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宣統元年乙酉十一月二十日,恰好是西歷1910年1月1日,星期六。距離傳統的中國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對于沒有習慣西歷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這一天毫無特別之處。
北京城前一天彤云密布,雪欲下未下,一夜大風過后,轉至今日反而晴朗。這一天,攝政王載灃政務繁忙。四川總督趙爾巽有關達賴喇嘛異動的電報還等待回復,云貴總督李經羲又電奏稱邊防兵營發生兵變。東三省總督錫良剛剛上報了黑龍江屯墾經費貪污案的查處結果,如今海軍大臣載濤又奏請要在其經手的練兵差事中,挑選閑散宗室,安插其中。其它諸如已故直隸總督李鴻章需要立祠祭奠,內務府堂郎中榮銓因辦差有功需要褒獎,御史蕭丙炎奏說地方人才緊缺,請從中央調撥等等大小瑣碎政務,都要一一回復。
早朝時分,他召見諸軍機大臣,談及地方用人,極力痛斥各督撫借新政之名,招攬故舊,導致各機構冗員充塞,新政廢弛。
新政已將近十年,如今卻是百弊叢生。吏治、軍事、官制、財政、邊疆、民生……種種國家大政,無一不需要整肅,無一不需要改革,但這個26歲的當國者顯然是無處著力,無從下手。
早朝過后,北京城的冬陽正是日華燦燦,但這個已經266年的老大帝國,卻已然是日薄西山了。
一
紫禁城外,這一天街市熱鬧如常,大街小巷處處都有新鮮事。崇文門內孝順胡同新開一家“中西球臺販賣部”,專門出售最新西洋臺球球桌,客人可以“隨意觀覽實驗”。西交民巷偏西一帶剛剛鋪墊了厚厚的黃土道,走上去寬敞平坦。原本在金魚池的丹鳳火柴廠,因為經營有方,銷售順暢,又開設了新公司,公司新大樓門口刻著兩只鳳凰,招人羨慕。大觀樓酒樓新推出了一款叫做“加料牛骨髓油茶”的菜品,售賣者聲稱,此菜品強身健骨,勝過市面一切滋補藥品。
在數十年歐風美雨的侵潤之下,北京市民的飲食起居,行為舉止,無不開始隨著新風氣的脈動而變化。這一天,東四牌樓六條胡同的本愿寺內一家夜間學堂開學,從晚七點到九點,學生在此可學習日語、算術、音樂等等科目,學費每月五角。正陽門外各大商家都開始使用電燈,位于珠寶市路西的天津銀號因其門口的電燈樣式最新,光線最亮,竟產生“驚人奪目的新氣象”。
一切都在變化之中,與大人物看著這個國家日漸沉淪而束手無策不同,普通平民則天天被各種“新”、“奇”、“特”的東西所吸引。原本被視作“奇技淫巧”的西方器物已經被當做先進文明而接受,它們改變的不僅僅是這個城市的面貌,更在悄無聲息的改變這個民族的精神。
剛剛踏上中國土地的美國社會學家羅斯就觀察到,“中國文化正處于一個解體的過程中”他預言說,“隨著舊文化和人們的集體觀念的消失,許許多多能力很強的人將涌現出來……”
這一天,在琉璃廠火神廟夾道,有一家叫作“守真”的照相館即將開張,店主是幾個自日本歸來的中國留學生,其中一個叫做汪精衛的年輕人形貌異常俊美。幾個月后,他將因為企圖暗殺攝政王載灃而天下聞名。
這一天,在東直門外孫河旁,已經建起了一座水塔。它是自1908年動工的自來水工程的一部分,這個龐大的工程修修停停,現在總算是大體告成,接連數日正在進行管道試水。 而這個工程的最初倡導者——原直隸總督袁世凱,此時卻并不在北京。
就在這個工程剛剛開始的時候,他還雄心勃勃地推行著其龐大的改革計劃,而自來水工程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他的列表中,“財政制度,貨幣流通制度以及法律結構”,才是這個國家最核心的改革內容。
在接受美國記者訪問時,他曾信心滿滿地表示,“這個體制已經存在了許多個世紀,諸多因素盤根錯節地緊緊交織在一起。就民意支持的狀況而論,我感到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給我們時間再加上機遇,我們無論如何都能夠實現改革的大部分目標。”
可是攝政王并沒有給他時間,這個被《紐約時報》評價為“清國當代最重要的人”,剛說完這些話不久,就被排擠出最高權力圈子。如今閑居在老家河南彰德府養園中,每日以詩書釣魚為樂。
二
也是在河南,這一天,連接開封和洛陽的汴洛路鐵軌正式建成通車。自1895年以來的鐵路建設高潮持續至今已有十五年。十五年里,修筑鐵路,風靡全國,“自朝廷以逮士庶,咸以鐵路為當務之急”。
十五年建設帶來了萬里鐵路,中東路、南滿路、膠濟路、正太路、京張路、京漢路已經建成,津浦路、滇越路、廣九路正在建設,此外,還粵漢路、川漢路、潮汕路、新寧路、同蒲路、洛潼路、西潼路、廣廈路……或在籌備,或在規劃之中,處處都在涌動著這個帝國建設一個龐大鐵路網的迫切,處處都彰顯著新政的雄心。
然而與這份雄心對照的,卻是“民窮財盡、上下交乏”的現實。也是在這一天,湖北中等商業學堂的陳葆初將自己的祖宅和妻女的釵飾賣掉,湊集了5000銀洋,交給爭取川漢鐵路民辦的代表們,以讓他們攜款赴京說服政府將鐵路的經營權交給民間。
陳葆初并不知道,一年多之后,正是政府在這條鐵路經營權態度上的出爾反爾,最終釀成了像他一樣將家當投資在其中的無數紳民的不滿,從而導致了這個政權的崩塌。
這一天,奉天省咨議局的幾名代表到達了上海,參加由江蘇省咨議局發起的“各省議員請愿國會”。此前幾天,已經陸續有12個省份的47名議員到達。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集體商討如何撰寫赴京請愿書,敦促政府早日召開國會。
在這已到的47名議員中,廣東團一個不見經傳的代表位列最后一名。此人32歲,剛剛以“最優等生”的身份畢業于廣東政法學堂。由于篤信地方自治,他極力強調地方權利,這也為其日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12年后,這個叫陳炯明的人正是因為“聯省自治”理念與孫中山的武力統一理念發生沖突,最終釀成了包圍廣州“總統府”事件。
而位列浙江團首位的名叫沈鈞儒。此公這一年正值35歲,英姿勃發,立志為中國實現憲政而努力。但他絕對不會想到,在其日后漫長的人生歲月中,還要不停的參加此類會議,這其中包括1912年的國會浙江省參議院,1918年的廣州國會,1924年的國會非常會議,1946年的政治協商會議,直至1949年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
這一天,上海英租界的巡捕們挨戶敲打租界內大大小小煙館的大門,通知他們一律關張。如有敢于違抗的,“一經查出,定當從嚴承辦”。而這些巡警們似乎并沒有多想,這些煙館吸食的鴉片,正是從印度源源不斷地輸入。在之前進行的中英談判中,英國并不答應停止對華輸入鴉片。
這一天,也是在上海,《中國公報》創刊。在創刊詞中,與秋瑾結為生死之交的女詩人徐自華用沉痛的筆調感嘆道,“嗟我神州,黯然云黑。摧殘民氣,噤聲默默。”
這一天,保定優級師范學堂有人發起要編輯《亡國史》,學部官員聽說大為震怒,誓言要追查到底。而《大公報》則在社論中奉勸官吏們不必緊張——《亡國史》可寫印度、可寫高麗、可寫安南,而非一定自認為是要寫中國。他們特意將這則社論的標題取做“中國萬歲”!
三
這就是中國在1910年第一天的萬千氣象。在這個有著四萬萬人口的老大帝國之中,處處涌動新的生機。這一天,北京大約有250所學校,有15000名學生。而在北京之外,政府大約設立了52000多所新式學堂,學生有1560000多人。這些學生中不乏那些后來讓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
這一天,大約1000名工人在上海的商務印書館忙碌著,出版著歷史、地理、數學、英語、科學方面的讀物,另有100名翻譯,正夜以繼日的將西方最新的科學、醫學、工程書籍譯介到中國。在漢陽鐵廠,則大約有5000名工人正圍繞著兩座爐缸直徑2.25米,高2.51米的煉鐵爐辛苦勞作,他們每日可生產生鐵100噸。過不了多久,他們將迎來第三座高爐,此爐爐缸直徑3.39米,高達5米,每日能產生鐵250噸。而在南通的大生紗廠,3000多工人生產著名為“魁星”、“壽星”的棉紗。他們的老板——著名的狀元實業者張謇,正夢想著通過棉和鐵來讓這個國家變得富強。
但如果將目光從這幾個少數城市轉開,就不難看到,這個國家其實并無實質上的轉變。在華北的大多數城市,街道上走著的是由騾子拉著的板車,街道狹窄、彎曲,凹凸不平,骯臟不堪。
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人們并不指望能得到任何的公共服務,大多數人飲用著河水或井水,當水質過于渾濁時,他們通常會將裝著明礬并帶有小孔的竹筒放在水中,用以澄清。在普通人家中,沒有煙囪,凡是做飯的地方,墻壁總是被煙霧熏的漆黑。居室中沒有玻璃,人們保持亮度的唯一方式是在窗戶上蒙上一層白紙。
當夜晚降臨到這個帝國時,人們一般用蠟燭做的紙燈籠或者點燃花生油碗里的棉燈芯用作照明,只有少數富裕家庭,才勉強開始嘗試使用煤油燈。
以上種種情景,讓在外人提到“中國”兩個字時,“首先想到的是,用破爛的草席搭起的不蔽風雨的小船,傾斜的殘垣斷壁,坍塌的廟宇屋頂,長滿苔蘚的泥瓦,高低不平的路面,破爛的草屋,腐爛的頂棚,東倒西歪的屏飾,以及斷裂,傾斜的石頭路面。”
這一天,這個帝國的大多數人,仍舊像牛馬一樣的耕作。他們并不會留意“大理院爭取司法獨立”、“王公大臣熱議召開國會”、“留學生談論人權獨立”之類的消息,也很難理解諸如“民權”、“共和”、“天職”、“犧牲”、“歐羅巴”、“瑪志尼”、“加里波的”、“西鄉隆盛”、“華盛頓”……等等新名詞的含義。他們要考慮的是,每日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和衣食生計。
這一天,對于他們來說,似乎與以往的每一個日子都一樣。但在歷史的時鐘上,這一天卻又有些不同——舊帝國的大廈已經傾頹了,新世界正在胎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