背受敵,很快敗下陣來,一路退守雅安。在雅安,他用八個字形容自己當時的情景:“處境最艱,朝不保夕”。但當地一位精通星相術的神父卻送給他一句充滿玄機的話語:“生命始于四十。”
40歲的確是一個轉機,這一年劉文輝當上了西康建省委員會主任。1939年1月1日,在四川邊遠貧瘠的康定,44歲的劉文輝如愿以償,被國民黨政府正式任命為西康省主席。
1939年元月的康定,劉文輝為了表示自己對蔣介石的忠心,彌補內戰時留下的隔閡,大街面上貼滿了當時流行的標語和蔣介石的畫像,他還特意把康定最寬的一條街道命名為“中正街”。為了突出建省的喜氣,街上四處張燈結彩,彩旗飛舞。
元月的西康省成立大會是在康定城外一個平壩上舉行的,規模很大,場面隆重。戎裝的軍人,戴禮帽的官員,百姓和喇嘛,幾乎全城出動。主席臺上,大會主席劉文輝端坐正中,左右為與會的高官、大員和各縣縣長。
當劉文輝作演講時,瘦高而兩頰松弛的他,一改從前的沮喪與低調,在臺上豪情壯志地闡釋了自己為這個新省確定的目標:“化邊地為腹地”,趕上內地各省市的水平,更好地擔當起抗日大后方的重任。
化邊地為腹地
1939年的康定,因為一個新省份的出現,政治上出現了少有的振興氣象。軍人出身的劉文輝帶頭每日堅持開會辦公、苦坐辦公椅,而他為政治機構運轉立下的許多規章,也的確收到了成效。1939年的西康省府,各廳處長每天除分別辦公外,必于12:00-13:00由主席劉文輝領導聯席辦公,將重要事件當場提出即時解決,不勞收發傳達的傳遞,效率提高不少。
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出身的他,深知教育的重要。在1939年對國立康定師范專科學校學生的一次演講中,他用少有的溫情語調對學生們說:“你們這些學生,很有希望,很有前途,我們國家很需要你們,你們是我們國家的后起之秀。
當年,遍布康定與西康的一大景觀是:簡陋的縣政府與豪華的學堂。這恰好證明了劉文輝的那句話:官府建設不得好于當地的學堂,否則官員就地免職。1939年,就連劉文輝的西康省省政府也樸素得近乎簡陋了:大門洞開,未設一扇門戶,門前磚石柱子斑駁,書寫著“西康省政府”的牌樓背后,不得不用幾根巨大的木梁在兩邊支撐著,以免這座年久失修的建筑轟然倒下。而劉本人對教育是如此重視,以至于同年,巴安縣縣長趙國泰為表自己對省主席的忠心不二,親自到當地小學代課教書,當起了國語老師。
1939年,康定全城僅有一座裝機容量為50千瓦的小水電站。在俄國人顧彼得的記述中,康定當時許多民房和店鋪雖然配備有足夠的電燈泡,但燈泡的象征意義遠遠勝過它的實用價值。電站發電機常常損壞,由于功率太小而負荷太大,電燈在夜里開始很亮,但慢慢地會變得昏暗下去,在漫漫長夜中繼續變成黯淡的隱隱約約的一絲紅光。當店鋪、飯館、戲院都關了門,人們開始回去睡覺時,電燈又會猛地亮了起來,由此燒掉不少燈泡。
康定古城二水夾流,滔滔的河水成為劉文輝眼中發展康定的最佳自然資源,1939年10月25日,西康省著名的《康導月刊》刊登了一條新聞:省政府要在康定城外的升航村建立一座新的500千瓦的水力發電廠。其發電機是從美國運來的,由于太平洋戰爭爆發,花了兩年的時間,才把發電機運進了康定。
然而,正是在包括修建水電站等一系列革新舉動中,劉文輝卻面對一個巨大的矛盾:金錢。升航水電站前后共花了一億元,劉文輝幾乎動用了當時康定所有的銀行資金,最后還自掏腰包拿出了一筆錢。不僅建水電站,百廢待興的西康省到處需要用錢。
康藏茶葉公司誕生,姜氏家族退場
解決的辦法,劉文輝想到了:整治“邊茶貿易”。
20世紀30年代,康定早已成為聞名于世的藏漢貿易的中心,是與上海、武漢齊名的三大商埠之一。據相關資料記載,1939年的康定向內地運出羊毛40萬斤、麝香1200斤、獸皮4萬余張,蟲草、貝母等名貴中藥材累計15萬斤左右;而內地輸入茶33萬包,布10萬匹,面粉、青油兩項累計近80萬斤。一個彈丸小城,因為漢藏貿易竟成了商家必爭之地。
因此,上任不久,他便匆匆忙忙成立了西康最大的“康藏茶葉股份有限公司”,并要求所有茶商一律統一到康藏茶葉公司旗下,不允許私自賣茶入藏。
劉文輝的這一決定,對于西康的大茶商來說,是一個由盛轉衰的分水嶺。比如四川雅安滎經縣姜氏家族。這個茶葉大戶,從清嘉慶年間在北京立案“請引”設店辦茶廠算起,經商之路幾乎是風和日麗。
直至1939年以前,雅安邊茶每年都在600萬斤以上,最高年產竟達830萬斤,這其中姜氏茶業占據了很大一部分。
但“康藏茶葉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了,公司的告示中,以后邊茶貿易的操作已講得明明白白:統制購銷,茶商入股,把原來五斗米一擔的茶價壓低至二斗米。同時,因收購價低,茶農紛紛砍伐茶樹改種其他作物,且軍閥強迫農民種鴉片,割煙季節又正是采茶時季,茶農干脆割煙而疏忽采茶,茶葉生意似乎再也不好做了。
于是“公興茶店”分店的商鋪內,姜氏兄弟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加入“康藏茶葉公司”,把錢投資到了一個做綢緞生意的遠房親戚處。不久因姜家停止運茶進藏,西藏的高僧喝不到姜家名茶“仁真杜吉”,為此還專門派人來到滎經取茶。由于從雅安經康定再進入西藏的道路被劉文輝把持,被逼無奈的寺廟中人選擇了一條前所未聞的道路將“仁真杜吉”運入西藏:背夫將茶從滎經背到雅安,坐竹筏到樂山,乘輪船到武漢后,再通過火車轉運到廣州,然后經遠洋輪船到印度,最后從印度進入西藏。這次運輸雖然成功了,但由于運輸成本實在太高,西藏的寺廟在運過這一次以后就再也沒來找過姜家了。
1939年的年末,曾經邊茶年產值達數十萬兩白銀,堪稱當時商界巨子的姜家退出茶葉貿易。伴隨著“仁真杜吉”品牌的消失,伴隨著西康新省的發展,民間大茶商以康定作為茶馬古道中轉站,趕腳運茶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消亡了。
飲鴆止渴的鴉片貿易
茶葉是可以擺在明面上的交易,而鴉片,則是暗地開放的“惡之花”。的確, 20世紀30年代的康定及至西康,無疑是鴉片毒品鼎盛的黃金年代。
1939年,學成回國的黃萬里,以四川水利局道灘委員會工程師、測量隊長的身份,正在實地踏勘長江上游和四川境內所有主要支流。在日后的報告里他這樣寫道:“揚子江在敘府(宜賓)以上,稱為金沙江,綿延數千里,上游直通西康青海,一路山巒起伏,步履艱難,其山勢每直逼江邊,道路崎嶇,莫此為甚。”
同是這一年的五六月間,黃萬里的父親黃炎培也在四川。他受國民黨政府外派視察西康省寧屬地區,目睹地方政府與地方軍閥只顧搜刮民財以飽私囊,民不堪命,水患匪患頻起,到處種植鴉片,大鴉泛濫,曾痛心疾首地賦詩《西昌》云:“我行郊甸,我過村店。東有載,載鴉片;西有儲,儲鴉片。父老唏噓而問我曰:殺人哉鴉片!青年痛哭而告我曰:亡我哉鴉片!但愿他年吾輩來都不見,勿忘敵騎已過湖湘線。”
1939年,在康定,面對全國的禁絕鴉片令,劉文輝經常召開“禁政”大會,大會主要有兩大議題:一是查禁“私土”,二是推銷“公土”。目的都是維護軍閥政權對鴉片的壟斷經營,使鴉片貿易這個利潤最大的產業,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最大限度地從鴉片中攫取財富。
據有關資料統計,在川康廣袤的土地上,鴉片種植廣泛,川康地區年產鴉片六七萬噸,大半產于劉文輝的防地。據笑蜀在《劉文彩真相》一書中披露:鴉片的利潤是如此之高。以至于1939年的康定城內,劉文輝部下的職員要搞煙,只要對禁煙處招呼一聲:“我這個月的工資要買煙。”一個月后,他就能獲利一倍,兩個月又翻了一番。這樣,一個普通的職員哪怕一年做幾趟,也能獲利許多倍。
四川大學教授、中國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任乃強老先生晚年回憶道:西康時期劉文輝有兩大支柱產業,鴉片就是其中之一。
惡之花四處綻放,這是當時一個新省誕生時無法逃避的尷尬。晚年的劉文輝也曾說:“1933年退守荒僻的西康,成了一個破落戶,財政陷入極度困難,加之蔣介石又唆使劉湘在政治上給我制造了許多亂子,弄得我焦頭爛額,無法應付。在無可如何之中,竟至從鴉片中去增加收入。這種飲鴆止渴的辦法,曾經引起國內輿論的非議。”
影像與歌聲中的康定
1939年,在康定,有人早已將“溜溜調”列為“康定十景”之一,名曰“子耳樵歌”。而此時,“跑馬溜溜”山歌的重要傳播人之一戴愛蓮,正在英國為購買一張回國的船票而費盡心機。而在康定,這一年,張央,曹淑芳、李郁青、李培源、孫玉華等一批熱血青年,正收拾行李,準備去陪都重慶市就讀直屬教育部的國立邊疆學校,在那里,5年后,一位叫沙梅的音樂人,將把這首“溜溜調”記下,出版在一名本叫《沙梅歌曲集》的書中;也在這一年,一位名叫吳文季的福建學生,正立志報考重慶青木關國立音樂學校,不久后,他將在從軍的康定人中收集到此歌,然后轉交給他的聲樂老師伍正謙,伍正謙將請作曲系的江定仙老師配樂伴奏以便演唱,江定仙又將把《跑馬溜溜的山上》正式改名為《康定情歌》,并推薦給當時走紅的歌唱家喻宜萱演唱。
同時,1939年夏天,一支馬隊開往人煙稀少、偏僻荒涼的川西藏區,這是“川康科學考察團”,其中有一位名叫孫明經的年青人。
在西康,孫明經完成由8部影片組成的《西康》系列,他后來回憶說:“在西康我們工作了五個月,最遠到了金沙江上的德格、白玉、巴安,是中英庚款董事會西康科學考察團四十幾人中走得最遠的。此行我也收集了累積幾尺的資料,并有一百封信稿。另外此行也拍攝了八百多張照片,業經編目。”
這些老照片記錄了一段不該被人們忘記的歷史,這段特殊歲月的時間起始在1939年,故事的主人公只有短短兩個字:康定。
1939年,“跑馬溜溜”的康定原本是中國內陸一個滿目瘡痍的西部小城,但它卻在劉文輝的苦心經營下,從政治邊緣走向政治中心,西康省也從邊地踏上了邁向經濟中心的進程,“跑馬溜溜”的山歌在這個過程中傳出山外,外省的年輕人帶著現代化的照相器材來這里,留下了一個城市變革時期的容顏,以及這個過程中康定擺脫不掉的尷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