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支那”一詞,很容易使國人想起近代那段同日本不愉快的歷史。但是,這一名詞在戊戌至辛亥時期的中國卻曾作為時髦的新名詞一度流行。不少進步青年和愛國志士,都曾樂于以此詞來稱呼自己的祖國。
“支那”一詞最早是古印度對中國的稱呼,在唐宋時已被音譯成中文,也作脂那、至那、震旦、振旦、真丹等。從當時的有關記載來看,該詞恐怕還是多少帶點尊稱中國的褒義在內。事實上,“支那”一詞本身在印度即含有智慧之意。
在日本,可能是由于佛教經典流傳的關系,也很早出現了“支那”一詞。但當時這種稱謂不過偶爾為之,且是作為通常稱法的一件別名或美稱的意義上來使用的,一般人并不知曉。
18世紀初以前,日本的地圖上基本標中國為“漢土”,以后則多改用“支那”。進入19世紀后,或許是受西洋的影響,日本以“支那”稱中國的情形有所增多。但“支那”一詞仍未在日語中生根,更未直接與對中國的歧視聯系在一起。1823年,日本著名軍國主義分子佐藤信淵著《宇內混同秘冊》,書中稱中國為“支那”,強調中國懦弱卑下,表達了對中國的輕蔑態度和一種極為瘋狂的征服野心。但該書當時未能問世,直到1888年,它才為日本軍國主義者所惠顧,得以大量出版發行,并成為日本侵華的輿論工具。日本陸軍部還規定此書為全國陸軍將士的必讀書。
馬關條約簽訂后的日本全島,開始逐漸彌漫起一種歧視華人的空氣。同時,“支那”一詞也最終取代了Morokoshi、Kara,成為日本人稱謂中國的普遍用語,并從此帶上了勝者對于敗者的輕侮的情感和心理。當時,日本人還以“豬尾巴豬尾巴”(chanchan)或“豕尾奴”等,直接辱罵中國人,以致首批13名官費留日學生中,有4名因無法忍受此種侮辱而憤然歸國。
雖然,至少在唐宋時,這一名詞已經在中國出現,但此后它似乎主要局限于佛教典籍中,并不曾廣泛流行開來。直到晚清之初,中國人基本上還是在提及印度或日本對中國的稱呼時,才偶爾使用到它。但作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特別是從中國人自己以“支那”一詞來稱呼本國看,應當說還是戊戌時期的梁啟超等人開其端。而梁氏等人的使用,顯然是受到了日語的直接影響。1896年在《時務報》中,梁啟超已經愛用“支那”一詞,他還曾使用過一個“支那少年”的筆名。
20世紀初年是“支那”一詞在中國的盛行期。尤其是在資產階級改良派和革命派的報刊書籍中,此詞風行一時。各種書刊的大小標題上,它都經常出現。1904年,連一向不愿輕易沿用日本名詞的嚴復,也未能免俗地使用了“支那”一詞。他批評《巴黎茶花女遺事》的名句即云:“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
在晚清,趨新人士以“支那”一詞自稱中國,也曾遭到文界部分人的明確反對。戊戌時期,王先謙、葉德輝等保守派人物就特別反感此詞。葉德輝曾以譏嘲的筆觸寫道:“更可笑者,筆舌掉罄,自稱支那,初哉首基,必曰起點。非文非質,不中不西。東施效顰,得毋為鄰女竊笑耶!”但卻未能引起梁啟超等輿論界精英人物足夠的重視和冷靜的反省。
不過1901年以后,梁啟超在國名問題上,也逐漸有所反思。是年9月他在《清議報》上發表《中國史敘論》時,已明顯接受了黃遵憲和葉德輝等的某種影響,在寫作史書時,他已毫不含糊地堅持了“中國”的國名。然梁啟超的這一做法,在維新派同人內部也并未取得一致意見。在20世紀的最初十年中,我們雖然見到康有為等堅持“中華”的國名,革命黨人也主張“中華共和國”的國名,但以“支那”一詞來指稱中國的現象,卻還是相當流行。
民國建立后,由于“中華民國”(簡稱中國)的稱謂被明確寫進憲法、正式宣示中外,國人以“支那”一詞自稱國名的現象,遂逐漸減少。但這時,人們對于日人堅持使用此詞的歧視意味,仍然缺乏自覺。直到日本逼迫中國接受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國人才對“支那”一詞的使用,有了較為自覺而明確的抵制。這一次抵制首先發自于留日學生或其他旅日同胞內部。其抵制的動機,也主要是基于愛國的民族情感。
五四運動時期,中國留日學生開始激烈反對日人稱中國為“支那”,公開揭露其所包含的民族歧視意味。如王拱璧在1919年11月初出版的《東游揮汗錄》中,就譴責日人自戰勝前清以后,即稱我華為‘支那’,垂為國民教育……以資倭人輕侮華人之口實。每逢形容不正當之行為,則必曰‘支那式’,借以取笑,此種教育早已灌輸其國民之腦海……恍若支那二字,代表華人之萬惡也者。”
當時,還有留日學生和華僑因不堪忍受此種侮辱,投書日本報紙,要求日人不再使用“支那”一詞。這曾引起民間關于中國國號的爭論。1930年,事態由民間發展到官方。中華民國中央政治會議于該年通過一項決議,認為“‘支那’一詞意義極不明顯,與現在之中國毫無關系”,要求外交部從速通知日本政府。這樣,從1930年底開始,日本政府的公文總算不再稱中國為“支那”了(此時中國人自己,則更無理由再自稱“支那”)。
但日本國內,社會上一般書面語和口語,仍舊沿用“支那”。直到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成為戰敗國,問題才有了根本解決的可能。
1946年6月,中國以戰勝國的身份派代表團到日本,用“命令”的方式通知日本外務省,今后不許日本再用“支那”一詞稱中國。同年6月6日和7月3日,日本外部和文部分別向日本各大報刊、出版社和大學,發出避免使用“支那”的正式文件,規定:“今后不必細問根由,一律不得使用該國(指中華民國)所憎惡之名稱”。
盡管如此,由于歷史的慣性,此后一段時間里,日本人對中國的稱呼仍然很亂。直到20世紀60年代,其稱謂才漸趨統一。60年代末,日本的《角川國語辭典》在解釋“支那”一詞時,標明它乃“中國之舊稱”。這表明“支那”在正規日語中已經成為死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