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威”啤酒浮沉記

“百威”這個名字不但與原來的洋文名字諧音，而且中文的發音也響亮，翻譯得相當高明。但為國人不知的是，“百威”啤酒(也就是美國本莊的“巴德威澤”啤酒)為了維護這塊牌子，打了幾十年的官司，至今戰火硝煙未散。

我是去國十年之后，1999年第一次回到京城的時候才見識到“百威”啤酒的。后來才知道，中國的“百威”啤酒原來就是在美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巴德威澤”啤酒。

“百威”這個名字不但與原來洋文諧音，而且中文的發音也響亮，翻譯功力決不在“可口可樂”之下。但為國人不知的是，“百威”啤酒(也就是美國本莊的“巴德威澤”啤酒)為了維護這塊牌子，打了幾十年的官司，至今戰火硝煙未散。

“巴德威澤”商標之爭

美國的“巴德威澤”是安海斯-布希啤酒廠釀制的王牌啤酒。安海斯-布希啤酒廠的創始人阿多爾夫斯#8226;布希(Adolphus Busch)出身一個德國釀酒世家，1857年移民美國，定居在密蘇里州的圣路易市。后來他與早年移居美國的艾哈特#8226;安海斯(Eberhard Anheuser)的女兒結縭，翁婿二人聯手開創了安海斯—布希啤酒廠。接著，布希回到德國考察一番，選中了“巴德威澤”這個名字作他的品牌。

“巴德威澤”在德文里面是“巴德威斯”這個地名的形容詞，所以“巴德威澤啤酒”就有“產自巴德威斯地方的啤酒”的意思在里面。

當年巴德威斯隸屬奧匈帝國，也曾經歸入德意志聯盟，歷史上就以釀造啤酒著稱。“巴德威澤”這個名字一來讓布希憶起自己的故國，二來他也決心要在美國釀造出地道的德國口味啤酒。1876年他們開始和另外一位德國移民卡爾#8226;康拉德合作，安海斯-布希啤酒廠負責釀造，康拉德負責包裝銷售。1878年康拉德注冊了“巴德威澤”的商標，1883年，安海斯#8226;布希啤酒廠將這個品牌的商標賣了下來。

盡管“巴德威澤”啤酒很快就在美國大受歡迎，銷量大增，生意也迅速擴張，但從一開始就受到品牌商標的困擾。因為這時美國市場上就已經有幾家以“巴德威澤”為品牌的啤酒，包括當時很有名的弗里德里克#8226;米勒啤酒公司也出品一種牌號叫“巴德威澤”的啤酒。

1894年，第一場關于“巴德威澤”商標的官司就開始對簿公堂，其后又是接二連三的訴訟。好在安海斯-布希啤酒廠一路勝訴，但在賓州杜波依斯有家小酒廠一直生產自產的“巴德威澤”，堅持挑戰安海斯-布希啤酒廠，直到1972年杜波依斯酒廠被另外一家匹茲堡酒廠買下，安海斯-布希啤酒廠這才算是最終贏了美國境內所有的“巴德威澤”商標官司。

然而，安海斯-布希啤酒廠的“巴德威澤”品牌在海外的官司更加不順，挑戰它霸主地位的對手是來自巴德威斯本地的“巴德威澤”酒廠。釀酒不像其它行業，它會涉及到水質、釀造原料，發酵配方等一系列特殊的地方因素，因此以地名作為品牌是個酒界約定俗成的規矩，像法國的香檳、中國的茅臺都是這個道理。這家酒廠就叫“巴德威澤啤酒廠”(Budweiser Budvar)，按說是相當名正言順的。

不過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這家酒廠是在1895年由當地的捷克人開辦的，比安海斯#8226;布希啤酒廠的“巴德威澤”注冊商標晚了十多年。此后沒過多久，當巴德威斯的“巴德威澤”出口美國自然就引起了口角和爭執，1911年雙方達成協議，各自可以在世界各地分別銷售“巴德威澤”啤酒，巴德威澤啤酒廠還能將自己的啤酒冠以“本牌”(original)的標志。

兩個國家的啤酒之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緊接著是美國的“禁酒令”和“大蕭條”，商標之爭告一段落。到了1937年，這時的巴德威澤啤酒廠已經處于獨立后的捷克，戰后捷克大行“去日耳曼化”運動，巴德威斯城改稱捷克—布杰約維采(E eské Budějovice)，酒廠也改成捷克文的“布杰約維采啤酒廠”(Budějovicky Budvar)。該酒廠試圖卷土重來，在美國取得“巴德威澤”啤酒的專利，安海斯-布希啤酒廠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大家談來談去，到了1939年雙方終于達成協議(直至今天，1939年簽定的這項協議仍然是捷克“巴德威澤”啤酒進軍美國的主要障礙)。

根據協議，布杰約維采啤酒廠同意接受用相當便宜的付款，簽署放棄在北美的所有權利。這時候，德國的納粹政府正在覬覦捷克領土，步步進逼。協定簽定后一個星期，德國軍隊開進捷克，從此捷克亡國五年。

1945年5月，蘇俄軍隊解放了捷克，也就控制了捷克。在共產主義制度下，布杰約維采啤酒廠也成為國有企業。盡管此時鐵幕降臨，但“巴德威澤”啤酒的品牌之爭并沒有因為彼此隔離在兩個世界而停止。而且兩家啤酒廠誰也不會甘心只在本國銷售，都要極力擴展海外市場，于是這場官司在每個國家都要照樣打上一通，最后的結局各有不同，或是平分秋色，或是改名換姓。

1989年的“天鵝絨革命”，布杰約維采啤酒廠作為捷克的重要國有企業至今還沒有徹底跨出股份化的一步。而且，布杰約維采啤酒廠和安海斯#8226;布希啤酒廠的“巴德威澤”品牌之爭還沒有爭出高下，眼下布杰約維采啤酒廠的“巴德威澤”已經可以在美國銷售，但只能采用“捷克啤酒”(Czechvar)的品牌商標，而安海斯#8226;布希啤酒廠的“巴德威澤”在海外一些國家也只能稱作“巴德”(Bud)。

2008年11月最終敲定，安海斯-布希啤酒廠以每股七十美金，總價約520億的價格賣給了比利時的英博集團(英博集團(InBev)，是一家總部位于比利時魯汶的啤酒公司，為全球第二大釀酒公司，2004年由比利時Interbrew和巴西AmBev合并而成)，從而使具有一百三十多年歷史的“巴德威澤”另擇新主。不過“巴德威澤”的品牌之爭仍然沒有結束。

去往巴德威斯

因為以前對其中的細節略知一二，所以有機會去往捷克，我執意要在巴德威斯停留一下，一探究竟。

我們是從維也納坐清晨六點鐘的頭班火車去巴德威斯的。巴德威斯的舊城不大，但市鎮中心的廣場卻不小，據說廣場旁邊市府大樓的背后就是當年最早的啤酒廠。如今的布杰約維采酒廠總部早已搬到城外，不過為了廣作宣傳，從市中心有專線班車接送游客去廠里參觀嘗酒。

為了就近觀察，我們行前就特意選定布杰約維采酒廠在城中心開辦的旅店下榻。這個旅店設施不錯，樓下就是餐廳和酒窖。難得的是，旅店的位置就坐落在本城最老的馬利啤酒坊(Maly Pivovar)的原址上。1996年，布杰約維采啤酒廠賣下了這處地方，建成酒廠接往迎來的旅店和酒窖，而且還用原來的馬利啤酒坊作為旅店的招牌。

如今酒窖里當然都是巴德威澤品牌的各類啤酒，從淡啤酒到黑啤酒一應俱全，幾條亮錚錚的紅銅管道連到后面的啤酒桶，前臺的注酒把手下就是兩個大酒爐，甚是氣派。但沒有想到，我們沒有事先定位，到了晚間飯口上，酒窖里居然一位難求。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到隔壁餐廳用餐。不過臉色紅撲撲的酒保一再向我們保證，餐廳里的啤酒和酒窖里的啤酒都是從一口大桶里注出，絕對沒有半點差別。

跑堂的小伙子將酒肉送上來，啤酒大杯上分明印著“巴德威澤”的牌號，只是與美國“巴德威澤”商標的印記花紋完全不同。捷克的“巴德威澤”酒色澄明，小呷一口便覺齒頰留香，果然是好酒，口味與美國的“巴德威澤”也是大異其趣。這才讓人不免想起:如今已“這鴨頭不是那丫頭”了。

巴德威斯釀酒溯源

不過，巴德威斯釀造啤酒的歷史遠比捷克布杰約維采啤酒廠為早。公元1265年，波希米亞國王普烈米索#8226;奧塔卡二世(Premysl Otakar II)就給巴德威斯頒發了釀酒的敕令，1351年，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四世還特別頒布了有名的“一里令”，就是只準此城方圓一里之內釀酒，從而保護其壟斷的地位。據信在十五世紀初，巴德威斯城中已有酒坊四十余家。

巴德威斯能夠成為啤酒之城實在有它得天獨厚的道理。依照德國人1516年的啤酒釀造純粹法來說，啤酒只應含有四種成份:水、麥芽、啤酒花和酵母。首先是水，巴德威斯城的地下水水質極軟，由于口感很潤，據信非常適于釀造啤酒;其次是啤酒花，巴德威斯釀造的啤酒采用來自薩斯(Saaz，捷克人稱Zatec)的啤酒花，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啤酒花，其花香特別，氣味極醇。當地出產的大麥麥芽在酒廠的發芽房中發酵，得到特殊有效的控制，而使用的酵母則是一百多年來精心培育的菌種。有了這四樣精選的本地原料，巴德威斯的啤酒自然有口皆碑。

當時的巴德威斯是個德裔和捷裔人口混居的市鎮，而當地又屬哈布斯堡王朝管轄，所以德語的“巴德威斯”地名比捷克語的“捷克布杰約維采”要出名而響亮得多，況且德國人士釀造啤酒的手藝盡人皆知，因此這些酒廠出產的啤酒也大多以“巴德威澤”為名。在那個沒有專利和商標品牌意識的年代，這似乎并不成為問題。

早在1722年，有家德裔人家創辦了后來“公民啤酒廠”的前身，位置就在我們此次下榻的馬利啤酒坊旅店位置上。1795年，他們與另外一家德裔啤酒廠合并，創建“公民啤酒廠”，注冊“巴德威澤”的啤酒品牌，早在1802年出口到美國，1876年在費城舉辦的百年博覽會上出露風頭，并且還是巴登浮騰堡皇家的御用啤酒商。值得注意的是，兩年之后，美國的“巴德威澤”才問世，更值得注意的是，如今與美國“巴德威澤”打得不亦樂乎的這家捷克“巴德威澤”酒廠是1895年才成立的，比美國的“巴德威澤”還要晚十多年。

這就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捷克布杰約維采酒廠眼下的總經理吉里#8226;博切克曾經振振有詞地說:“安海斯-布希在十九世紀后半葉尋找啤酒名稱的時候，他們沒有用‘巴德威澤’，而是用‘巴德威澤啤酒’。要知道，他們在這里所說的‘巴德威澤’不是個名詞，是德語里的形容詞，和捷克語‘布杰約維采啤酒’中的‘布杰約維采’一樣，是用來修飾名詞‘啤酒’用的。”

但美國人在打官司的時候并不買他語言學的賬，而稱以時間來說，如今的捷克布杰約維采酒廠比安海斯-布希注冊的“巴德威澤”商標要晚;假如以地為酒名的慣例來說，既然捷克人稱其地為“捷克布杰約維采”，啤酒當稱“布杰約維采”才對，與“巴德威澤”應無牽涉。

在局外人看來，美國人的說法似乎順理成章，但又不免想到:若以此為據，捷克方面何不讓年代早于安海斯-布希的“巴德威澤”，且地名又叫“巴德威斯”的德裔“公民啤酒廠”出來和美國人對簿公堂，那上述的兩條道理豈不都能占到上風，官司也就穩操勝券了么?這其中就有捷克方面的難言之隱了。

捷克斯洛伐克在1918年從奧匈帝國里獨立出來之前是個多民族混居的地區，境內有許多幾代世居的德裔人口。有些地區，當地德裔甚至大大超過捷克人的數量，靠近蘇臺德地區的巴德威斯就是如此。而且這些德裔人家一般掌握了經濟和技術上的實力，許多企業實際上是掌握在德裔手中。當初捷克人的布杰約維采酒廠在1896年單獨籌資成立就是為了力圖擺脫德裔企業控制的局面。為了進一步消除德國文化和經濟的影響，捷克在獨立之后將巴德威斯正式改稱捷克-布杰約維采，捷克人的啤酒也就叫“布杰約維采啤酒”。

不過，在二戰之前還允許德裔“公民啤酒廠”和他們生產的“巴德威澤”存在。二戰之中，捷克以亡國之身，當然無暇顧及啤酒的品牌之爭。等二戰過后，一場聲勢浩大的“非日耳曼化”運動在捷克斯洛伐克全面展開。所有德裔人口都被驅逐，所有德裔企業都抄沒充公。隨著蘇俄控制下的共產主義全民化浪潮，“公民啤酒廠”當然也不例外，只是除了充公之外，生產的啤酒名稱也要“非日耳曼化”，不允許再使用充滿德語意味的“巴德威澤”，而是換成面目全非的品牌“參孫”(Samson)和“水晶”(Crystal)。

在這樣的情勢下，那四十多年和安海斯-布希的官司只好由國營的捷克“布杰約維采啤酒”和美國人叫陣開打，但自家的牌號已經改過，時間又晚了些年，其中的委屈自是難于啟齒，底氣總是先輸了一籌。

“公民酒廠”復出

1989年的“天鵝絨革命”后，早先德裔的“公民酒廠”終于復出，正宗的德裔老牌“巴德威澤”也能重見天日了。正如行家所預料的，一旦德裔老牌的“巴德威澤”重新正名，它也要參加新一輪的“巴德威澤”品牌大戰。

2005年8月，捷克布拉格電臺報道了一則消息:“在美國市場上出現了一種捷克啤酒，它有幾百年的歷史，也有很著名的牌號:巴德威澤啤酒。而它的啤酒一詞的拼法是德文的‘B-I-E-R’，而不是圣路易斯市的安海斯—布希啤酒廠巴德威澤啤酒的拼法‘ B-E-E-R’。像捷克的巴德威澤在美國要用‘捷克啤酒’的商標一樣，這種啤酒在美國也要另用一個商標‘B#8226;B#8226;公民啤酒’，不過在市場上銷售還是叫做‘來自捷克巴德威斯城的啤酒’”。

看來形勢比人強，商場如戰場，在品牌的威力下誰都要向現實低頭。六十年前的“非日耳曼化”功虧一簣，如今也只好承認:還是“巴德威澤”叫著響亮。

所以，“百威”啤酒這個中文譯名念著容易，還順耳。只是也不要忘記，“巴德威澤”啤酒品牌之爭背后的故事并不光是念著好聽的緣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