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的170多年英文翻譯歷史,只有兩個中國人參與。
2009年11月23日,我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先生病逝,他的去世標志著《紅樓夢》英語全本翻譯的時代,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落下了厚厚的帷幕。作為《紅樓夢》海外傳播的研究者,在長期研究中,我深切地感到,楊憲益先生是中國走向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先行者。由于,楊憲益和夫人戴乃迭先生譯介了中國各個歷史時期的眾多文史著作,所以,他的翻譯就是一面鏡子,我們可以從中一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端倪。
中國古典作品在對外傳播中的尷尬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頂峰代表作,她在英語世界傳播的歷史,就是中國古典文學在海外傳播的縮影。
《紅樓夢》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已經(jīng)有170多年了,從中可以看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中的幾個特征。
首先,中國古典文學對外傳播的推動力量,并不是我們中國自己。由于滿清以降,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里,封建主義精英文化導致了文化的封閉,是世界在如饑似渴地了解和翻譯中國作品,而并非由中國知識分子主動地推動自己的文化對外傳播。在1830-1978年,長達148年的歷史中,《紅樓夢》的英文翻譯和傳播,沒有中國學人參與?!都t樓夢》170多年的英文翻譯歷史,只有楊戴夫婦倆參與。
然而,世界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愛和譯介,出乎我們的意料。《紅樓夢》有兩個120回的全譯本,一個是1973年,霍克斯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頭記),美國企鵝出版社出版;另一個是1978年,楊憲益和夫人戴乃迭合譯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紅樓夢),中國外文出版社出版?;羰献g本的文學性和生動性最好,譯本達到英文母語小說的境界,在英美世界擁有廣泛的影響力。
楊戴譯本依據(jù)了最完整的中文《紅樓夢》版本,最為接近曹著原貌。其次,楊憲益先生本身為中國人,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也極高,所以,楊戴本的錯誤率較低,是最為保真的英文譯本。
舉一個例子,比如,國人很少關心《紅樓夢》中的“樓”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對外傳播中,則需要弄清楚其含義。《紅樓夢》這個書名早在1846年,被Robert Tom翻譯為“Dream of Red Chamber”(第六回譯文),用chamber 來翻譯“樓”,此后,1868年E.C.Bowra的前八回譯本、1892年Bencraft Joly前56回譯本、1927年王良志95回選譯本、1929年王際真39回選譯本,都沿用了“chamber”一詞。可是,1978年,楊憲益和戴乃迭選用了“Mansions”來翻譯“樓”,涵義重點在大觀園之“樓”,是宏觀視野中的亭臺樓榭、府邸大院,我想這和“紅樓夢”的本質涵義是吻合的,所以,真正把《紅樓夢》這個書名翻譯得正確和完美的人,是楊戴二位先生。
在對外傳播中,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要遠遠多于歷史和哲學類作品?!都t樓夢》已經(jīng)有了170多年的翻譯歷史,而中國的“五經(jīng)”、“二十四史”都還遠遠沒有啟動翻譯工作。楊憲益和戴乃迭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也是主要集中于文學作品,比如《離騷》、《儒林外史》等等。但楊戴二人選譯了《史記》,并且對《資治通鑒》進行了節(jié)選翻譯,雖然“通鑒”英譯工作后來夭折,但楊戴對中國古典史學著作翻譯的努力,令人欽佩。此外,楊憲益和戴乃迭先生還翻譯了《魏晉南北朝小說選》、《唐代傳奇選》、《宋明平話小說選》,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整體傳播。
中國文學,在對外譯介中嚴重失衡
楊憲益和戴乃迭先生組成了翻譯組合,由楊先生將古漢語轉化為白話文,并初步譯為英語,最后由戴乃迭先生翻譯為英語的文學語言。他們不僅對中國古典文化譯介出力甚多,而且,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譯介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最大的貢獻是在世界上推介了魯迅作品,他們譯作了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吶喊》、《彷徨》等,魯迅能夠在世界上享有盛譽,離不開戴乃迭和丈夫的成功翻譯。
其次,他們還承擔了當代文學的英譯工作,比如,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李季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郭沫若的話劇《屈原》,梁斌的《紅旗譜》,歌劇《白毛女》、《劉三姐》等,以及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等。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翻譯,在楊戴的譯介工作中占據(jù)了主流,這也是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一個顯著特征?,F(xiàn)在,現(xiàn)當代文學的譯介作品要遠遠多于古典文學作品,由于白話文的通俗性,大量的英文翻譯都集中在現(xiàn)當代作品。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譯介失衡的現(xiàn)象呢?一來,應試教育推動著英語學習走向孤立化,而并非真正的語言的應用工具。二來,英語口譯和筆譯的比例失常,很多英語人才集中于口譯方向,而一個出色的翻譯,未必就是一個漢譯英的翻譯家。再次,中國古典作品的翻譯,需要具備極高的傳統(tǒng)文化能力,比如翻譯《史記》,歷史學和古文字學的功力就要非常過硬,而這一點,現(xiàn)今絕大多數(shù)的翻譯人士很難達到。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文史門檻不高,出手容易,見效快。所以,大量的翻譯資源云集于此??墒?,中國古典文史作品,畢竟是中華文明的代表,這一點是無法回避的。
在全球化時代,堅守楊憲益留下的路
中國文化在對外傳播中遇到的種種困境和尷尬,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即我們長期以來的孤立狀態(tài),以及封閉的文化形態(tài),特別是改革開放前,英語教學長期被排斥和壓制。
中國文化盡管在對外傳播中不盡如人意,但在全球化視野下,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對外傳播,已經(jīng)走上了全球化時代的大交流、大融合的“快車道”。楊憲益先生是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先行者,他的譯介生涯的頂峰開始于1970年代。
值得一提的是,《紅樓夢》第一個英文全譯本誕生于1973年,這一年,基辛格訪華,和毛澤東主席會談,中美雙方商定:各自在對方首都設立聯(lián)絡處,以建立兩國間的直接聯(lián)系,中國終于向世界敞開了大門;第二個英文全譯本,也就是楊憲益和戴乃迭譯本,誕生于1978年,這一年的12月16日,中美兩國發(fā)表了建交公報。也是在同一年,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
因此,《紅樓夢》的英文全譯,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和世界文化和解的產物,當鄧小平在美利堅合眾國戴上了牛仔草帽的時刻,楊憲益和戴乃迭也迎來他們譯介的最燦爛的時期。
我們應謹記——“三十年”在歷史長河里微不足道,我們的開放和多樣化才剛剛起步,作為文化先行者,楊憲益先生的眾多譯著鋪就了一條路,無論文化傳播的前景有多么艱難,但我們都應堅持下去,因為這條路在打破我們的孤立,在通向不同文明的和解和彼此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