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79年2月,南宋滅亡。兩年后,一支由四千四百艘船組成的龐大艦隊,載著十四萬大軍渡海而去,以征伐日本。700余年后,考古學家在日本福岡附近海底,找到了這支失蹤的艦隊。
2002年8月,日本長崎縣北松浦郡的鷹島(Takashima)伊萬里灣(Imari Bay),熱鬧不同于往日,九州#8226;沖繩水下考古學協會組織的水下科考正在這里緊張地進行,詹姆斯#8226;德爾加多是第一個參加到該項目里的西方學者。
離發掘點不遠,漁船從海灣西側悠悠然開過,再遠處,大型貨船正緩緩駛入伊萬里港,天空中不時有飛機掠過。看著腳下藍灰色的海水,德爾加多非常慶幸秘密掩藏在這樣一個未受現代化打擾的小港灣。深吸一口氣,他拉緊了潛水面具,然后躍進伊萬里灣溫暖而渾濁的海水里,一串水泡從腳底升起。
德爾加多與在水中等待他的三個日本學者沿著一條扎進黑暗的尼龍繩向下潛去。海底的能見度很低,工作人員用真空泵小心翼翼地吸起淤泥,沉睡數百年之久的泥沙被緩緩攪動。
與德爾加多曾參與的其它水下考古不同,伊萬里灣海底沒有巨大的船體,只有紅色的鎧甲碎片,帶著燃燒痕跡的木塊,向人們暗示這里的風浪曾經撕碎過一艘船,或者整整一只艦隊。小魚從頭盔里游進游出,旁邊是一簇箭頭和一個陶器。它們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支龐大艦隊的殘骸之上嬉戲,而七個世紀之前,這支被忽必烈從中國派出來攻打日本的艦隊曾像它們一樣徜徉在這個海灣。
蒙古艦隊
1279年春節后不久,忽必烈終于擁有了中國全境,將目光轉向了東瀛,五年前對日作戰失敗始終讓他耿耿于懷。這年八月,忽必烈再度遣使要求日本投降,然而,最終等來的卻是日本殺死蒙古國使的消息。
忽必烈大為光火,1281年6月,一支陣容空前的艦隊就在范文虎的帶領下從慶元(今浙江寧波)揚帆東渡。在這之前不久,忻都、洪茶丘和高麗統帥金方慶率領的東路軍已經乘坐九百艘戰艦先行啟程。
根據計劃,江南軍將先與東路軍匯合,然后共同出擊。但是,由于距離遙遠及通訊不便,以及兩軍主帥的明爭暗斗,兩只艦隊并沒有按計劃合作,東路軍先行進攻了日本人,但沒有得手。
當范文虎的艦隊趕到鷹島時,日本人已經憑借海岸防御工事與東路軍對峙了一段時間,兩軍會合,士氣大振。但蒙古大軍數次搶灘,仍未能成功。七月底的西太平洋,暖濕的季風從東南而來,蒙古大軍被困于船上,士氣低迷。
正當日本人做好準備迎接蒙古大軍最后一擊,蒙古艦隊卻在一場暴風雨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日本人只看到海面漂浮著殘骸,一些精疲力竭的蒙古士兵在水里奄奄一息。“神風”的威名從此流傳開來,成為日本文藝作品中不老的話題。
二戰后,傳說的光芒逐漸褪去,人們對待歷史漸趨理性,歷史學家開始探尋日本七百年前躲過蒙古鐵騎的真相,卻發現這個被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幾世紀的戰役卻連戰場的具體位置都沒有定論。
日本列島有大小島嶼幾千個,綿延數千公里,尋找忽必烈大汗未曾返航的艦隊,又該從何處開始?
伊萬里灣的碎片
日本福岡縣被認為極有可能是蒙古和日本交戰的地方。從地理位置上來講,福岡位于日本九州島西北部,到中國和朝鮮半島都非常近,其與漢城和上海的直線距離甚至比到東京的距離還短,歷來被稱為日本的“亞洲門戶”,也算得上是極佳的登陸點。蒙古艦隊是否沉沒在福岡附近海域?
東京大學的海洋工程學教授茂在寅男(Torao Mozai)曾與參加“神風特攻隊”的士兵一起服役,非常了解“神風”傳說在日本軍營中的影響力。然而,茂在教授始終不相信是所謂的“神風”拯救了他的國家,并在退休后極力追查傳說背后的歷史真相。他從1978年開始在福岡附近海域尋找蒙古艦隊。遍尋不獲之后,他聽說長崎縣鷹島的漁民經常從伊萬里灣撈出古怪的東西,于是將陣地轉移到了伊萬里灣。
鷹島位于長崎西北部,島上漁民祖祖輩輩都在南部的伊萬里灣打魚,但令他們頭痛的是魚網總是從海底撈出碎陶片,常常劃破魚網。1974年的一個清晨,漁夫向江國一(Kuniichi Mukae)在海邊沙子里挖出了一個生滿銅銹的銅塊,上面刻著古怪的文字。向江國一不知道自己撿到了什么,他把這塊金屬帶回家,扔進了工具箱。
1980年,茂在寅男來到伊萬里灣尋找古物。消息傳開,向江國一想起自己幾年前撿來的銅塊,他回家翻出工具箱找到那塊方形的金屬,交給了茂在寅男。很快,這塊金屬被鑒定為一枚鑄造于至元十四年(1277年)的銅印,上面刻著蒙古人獨創的八思巴文,屬于蒙古軍隊中的一名千夫長。從接到銅印那一刻起,茂在寅男就相信自己找到了忽必烈大汗艦隊可能藏身的大概位置:鷹島。
茂在寅男用聲納探測了整個伊萬里灣的海底,發現海灣里存在著一連串的聲納異常,但最終沒有發現沉船或其它大型殘骸。除此之外,茂在教授找到了大量的文物,包括刀劍、陶瓷、箭頭等,雖然沒有確證此地即為忽必烈艦隊的沉沒之地,但他為日本新生代的考古學家指明了方向,其中便包括林田憲三(Kenzo Hayashida)。
林田憲三1981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考古學碩士學位,此后回到日本并選擇了水下考古為自己的發展方向,他的目標也是尋找忽必烈“消失的艦隊”。
正當林田憲三對從哪里開始尋找大汗的艦隊一籌莫展之際,鷹島銅印的消息傳來,林田憲三也有了方向。1994年,他成為九州#8226;沖繩水下考古學協會會長,組織了一支由潛水員、考古學家、海洋學家等多學科專家組成的考古隊,在伊萬里灣進行保護性發掘工作,從10月中旬開始,為期兩個月。
針對蒙古艦隊存在證據始終缺失的情況,林田憲三決定從尋找大型船舶存在的證據入手,首先確定海底聲納異常是地形的自然起伏還是艦隊的殘骸。
潛水點離海岸只有一百多米,林田和其他潛水員乘快艇來到指定位置。他們要找尋的謎沉睡在十多米深的海底,覆蓋在一米厚的淤泥之下,已被掩埋了七個世紀。
考古隊在一點五米厚的淤泥下找到一個巨大的木質結構物體——一個超過一人高的木錨。林田憲三迅速將之轉移到實驗室,浸泡在高濃度的糖水中,并進一步分析木錨的來源。根據木錨的尺寸,可以確定其來自于大型的遠洋船只,但它是否是就來自1281年征討日本的蒙古艦隊呢?
研究人員從木錨里提取了花粉進行測試,結果表明制造木錨的材料是產自中國的紅櫟木;C14測年表明木錨所用木料距今770±90年,即樹木生長于1134-1214年這個時間段里,而蒙古艦隊侵日發生在這個時間范圍的右側,時間上基本吻合;同時,木錨中鑲嵌的花崗巖成分與中國福建的花崗巖成分完全一樣。
1994年調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在這次調查中,林田憲三的團隊一共找到了三個巨大的木錨,其中兩個鑲嵌有花崗巖。在九州#8226;沖繩水下考古學協會接下來組織的幾次調查中,林田憲三的團隊又相繼發現了七個同樣的木錨,這說明他們找到的是一支艦隊。而根據木錨倒向海岸排列的特點,專家斷定船身應該沉沒在木錨和海岸之間。隨著清理海底淤泥工作的深入,潛水員打撈出了幾千塊破碎的船板,還有蒙古士兵的頭盔、刀、劍、箭頭、士兵的遺骸甚至還有世界上最早的“炮彈”。
林田憲三最終找到了忽必烈大汗征日霸業的夢碎之地。
破解“神風”迷夢
然而,為什么忽必烈的精銳之師最終會葬身魚腹?七個世紀來,日本人堅信是“神風”從蒙古艦隊手中拯救了日本。在天皇被神化的末期,“神風”傳說甚至演變成為了凝聚日本國民信心的救命稻草。
然而,真相顯然不會如日本小說中描寫的那般,傳說中的“神風”更可能是一場臺風。但是,這需要更加扎實的證據證明。
林田憲三邀請了熱帶風暴專家朱利安#8226;海明(Julian Heming)幫助他調查1281年的8月是否有臺風襲擊過日本。在分析了近年來影響當地的臺風之后,朱利安認為,臺風頻繁光顧日本的時候一般是8-10月,如果在這個時候被困在海上無法登陸,蒙古艦隊確實很有可能遭到臺風的襲擊;根據種種跡象來看,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臺風之一:超級臺風。
朱利安#8226;海明用2003年9月的超級臺風“鳴蟬”(Typhoon Maemi)移動的路徑模擬出1281年臺風運行的軌跡:臺風形成后向西北移動到日本西南,而此時蒙古艦隊就停泊在這里;當臺風在極短的時間內加速席卷至沿海地區,艦隊已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調整陣型應對,十幾米高的海浪若泰山壓頂,艦船被拋向海岸,撞得粉碎。
在朱利安進行氣象模擬的同時,林田憲三和他的團隊則重新回到伊萬里灣尋找更多臺風存在證據。通過多次的水下調查,他們也有了新發現:海底十個木錨系纜繩的一端都是朝向海岸,表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船從海洋向海岸拋去。這更加有力地證明了,蒙古艦隊很可能的確遭遇了一場超級臺風。
真兇
從中國史料卻又可以引出一些奇怪之事:關于這場失利,《元史#8226;世祖本紀》中僅有寥寥幾個字,言大軍為“風濤所激”,“十存一二”;《元史#8226;列傳》則從兩個角度講述了戰爭全過程。“喪全師”后回國的范文虎、忻都等人向忽必烈匯報:“至日本,欲攻太宰府,暴風破舟,猶欲議戰,萬戶厲德彪、招討王國佐、水手總管陸文政等不聽節制,輒逃去。本省載余軍至合浦,散遣還鄉里。”而被俘后逃回國內的士兵則哭訴:“官軍六月入海,七月至平壺島,移五龍山。八月一日,風破舟。五日,文虎等諸將各自擇堅好船乘之,棄士卒十余萬于山下……十萬之眾,得還三人耳”。
既然蒙古艦隊遭受了超級臺風的襲擊,士卒死傷無數,為什么主帥能夠在一片混亂之中安然度過災難?當時的中國,造船術精湛,能夠建造出超過八十米長的大型遠洋船只,水密艙可以有效降低船只在臺風中沉沒的幾率,木頭和石塊制造的錨重量超過一噸,但它們為什么如此不堪一擊?
帶著這些疑問,林田憲三的研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方向。一個桅桿支座引起了林田憲三的注意:作為承受桅桿重量及由風帆傳過來力量的基礎,桅桿支座是船上最重要的部件之一,而在伊萬里灣海床上發現的桅桿支座顯然質量不合格,它們并不能與桅桿緊密結合。這會導致桅桿在風中搖晃,進而扭曲變形,使得船只不能保持穩定。同時,木料上還存在著5-6個釘孔密集地擠在同一個部位的情況,表明這些木頭是被重復使用過的。
木錨同樣也存在問題。通常情況下,鑲嵌石頭的豁口必須精密開鑿以使石頭與木錨緊密結合,每個開口只能放一塊石頭以保證穩定;而在鷹島找到的木錨上用了兩塊較小的石頭拼湊。與那些精打細鑿的錨相比,這種錨的制造過程雖然快捷,但犧牲了堅固。另外,那些從伊萬里灣海底打撈起來瓦罐也做工粗糙,似乎也是生產于匆忙之中。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讓十萬人客死他鄉的真正兇手,更可怕的事實還在伊萬里灣的海底。2005年,九州#8226;沖繩水下考古學協會再次組織了伊萬里灣調查。這一次,林田憲三找到了一塊刻有漢字的漆片,從殘片上能夠辨認出“元年殿司修檢視訖官”的字樣。
“殿司”是宋朝官署“殿前都指揮使司”的簡稱,南宋末期的殿司管轄了國家水軍的主力,范文虎正是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的身份帶領南宋殘余的水師投降蒙古人的。林田找到的這塊漆片表明忽必烈大汗的艦隊中有南宋投降過來的艦船,而這些船大部分都是河船,相較于遠洋船只,河船平底且沒有龍骨,吃水較淺,不能夠抵御大的風浪,并不是能夠跨海作戰的遠洋艦隊。林田憲三重新檢視了打撈上來的數千塊艦船殘骸,結果表明它們沒有一塊屬于有龍骨的遠洋船只。
再回頭考之于史料,或許可以得到解釋:當忽必烈在1279年下令泉州等地建造戰船備戰后,他仍然希望日本能夠和平地臣服于自己,而不至于再度勞師動眾,因此準許范文虎在八月再次派人跟隨日本僧侶去日本,“期以來年四月還報,待其從否,始宜進兵”。
然而,1280年2月,日本處死國使杜世忠等人的消息就傳回國內,斷絕了忽必烈想讓日本和平臣服的念頭;8月,戰爭機器就開始加速運轉起來,帝國各地的糧草開始向東南匯聚,沿海港口船塢的燈火徹夜通明。
準備一支龐大的艦隊顯然需要時間,然而,僅僅過了五個月,忽必烈就等不及了。至元十八年正月,忽必烈召集阿剌罕、范文虎等到大都商議征討日本,江南軍的準備也加快了步伐。
然而,當忽必烈在1279年發出建造軍艦的敕令逾兩年時,福建省左丞蒲壽庚向大汗報告說:“詔造海船二百艘,今成者五十,民實艱苦。”由此可見,要在一年時間內組建一支三千五百艘軍艦的龐大艦隊,實在是好高騖遠。于是,在忽必烈大汗的再三催促下,船塢里的材料在匆忙中準備、嚴格的工序被精簡;范文虎四處召集張世杰的舊部從軍,并“簡閱舊戰船以充用”,終于拼湊出了一支龐大的艦隊。只不過這些艦船絕大多數都是沒有龍骨、無法抵抗風浪的內陸河船而已。
林田憲三終于解開了忽必烈大汗的艦隊覆滅的謎底:這支貌似強大的艦隊,從入海那一刻起就是脆弱的,它的命運早已在江南的造船廠里被注定,臺風只不過施加了最后一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