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趙愷以《第五十七個黎明》、《走向青銅》、《周恩來》、《哭墻》等作馳名,詩風一向浩蕩、深情而大氣。組詩《天耳聽跫》誠為趙愷的衰年變法新作,讀來如品怪味豆,又如食橄欖,令人耳目生鮮。詩作以干凈利落的句式,充分整合了詩人對世態人情的深切體察,意趣盎然。詩人眼是冷的,心是熱的,血是燙的,中國傳統文學興觀群怨、熏浸刺提諸功能,在其中皆有彰顯,一如辣椒之烈,又如姜桂之香。“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古稀之年的趙愷猶能保持健旺的藝術創造力和生命活力,彰顯一顆常綠的詩心。
在詩歌日漸邊緣化的今天,詩人從未躲入象牙塔內自吟自唱,而是以入世的精神,慈悲的心腸,靈動的思維,蒼勁的文風,不懈地致力于詩藝探索。變法之作《天耳聽跫》仍不脫浩然正氣、博愛胸襟的底色與根本。組詩傳承中國詩歌言志和緣情的審美觀,貫注著憂患意識、啟蒙情懷和人文關注,融敘事、抒情、議論、象征于一爐。詩人不再滿足既往那種熱情單純的歌唱,而是在文本的民間化、口語化、哲理化諸方面作了行之有效的實驗,意蘊豐富,主題多元,繽紛多彩,投放著自覺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融入了特有的禪趣和機趣。其主旨大致如下:
鞭撻官本位思想。《住院》寫“方丈高血糖,沙彌低血糖。兩人同住院,病床靠病床”,結果方丈門庭若市,沙彌門可羅雀;不料數日后“方丈告退休,沙彌升方丈”,于是乎“市場大轉移,東床至西床。昔日低血糖,升為高血糖。昔日高血糖,降作低血糖。”通過角色身份的奇妙置換,在充滿戲劇化效應的場景中,揭橥封建等級意識和官本位思想對世態人心的荼毒。“眾神朝于天,天帝欲賜宴。回身囑司觴,司觴頓作難:一個正神仙,八個副神仙。無論正副職,各一駕駛員……”(《賜宴》)官場的擺架子、講排場、人浮于事等種種習焉不察的錮弊盡得顯影,讀來幽默解頤,讓人發出會心而苦澀的笑。“三九四九,河邊插柳。牛羊作踐,某公看守。日至中天,炊煙招手。拔起柳條,回家喝酒。人在樹在,忠于職守。”(《插柳》)這種敷衍塞責的形式主義,正是魯迅等先賢無情指摘的惡劣的國民性,體現出時代的悖謬與荒唐,也正是當下時代的病灶。其他《壽宴》、《土地》諸作更對貪官致富有方的嘴臉作了淋漓盡致的勾勒。
諷喻時代怪象。《相師》:“周易不靈驗,紛紛要退錢。白發老相師,愁眉又苦臉:不是不靈驗,實乃世風變。……豈料鉆營富,忠厚反作賤?”從獨特視角,展現出世道的變遷,人性的沉淪,別具深度和內蘊。“和尚烹蝦,活蹦亂跳。一炒即紅,稍安毋躁”(《炒蝦》),則是對當下投機取巧、鉆營有術的不良圖景的描摹。《蜀賈》寫“兄弟二賈,販藥于蜀”,兄誠實,弟刁鉆,結果兄潦倒,弟得志;劣勝優汰,黑白顛倒,正是現時代最為真實的黑色幽默。從此類文本,足可觀風俗,知得失,蘊含其間的并非一種絕望情懷,而是對真、善、美、公平、良知、道義的不懈持守,是對一個民族美好明天的深情呼喚。
表達人生禪悟。《西廂記》由“風流和尚,竊玉偷香”,引申和提煉出“人生之患,取舍失當。庸人自擾,魚與熊掌”的哲言,煥射智性之光,別具韻外之旨。詩人一如得道靈狐,經千年修行,世事洞明,無所不察。《現在》中“樵夫墜谷,脫手失斧”,繼之陷入狡鼠、餓虎的攻擊,萬般絕望之際,“忽見草莓,燦若明珠。輕取山果,快哉口腹”,進而悟到“過去已去,未來未來。珍惜眼下,隨緣是福”。所謂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可與人生諸般體驗相接通,頗富禪機和深意。這類文本充分印證了亞里士多德的箴言:詩是一切文體中最富有哲理意味的。亦如海德格爾所說:詩歌是哲學的近鄰。
《天耳聽跫》投放著主體的生命歷程、情感體悟和審美經驗,呈現出沉雄、蘊藉、雋永、深邃的特色,本質上是洋溢著個人情趣、個人話語和主體意識的表達。組詩多以短句為主,長短交織,錯落有致,讀來瑯瑯上口,綽具質感、節奏和韻律,再兼意象獨特,意境明朗,讓人過目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