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我被送進阜新礦務局局直幼兒園。在那里,我作為一個幼兒園孩子親歷了1976年那段特別的歲月。
1975年,我被送進阜新礦務局局直幼兒園。本來我由奶奶帶,只因爺爺一吃飯就愛用筷子蘸酒給我,發展到后來,筷頭子已經滿足不了我的需求,開始喝他的酒壺底,搞得我奶奶非常生氣,但她又管不了我爺爺,所以就開始勒令爸媽將我接回自己家去。我奶奶是特別正經的老太太,有一次我和胡同里的孩子打撲克贏火柴的,被她看到,聲色俱厲地教訓了四十多分鐘,反復灌輸我“這就叫賭博”、“賭博沒有好下場”。我很容易就“戒賭”了,到現在也沒參與過任何賭博活動,但童子功式的酒癮,卻始終沒能根除。
我爸當時在材料科,經常天南地北地出差,一年有一多半時間不在家,我媽要上班,我姐要上學,接我回去只能送幼兒園。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對那種集體生活特別恐慌和憂愁。聽說要回去,我就抱著爺爺的大腿涕泗滂沱,哀動左右,鄰居們聞聲都過來幫著勸。我爸也陪著笑臉跟我奶周旋,因為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細糧”問題,我在爺奶那兒吃,我姐和我媽就能好過許多。最后我爺拍了桌子,我奶才不得不暫時收回成命,勉強答應再幫著帶些日子。
哪知道世事多變,第二天晚上八點來鐘,我正在炕中間為大家表演“打虎上山”,突然一陣“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我爺家后院是全市有名的五龍老豆腐房,開始大家以為砸豆餅的動靜,后來看到我在炕上搖晃不停,好像是老叔最先叫“不好,這是地震吧”,大家這才抱上我跑出院門,外邊已經跑出來好多人,大家傻站半個多小時,才壯著膽子各回各家。
后來知道這是著名的海城大地震,7.3級,準確時間是1975年2月4日。地震發生后,全市開始流行搭抗震棚子,我爺家附近沒合適的地方搭棚,而且最初我爺根本不拿地震當回事,直到第二年,唐山又弄了一次大地震,把住在那里的我三叔祖全家人都拍扁了,他才從失去親兄弟的悲痛中,深切領會這種自然災害的殘酷兇狠。
因為我爺家沒搭地震棚子,我奶便有了借口,幾次三番找我爸媽接我回去。她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想讓我再有機會喝“壺底”,跟我爸說,她那份細糧可以勻給我一半,這樣我被弄回家。
“抗震棚時代”
我家的抗震棚已經初具規模,地點在小學校操場上,距家頂多三百米。我回去時只差棚頂,本來我爸管這些,到哪個礦都能要著,可是那年頭人特別講原則,越是管這個,越不敢隨隨便便,所以封頂的事一拖再拖,拖到天都熱起來了,還不能竣工。最后竟然是我十歲的姐姐找了她的一個同學,弄來了一大張黑中泛白、半新不舊的油氈紙,解決了棚頂的材料問題。
我爸和我爺一樣,說不怕死,抗震棚他不怎么去住,我也不愛去住,最喜歡抗震棚的是我姐,周圍住著她許多同學,他們每天從一個棚子竄到另一個棚子,興奮得像一群被獵犬追趕的兔子。我說不準在棚里一共住過幾回,但是最后一天的情景卻記得非常清楚。那天突然又是閃電雷鳴,又是狂風驟雨,大量雨滴從棚頂漏進來,我姐跑回家拿來了兩個盆,接滿一盆往外倒一盆,我也幫著用搪瓷缸子接,結果不小心灑到鋪蓋上,急得哭起來,后來我爸媽也都過來了,突然一道強光一聲巨響,小學操場上一棵“鉆天楊”被雷劈倒了,好多孩子都沖進雨水里去撿摔得半死的麻雀,接著我家抗震棚被風掀開了頂,那張大油氈紙竟然風箏一樣飛走了,我爸追了出去,回來時兩手空空,抹著臉上的雨水傻笑了幾聲,于是我媽和我姐抱起濕透的被褥,四口人頂著幾個臉盆,冒著瀑布一樣的大雨回家了。天晴后我爸拆了只剩幾根棍的抗震棚子,回來剁成劈柴棒,就這樣我家“抗震棚時代”宣告結束。
但是地震的威脅并沒有結束,爸媽把一個長條箱柜里的舊大衣、破棉襖折騰出來,空箱在炕上放倒,箱底緊靠著墻壁,另一面則是去掉蓋子的箱口,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作為特別保護對象鉆在這個箱柜里,一直睡到1976年。
出人頭地
1976年我已經習慣上幼兒園了,雖然每天我姐把我送去時,我都會帶著哭音哀求說“姐你早點來接我”,但是畢竟不像最初入園時跳腳大嚎大叫。姐姐總在放學后第一時間接我,有時她上半天學,我也沾光早回來半天;趕上我爸出差回來,也先接我回家。這中間爺奶有時也想我,把我領回他們家住,那時老叔裝了臺收音機,能聽到許多樣板戲和新聞,我還記得“四五”運動當時報道中有一段,女播音員說暴徒們不光在廣場搗亂,還上公共汽車,對女售票員動手動腳,有人勸阻,暴徒也不聽,繼續耍流氓。
9月有一天下午,我也是提前從幼兒園被接回來了,和幾個鄰居孩子在小學操場上玩,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哀樂,然后又有廣播聲,但聽不清楚內容,不一會兒,住在胡同北邊第一家的尹姐從學校那邊走過來,邊走邊哭,眼皮腫得很高,左眼角還鼓起了一個小包,她弟弟在我們中間,喊“姐你怎么了”,尹姐停下腳,一邊抽泣著,一邊無比輕蔑地看著我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了,你們不知道?”她說完又哭著走了,她弟弟則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后來又玩了一會兒,非常晴朗的天,突然陰了下來。這時過來一群學生,邊走邊議論說毛主席有靈啊,毛主席一逝世,老天爺都有反應啊。
這之后我第一次看到電視機和電視節目,是我爸領我去他單位看的,非常小的黑白屏幕,毛主席遺體上蓋著一面旗,周圍人都低著頭,我爸告訴我說這叫默哀,用沉默來寄托哀傷的意思。
我們幼兒園也搞了默哀,默哀前每人都發了黑布,用大頭針別到袖子上。那段時間我很緊張,因為老師說不可以穿紅色衣服,誰穿誰反動。但我只有兩條襯褲,都是血紅血紅的。我問了我媽,她說穿里邊的沒事,再說小孩也沒人在乎。但我還是擔心被人發現,所以刻意把外邊褲子穿得低些,以防止褲腳那里露出襯褲。接著我被老師發現了“才能”,她教唱的一首“松柏萬年青”的歌,是專門“寄托哀傷”給毛主席的,我是班上唯一能夠全部背得下歌詞的孩子,其實是因為我姐整天練習這支歌,在老師沒教之前,我耳朵已經聽出繭子了。
當時穿在里邊的紅襯褲讓我惶恐不安,老師教這支歌時,我唱得非常響亮,表現得也非常哀傷,我覺得這樣,大家就肯定猜不到我穿著反動的襯褲了。老師教這支歌時,跟教唱其它歌的態度完全不一樣,極其嚴肅認真,還采取分組方式,逐一檢查過關,我同班大部分孩子只能背下第一段詞,被罰到走廊靠墻站的,占全班人數的一半還要多,因為我唱得最響最全最哀傷,老師狠狠地夸獎了我,并且讓我站前邊領唱并揮舞雙手打拍子。那段時間我很早就起來,催我媽快做飯,催我姐早些送我,每天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走路都是跳著走,心里還偷偷感激毛主席和他的逝世。
風光遠去
這樣風光了一個來月,算起來是我人生歷程上,首次憑借文藝才能“出人頭地”。然而不久,“金色的十月”到來了。有一天,老師先通知大家,有一首歌的歌詞有改動,原先的歌詞是“紅小兵斗志高,對著鄧小平猛開炮”,現在改成“對著四人幫猛開炮”,然后說剩下的時間我們組織批判會,主要批江青,希望大家踴躍發言,誰先來?
對江青我可一點說不出什么,看看大家,基本上也都是惶恐或茫然的表情,只有一個叫什么松的孩子舉了手,說他知道,老師如獲至寶,請他站到前邊去,他先講了毛主席的病本來沒事,但是不能翻身,可是江青太壞了,進了病房,偏去給毛主席翻身,結果毛主席的病就嚴重了,最后逝世了,如果不是江青去亂翻,毛主席還能活下去。
老師連聲說“好”,又鼓勵他再批。
那天上午,這個叫什么松的孩子出盡風頭,把我前時所有風光都奪走了,最后他說江青什么都是假的,頭發是假的,咂兒也是假的,連屁股都是假的,有一次上茅房,屁股竟然順著坑口,掉到下邊糞池子里去了。大家都聽傻了,眼睛里充滿對他的崇敬,我也非常羨慕他能知道這么多,但更多的是一種酸溜溜的感覺。老師狠狠地夸獎了他,最要命的是,還當場宣布讓他接替我打拍子的任務,領著大家唱“對著四人幫猛開炮”。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什么松從哪里得知江青那么多的“秘密”。當時的人即使是小孩子,在這一點上都非常駕輕就熟:捧人就捧上天,把人變成神;埋汰人就往死埋汰,把人變成鬼。
從那以后,我基本上就被這位老師遺忘了,仿佛從來沒夸獎過一樣,她再也沒夸獎過我,讓我在六歲時就過早地領略到:一切榮耀都只是過眼煙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