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何以為美

[摘要]法美學探討的核心問題是法律何以為美。合法性視角下的法之美強調的是法律形式上的真，合理性視角下的法之美強調的是法律實質上的真，合道德性視角下的法之美強調的是法律的善。三種視角下的法之美具有相通之處，當它們相融合時，法律便實現了真與善的統一，達到了美的境界。

[關鍵詞]法之美，合法性，合理性，合道德性

[中圖分類號]D9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0)02-0124-04

近年來，關于法律的研究越來越呈現出多元化的特征，在這種多元化的研究中，法美學的有關專著隨之出現。不管是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法學，還是從法學的角度來看美學，法美學的出現無疑具有理論創新意義。目前來看，法美學所探討的問題主要有：法律是否具有美的屬性?什么樣的法律才是美的法律?有沒有一個大致的評價標準?在這些問題中，核心是法律何以為美。

法律有善惡之分，也有美丑之分，人們心目中理想的法律就是美的法律，他們所批判的法律則大多是丑的法律。那么，到底什么樣的法律才具有美的屬性呢?呂世倫先生從真善美的角度對法之美進行探討，李庚香博士把法之美歸結到法律對人性的追求、對先進生產方式的追求以及先進生產方式與人性的雙向互動上。結合嚴存生先生從合法性、合理性、合道德性角度對實在法的價值評價，筆者認為，可以從這三個角度進一步探尋法之美的真諦。

一、合法性視角下的法之美

人們雖然對于合法性的理解有很大差異，但總的來說，合法性主要是指正當性、有效性、合乎法律性。人們對合法性的理解出現差異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對于“合法性”中的“法”有著不同的理解。合法性所指的“法”到底是人定法，還是人定法之外的其他法律淵源?比如在分析法學看來，合法性所指的“法”就是國家制定的法律，而自然法學和社會法學則認為是國家法之外的其他法律。二是合法性中的“法”到底是用來評價法律自身的準則，還是評價人的守法狀況的準則?如果是評價法律自身的準則，那么合法性側重于指合乎人定法之外的其他東西，比如合乎道德、正義等；如果是評價人的行為的準則，那么合法性側重于指合乎國家法律的規定。總之，在合法性的諸多含義中，正當性、有效性一般是指通過正當程序制定出來的法律就是實質上有效的法律，這是用法律之外的東西來評價法律本身；而合乎法律性則側重指某一事物符合法律的規定，這是以法律為標準來評價法律之外的其他事物。

以上關于合法性的理解告訴我們，法律也面臨著合法性的問題。雖然法律是衡量人們行為、對人們的行為作出評判的重要標準，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自身一定是合法的。以我國法律為例，我國法律從效力等級上大致可以分為憲法、法律(基本法律與非基本法律)、法規(如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等)、規章(如部門規章、政府規章)四個層級，此外，還有自治條例與單行條例等其他規范性法律文件。這些法律有些制定得比較好，有些則制定得比較差，法律之間相互“打架”的情況也不少見。發生沖突的法律很難說是美的法律，因為它們相互之間并不協調，無法給人美的感受。法律之間發生沖突的原因很多，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些法律本身不具有合法性。法律要具有美的屬性，達到美的境界，首先應當具有合法性。我國制定立法法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在法律的制定階段使法律符合合法性要求。當然，這里所講的合法性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合法性。

合法性是法之美的一個基本表現。這意味著，在一個國家中，所有的法律都必須依據憲法制定，不得與憲法相沖突，所有的下位法不得與上位法相沖突。從合法性的角度看，法之美體現為一個國家內部的法律和諧一致、協調統一。“法律內部的協調統一，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次表現出來。宏觀上的協調統一，指的是整個法律體系的協調統一。法律體系是一個國家由不同法律部門分類組合而形成的呈體系化的有機聯系的整體，它要求門類齊全、結構嚴密、內在協調。因此，在憲法的統攝之下，調整各個重大社會關系的法律部門都應當具備，每個法律部門內部形成嚴密的結構，而且不同法律部門之間也應當相互協調。微觀上的協調統一，指的是一個具體的法律制度、法律規范應當能夠較好地調整社會上發生的各種需要用法律解決的問題，在一個問題的解決上既不能出現‘無法可依’的狀態，又不能出現不同的甚至相矛盾的法律同時都可以調整的局面。無論是從宏觀層次上說還是從微觀層次上說，法律內部的協調就是要求法律正好能夠覆蓋社會生活中需要用法律解決的那部分問題，各個法律和法律的各個部分之間非常匹配，既沒有法律的漏洞又沒有法律的矛盾。”顯而易見，這種內部協調統一的法律給人以美的感受，是法之美的具體表現。正如李庚香博士所言：“沒有法律體系的內部和諧與協調，當代中國的和諧社會建設和和諧世界的追求就是沒有法理依據的，我們也難以實現‘法之美’的勝景。”只有內部協調統一的法律，才是美的法律，法律之間如果相互矛盾，在調整社會生活時漏洞百出，絕不可能給人以美的感受。

二、合理性視角下的法之美

“合理性”是法哲學中常用的一個詞。它可以分解為“合理”性和合“理性”兩種意思，這里所講的合理性是由理性派生出的一個概念，是合乎理性的意思。一般來說，理性這一概念既可以用于事物，也可以用于人。當用于事物時，指事物本身客觀存在的規律性；當用于人時，指人作為一種理性動物，在認識和把握外在事物及其客觀規律的基礎上，能夠自主地安排自己的活動。人經過認真思考和籌劃的行動被認為是理性的，而不顧客觀實際，只憑感情沖動的盲目蠻干則被認為是非理陛的。因此，當理洼用于人時，常有理智的意思。合理性意味著人的活動符合事物的客觀規律，意味著人的外在行動和內在思維的科學性、正確性和自覺性。正如洛克所言：“合乎理性的各種命題，我們可以憑考察自己的感覺觀念和反省觀念來發現它們的真理，并且可以借自然的演繹知道它們是正確的，或可靠的。”可見，合理性是對人的行為提出的要求，是評價人的行為進步和文明程度的尺度。人的行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感情支配的，而且人受感情支配并不都是壞事，但并不能由此否認理性對人的作用。人必須不斷地追求理性，否則就無法擺脫混沌和蒙昧狀態，就無法進步。

作為人造物的法律特別是成文法，來源于人的理性，是人的理性的產物和表現。當人類最終通過法律而不是武力來解決糾紛時，意味著人類已經在理性支配下從野蠻狀態進入文明狀態，法律也因此在人們心目中留下美的印象。特別是在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高唱人類理性的時代，大陸法系的法典甚至被認為是書寫的理性，是理性在人間的載體，是處理問題的完美方案。為了保護法典自身的完美性，防止法典在適用過程中遭到破壞，大陸法系當時嚴禁法官解釋法律。盡管事實上大陸法系的法典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完美，有一定的不足，但這至少說明，美的法律應當是符合理性的法律。從合理性的視角來看，法律之所以是美的，就在于它符合社會發展規律，能夠做到與社會協調統一。“法律與社會的協調統一，也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次上表現出來。宏觀上的協調統一，指的是法律既不超前于社會的發展也不落后于社會的發展，而是緊跟社會發展的步伐，把握時代的脈搏，與時代精神始終相一致，在社會發展的洪流中調整社會關系，為社會的發展和人類的進步服務。微觀上的協調統一，指的是當法律被用來調整社會關系而作出一定的法律結果(法院判決)時，這種結果具有正義性，能夠與法律的精神相一致，與社會的發展相一致，與社會大眾的價值取向相一致，進而通過個案的正義推動社會正義的實現。法律與社會的協調統一，無論是宏觀上的表現還是微觀上的表現，都強調了法律能夠與社會完美地結合起來，通過發揮法律的作用實現人們對社會生活的控制。畢竟，法律被人們制定出來不是用于欣賞、娛樂，而是用來解決社會發展中的一些糾紛，化解社會上的一些矛盾，使不確定的社會關系確定化，進而推動社會的發展。”李庚香把法美學歸結到正義之學時，他所講的也是這種意思。他說：“法美學是正義之學，法美學除了要適應人性的要求外，還應該適合生產方式的要求。‘法之美’作為正義的形象；實現了人性與生產方式的有機統一，是制度正義和體制正義的統一體。”馬克思主義認為，公平正義根源于一定社會的經濟基礎，是一定社會經濟關系觀念化、神圣化的表現。恩格斯在批判資產階級法學家所宣揚的“永恒公平”的觀念時指出：“在法學家和盲目相信他們的人們眼中，法權的發展只在于力求使獲得法律表現的人類生活條件愈益接近于公平理想，即接近于永恒公平。而這個公平卻始終只是現存經濟關系在其保守方面或在其革命方面的觀念化、神圣化的表現。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公平觀認為奴隸制度是公平的；1789年資產者階級的公平觀則要求廢除被宣布為不公平的封建制度。在普魯士的容克看來，甚至可憐的專區法也是破壞永恒公平的。所以，關于永恒公平的觀念不僅是因時因地而變，甚至也因人而異，它是如米爾柏格正確說過的那樣‘一個人有一個理解’。”由此看來，法律之所以具有美的屬性，就在于它與自己所處時代的社會生產方式相一致。具有美的屬性的法律一定是與社會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正義之法，也就是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法。“被作為明文的法律加以神圣化的生產方式，正是法美學的制度正義，它包括生產力層面的制度正義和生產關系層面的制度正義兩方面內容。”所以，合理性視角下的法之美，就是要求法律符合社會發展規律。

合理性又可分為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合理性視角下的法之美，首先就在于法律對形式合理性的追求。在現代社會里，法律離不開對形式合理性的追求，當然，法律不能為了堅持形式合理性就背離實質合理性。在有些情況下，法律如果過于堅守形式合理性，就會導致實質非理性，如帶來案件處理結果的不公正。由此看來，法律不但要具備形式合理性，還應當具備實質合理性。形式合理性與實質合理性相互依存，實質合理性是形式合理性的靈魂，形式合理性要表現實質合理性。背離了實質合理性的形式合理性會走向純粹的形式主義，沒有形式合理性的實質合理性將會導致神秘主義。因此，具有美的屬性的法律，能夠把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完美地統一起來，真正達到合理性的要求。

三、合道德性視角下的法之美

法律與道德的關系一直是法學理論中的熱點問題，在西方法學中曾產生過很大的爭論。總體上說，自然法學家基于法律與道德存在必然聯系的觀點，堅持法律的道德性，反對把法律與道德割裂開，認為法律本身就包含著某種最低限度的道德要求，違反了最低道德要求的法律不是法律。分析法學家基于道德并不必然是法律的內在屬性的觀點，堅持把法律與道德分離開，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人們不受法律應當是什么、應當追求什么樣的意識形態、應當起什么樣的作用等的影響，進而精確地表達法律。新分析法學家則在一定限度內承認了法律的道德性。在我們看來，法律與道德的聯系是客觀存在的。從實際情況看，法律與道德都是調整人們行為的規范，在調整對象上有許多共同之處，只不過調整的手段和要求不同罷了。如果法律不具有道德性，背離了對道德的訴求，必然會喪失其正義的品格，因而也就不會被人們信仰和尊崇。

既然法律本身具有一定的道德屬性，那么法律要具有美的屬性，就必然要具有道德性。美的法律一定是符合道德要求的法律。古今中外許多思想家所盛贊的法律，正是合道德性的法律。亞里士多德有句廣為流傳的名言：“法治應包含兩重意義：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這句話就很明確地指出了理想的法治與具有道德屬性的法律之間的關系。有很多思想家在描述理想的法律時，都強調了法律的道德屬性；甚至在有些情況下，如果運用法律處理案件違背最基本的道德原則，法律的適用者會繞過法律而運用道德原則來處理案件。這種做法不僅不被認為是違反法律，反而被認為是真正堅持了法律，例如美國歷史上著名的格斯訴帕爾默案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英國著名法官丹寧勛爵曾明確指出：“法官的作用就是在他面前的當事人之間實現公正。如果有任何妨礙做到公正的法律，那么法官所要做的全部本分工作就是合法地避開——甚至改變——那條法律。”美國學者博登海默也指出：“一個立法機關應當以默許的方式把對法規的字面用語進行某些糾正的權力授予司法機關，只要這種糾正是確保基本公平和正義所必要的。”他們都強調了法律對道德的追求和道德在法律中的重要作用。如果法律不具有道德屬性，那么用這種法律治理國家將會帶來深重災難，德國法西斯政權的實踐就是最好的證明。人們很難相信那些與道德相違背的法律是美的，更不會在內心接受那些存在嚴重道德缺陷的法律。從合道德性的視角看，真正美的法律一定是具有道德屬性、符合人們道德訴求的法律。

從合道德性的角度來探討法之美，說到底，是因為道德性是人的本質屬性，人的一切活動都打上了道德的烙印，道德成為人所追求的最基本的價值目標。“人的道德觀念凝結著人類的知識和智慧，是人類在長期的實踐中，特別是在與別人的相處中的經驗總結。而法律就是在這基礎上為人們過一種道德的生活由權威組織出面所制定的人的行為準則。”李庚香博士在把法美學歸之于人學的時候，也突出強調了法之美的道德訴求。他說：“法美學是人學，一方面表現為在人、法關系中人決定著法，人在法中具有崇高的地位，人在法中能夠‘詩意地棲居’，進入澄明之境；另一方面則表現為法是‘以人為本’的，‘法之美’與‘人之美’異質同構，‘法之美’服從于‘人之美’，‘法之美’就是法律中的人文關懷，代表了正義的形象。”他進一步指出：“法美學的任務，并不是要像法律科學那樣‘刻板而冷峻地操作法律’，而是要在法律中把正義的原則、人文的關懷和法律的情感表現出來。”這些都說明，法之美與法律的道德屬性密不可分，合道德性的法律才是美的。

綜上所述，在合法性、合理性和合道德性視角下，法律呈現出不同的美，合法性、合理性和合道德性是對法之所以為美的三種不同要求。合法性是法之美的最基本的要求，合理性是法之美的更深層次的要求，合道德性是法之美的最高層次的要求，三者是層層遞進逐漸深入的。

合法性、合理性與合道德性三種視角所強調的法之美的重點不同：合法性強調的是法律的法律屬性，要求法律自身必須具備法律的基本要件，它突出的是法律在形式上的真；合理性強調的是法律的規律屬性，要求法律必須合乎社會現實，具有切實可行性，這樣才能減少其實現的阻力，它突出的是法律在實質上的真；合道德性強調法律必須具有正義的品格，能夠增進人類的福祉，它突出的是法律的善。真正完美的法律，是合法性、合理性和合道德性三種法之美的融合，是真和善的和諧之美。這種和諧之美是法、理、情的統一，使法律最終達到美的境界。

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