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經稱贊前蘇聯作家陀思妥夫斯基說:“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而且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魯迅先生的創作非常注重刻畫人物的靈魂,在《孔乙己》中,作者用短短兩千多字塑造出了一個性格復雜而又飽滿的“多余人”形象,如一面鏡子般照出了“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
站在人性的角度,重讀《孔乙己》,透過孔乙己那“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洗也沒有補”的長衫,仿佛看到了孔乙己靈魂的潔白來。正如高爾基所說的“剝樹皮”般,“剝”出了孔乙己特立獨行的諸多可愛來。
率真。“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這幾乎成了孔乙己特有的“寫真”——窮困潦倒而又自命清高。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孔乙己既加入不到“闊綽長衫”的行列,又不愿意與“短衣幫”為伍,他只是想拼命保持一個“讀書人”的本色——儒雅。盡管有些不倫不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除卻少數偉人外,一般普通人是很難超越他所在的時代的,怎么又能苛求孔乙己這樣一個貧弱的“苦人”呢?在那個“涼薄”的社會,孔乙己不在意世人的冷嘲熱諷,經歷過無數次“笑”里藏刀,依然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穿著他的招牌式的長衫,毫不掩飾地說著滿嘴的“之乎者也”。就算是自命清高吧,這種清高是對自我的認可和陶醉,是堅守屬于他自己的底線。可以說,儒文化給孔乙己穿上了一件終生都脫不下來而他也不愿意脫的長衫,而他則成了這件長衫的忠實守候者,儒家文化的忠實守夜人。在魯鎮的街頭,在麻木的人群中,孔乙己像極了那個處處碰得頭破血流的堂吉訶德。從這個角度說,孔乙己比那些道貌岸然的“長衫主顧”和頭腦簡單的“短衣幫”們不知可愛多少倍。
喝酒似乎成了孔乙己生活中的全部亮色,也唯有酒,才能短暫地溫暖他那顆孤寂的心。“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一個“排”字,形聲并茂地顯揚出孔乙己“今朝有酒”的快活,孩童似的天真。而最奢侈的下酒菜,莫過于茴香豆了。文中描寫了這樣一個細節:孔乙己給鄰居孩子們分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吃完豆的孩子們仍然不肯散去,于是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茴香豆罩住,一邊口中還念念有詞“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在這個細節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窘困潦倒的老書生專注于茴香豆的率性舉止,正如《莊子》中佝僂丈人承蜩的故事,“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此時此刻,孔乙己大概暫忘了世間的冷暖,“惟吾茴香豆之知”了。
率性而為,不刻意掩飾自己的哪怕是“瑕疵”,從這點出發,孔乙己最起碼真正地為自己活過。
厚道。“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孔乙己的出現,給近乎窒息的咸亨酒店帶來了“快活的空氣”,盡管這“快活”是病態的、畸形的。面對眾人的哄笑,孔乙己幾乎很少辯解,哪怕是最傷自尊的嘲弄,孔乙己也只有少數幾句話,并無過激的言行。一方面是對人群的“無可言語”,即使辯解也無人理解、更無人同情,不過是“止增笑耳”;另一方體現著孔乙己的忍讓厚道。一次次哄笑,一次次揭開孔乙己的“傷疤”,而恰恰是在揭開孔乙己傷疤的同時暴露了那些揭疤者內心更丑的“癰疽”。
“孔乙己”并不是他的真名,對于這個不敬的綽號,孔乙己也并未較真。儒家的溫良恭謙讓其實成了他性格的底色。按小伙計的話說,在咸亨酒店,孔乙己品行是最好的,從不拖欠。即使是笨嘴拙舌地為“偷”作辯解,也掩飾不住他憨直的本色。
衣食無著,落魄到社會的底層,卻仍然保持一份讀書人的清高與誠信,不沾染社會的痞氣。從這點看來,孔乙己沒有墮落屈從于那個麻木污濁的社會,孔乙己最后的“消失”,其實是冷酷的社會容不下他。不肯灑一滴同情的淚,不肯賞一碗救命的飯,“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魯迅《燈下漫筆》)。
慈愛。小說中的孔乙己大多處于被動的地位,只有兩處是孔乙己的主動行為。而這兩處是全文中最生動最具亮色的地方。一處是教小伙計寫字。面對小伙計的冷淡,孔乙己極具耐心,“等了許久”,言辭懇切,“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帳要用。”這情景,活脫脫一位爺爺在教育自己的孫輩,出于真心,毫無矯飾,哪怕小伙計不領情,卻仍熱心地要教給小伙計“回”字的四種寫法。這其中,一方面讓我們窺見了一位可憐的老人內心的極度落寞,渴望有人傾訴交流,于是選準了小伙計。在他認為,畢竟孩子的心應該是更單純些的。另一方面孔乙己的真誠與周圍人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比襯。孔乙己是真誠的,真誠地希望小伙計能夠將來做掌柜,對小伙計的不耐煩顯出“極惋惜的樣子”。這些都是孔乙己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他是在將他認為最寶貴的學問無償地傳授給小伙計,如果單純理解為孔乙己的迂腐和賣弄學問是不太公平的。
如果說對小伙計還多少有些“討好之嫌”的話,那么對鄰人孩子卻完全是孔乙己善良天性的自然流露。討飯似的苦人,卻還能夠給孩子們分茴香豆吃,相比于闊綽的長衫主顧和也是窮人的短衣幫,孔乙己是“高貴”的,高貴的是他未泯的良善仁慈。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對文學作品的審美觀照角度不同,“風景”自然不同。站在人性的角度看,孔乙己是咸亨酒店最像“人”的人。那個病態社會將他剝奪得一無所有,但他人性中的誠實善良率真慈愛無疑成了魯鎮街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魯迅先生曾經指出:“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當孔乙己在“一天涼比一天”的秋風里,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走去”,我們的心悲酸苦澀起來。孟子說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個連最起碼的惻隱之心都失掉的社會,不能稱之為“人”的社會,孔乙己的毀滅固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但歸根結底,是被“旁人”的說笑聲淹死的。
“孔乙己”不僅僅是一個經典的文化符號,孔乙己更是一個“人”,一個可憐又可愛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活生生被“涼薄”的社會所扼殺的性情中人。
(作者單位:山東省鄒平縣黛溪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