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托妮·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秀拉》和《所羅門之歌》為文本,運用成長小說相關理論,通過分析這三部作品中女主人公認識自我,尋找和建構個人身份的歷程,解讀了黑人女性自我意識的成長,并進一步分析了莫里森對美國黑人女性成長所作的探討。
關鍵詞:托妮·莫里森《最藍的眼睛》《秀拉》《所羅門之歌》 自我身份 黑人女性 自我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0)05-0081-04
成長是美國文學中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成長主題和成長小說在美國文學中歷來占有重要地位,不僅在文學創作上佳作迭出,在文學批評和研究上也方興未艾。隨著20世紀黑人文學和黑人文化運動的興起,美國黑人文學也開始發展壯大,其間涌現出了相當數量的成長小說,其普遍主題就是關注黑人青少年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認同,透視他們如何在異質文化環境下認識和建構自我文化身份。這不僅是一個文學問題,也是每個黑人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更關系到整個黑人民族的發展和未來。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是當代美國文學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也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作家。她的作品一直以表現和探索美國黑人的歷史和命運而享譽文壇,致力于展現,充滿困惑的人物在扭曲和阻止其探尋自我的社會中尋求和發現自我與文化財富”。在她迄今創作的八部作品中,女性人物都占據了重要的地位。莫里森正是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和黑人視野關注到了文學史上曾一度被男性作家所忽視或冷漠的主題——美國黑人女性的成長,并從文化的深層內涵來考察美國黑人女性的獨特遭遇,揭示了她們在異質文化環境下認識自我,尋找和確立個人身份的心路歷程。從《最藍的眼睛》(1970)里的佩科拉到《秀拉》(1973)中的秀拉,再到《所羅門之歌》(1977)中的派拉特,莫里森向讀者完整地展現了黑人女性從“迷失自我”到“彰顯自我”的成長之路。
一、迷失自我的佩科拉
《最藍的眼睛》是托妮·莫里森創作的第一部作品,也標志著莫里森筆下黑人女性成長的起點。該小說史無前例地以黑人未成年人為故事的主角,講述了黑人女孩佩科拉因嫌棄自己相貌丑陋而迷戀上“藍眼睛”,最終走向精神瘋狂的悲劇故事。表面上小說是關于“眼睛”的故事,實際上卻涉及到“自我”這一深層次主題,∞莫里森從文化認同的角度審視了主流文化沖擊下黑人女性的迷失、分裂與自我否定。
佩科拉生活在一個白人文化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在白人文化的沖擊和影響下,她周圍的黑人包括她的母親已經被“漂白”,他們逐漸漠視本民族文化傳統,轉而崇尚白人文化所宣揚的審美標準和價值觀,他們對淺膚色的女孩子喜愛有加,卻鄙視厭惡深膚色的女孩子。因此擁有較深膚色的佩科拉經常受到鄰居的歧視、同學的奚落甚至母親的冷落。當個體進入青少年時期,自我意識明顯增強,她開始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個性品質高度關注,對于他人給予的評價也非常敏感和關注,并通過分析這些評價來認識自己,從而促使自我意識的不斷發展。因此,即使是一句隨意的評價,也會引起她們內心極大的情緒波動和應激反應,甚至對自我評價發生動搖。12歲的佩科拉從眾人的厭惡冷漠中隱約感覺到了自己相貌的丑陋,對自我產生了懷疑。她顧鏡自盼,對自己的丑陋深信不疑。鏡子在文學創作里通常被當作反映社會和生活的工具,“人都需要自我的確認來形成健康的心理和健全的人格,而在社會的鏡子里看不到自我便意味著自我無所歸屬”。佩科拉在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否定的影像,這一否定源于白人強勢文化的浸染以及她自身黑人文化意識的殘缺。
她久久地坐在鏡子面前,想發現自己丑陋的秘密。“她發現所有白人的眼睛里都潛伏著鄰居們眼里所流露出的厭惡的神色。毫無疑問,這厭惡是沖她而來的,是沖著她的黑皮膚而來的……如果她的那雙眼睛不一樣,也就是說美麗的話,她自己就會不一樣了”。佩科拉將自己的丑陋歸咎于自己的皮膚和眼睛,渴望能擁有和白人一樣的白皮膚和藍眼睛。在美國社會,白人依靠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的強勢,把白人女性的外貌特征如“白皮膚”和“藍眼睛”等定義為所有女性美的象征,而佩科拉又盲目將此種審美觀內化,這種內化將佩科拉置于身份認同的困境。對于黑人青少年來說,膚色是他們文化身份或者種族身份的一個顯著外在標志,對黑皮膚的厭惡,實際上就是對自身黑人身份的鄙視和拋棄;藍眼睛實際上代表著佩科拉渴望擁有的身份,選擇了藍眼睛就意味著她徹底接受了白人的文化意識,以白人的視野來觀察世界,其結果必然導致主體性的喪失,陷入更深的認同危機。
生活在白人文化主導的社會中,佩科拉完全依賴于白人的審美標準以及外界環境來確定自我身份,實現自我價值,完全忽略和淡漠了自身的特質和美感,這不僅加深了她對自我的否定,使她無法樹立起黑人女性應有的自信和自尊,而最終陷入自我迷失的深淵。
二、放逐自我的秀拉
莫里森第二部作品《秀拉》在一定程度是《最藍的眼睛》的延續,它不僅描寫了黑人女性的童年,而且將之延伸到她們的成年。小說的女主角秀拉,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佩科拉的無知困惑,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不再盲目接受白人價值觀,不再靠外界的認同來確定自我身份,但她過于追求個性獨立而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徹底背叛摒棄黑人傳統,甘心過著與整個黑人社區相對立的自我放逐的生活。
從童年時代開始,秀拉就不斷地與命運抗爭,努力去尋找黑人女性真實的自我。她對自我身份的尋找是通過她與社區、家庭和朋友之間的關系體現出來的,這些人從正面或者反面影響著秀拉的性格和自我意識的發展。外婆的獨立和堅強,使她在童年時期就養形成了強烈的反抗精神和獨立意識,使得她在面對白人男孩子的欺辱時,沒有躲避,而是選擇了削破手指來震懾。在好朋友奈兒身上秀拉找到了認同,在與她一起“注意社區的漂亮黑人小伙子,一起挖掘‘男人’這個新話題”中,她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身份;她還意識到作為黑人,作為女性,靠外界的認同來確認自身的價值的困難性,因為她和奈兒發現“她們既不是白人又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沒有她們的份兒,她們只能著手把自己創造成另一種東西”;她們還一起完成了象征擺脫女性傳統身份的結盟儀式。
這一時期的兩次“頓悟”還對秀拉的成長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秀拉選擇自我放逐式生活也起因于這兩次“頓悟”。頓悟是一種突發的精神現象;通過頓悟,主人公對自己或者周圍的人和事物的本質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認知。秀拉的第二次“頓悟”是她偷聽到母親和鄰居們的交談“我愛秀拉,但我根本不喜歡她”。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秀拉開始意識到她最可依賴的母親也是不可靠的,她割裂她們的母女之情。黑人母親是黑人文化的傳承者,割裂了同母親的關系就隱喻著對剪斷了黑人傳統文化的臍帶,她于是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孤兒。秀拉的第一次“頓悟”是她意外將鄰居男孩甩進河里淹死,這使她發現到自己也是靠不住的。經過這兩次頓悟,秀拉明白了“不能依靠任何人,甚至不能依靠自己,她變得沒有了中心,沒有了生長點,她要過一種試驗性的生活”。
在外漂泊10年仍未實現自我,秀拉重返家鄉,開始了她的“試驗性”生活。她蔑視傳統,不守習俗,對社區的任何法規都不信奉,并選擇把“自由的性愛”作為尋找自我和個性的手段。她不愿結婚生子,因為她“不愿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是要創造自己”,“不想成為掩蓋男人混亂不堪的衣服上的鑲邊,裙子的褶層”;“她盡可能頻繁地與男人們上床,這是她發現自己所尋找的東西的唯一去處”,在濫交的過程中,“她找到了自己,她迎接自己,她和她自己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傳統的黑人美學,常用自然的繁殖功能來定義女性,并把女性看作是男性的性目標和被動的性工具,這實際上是父權制對黑人女性的類型化建構。秀拉選擇了顛覆這種類型化建構,努力擺脫性別主義規定下的性別角色,不讓它們成為認識自我、評價自我的文化心理的一部分,這反映了她不肯陷入囿于家庭、泯滅自我的傳統模式,而是試圖打破性別的藩籬,在傳統的女性角色之外尋找和挖掘自我。從這一角度上講,秀拉的自我建構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她這種靠泛濫性關系來尋找個性獨立和自我認同的“非道德”方式,使她得不到任何精神主體的成長,無法形成明確的自我主體意識。
秀拉一生都在執著地追求自我,但她采取的是一種摒棄一切、過于激進的方式,這使她背離了黑人文化傳統,脫離了黑人社區之家,而拋開了黑人社區,就拋開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根本。莫里森在《根:賴以生存的祖先》一書中寫道:“如果我們不和我們的祖先保持聯系,我們實際上就會迷失方向。當你殺了祖先就等于殺了你自己”。因此,脫離黑人文化傳統去尋找自我,秀拉也就同時切斷了她精神成長的養育性力量,無法建構起獨立的人格和完整的自我,她的文化身份也會逐漸被消解和抹殺,最終只能在孤獨和眾叛親離中枯萎死去。
三、彰顯自我的派拉特
《所羅門之歌》是莫里森的第三部作品,這部作品被公認是一部關于黑人男性成長的小說,但莫里森也成功塑造了一位成熟黑人女性形象——派拉特,敘述了她從童年到成年的成長歷程。和秀拉一樣,派拉特也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她克服了秀拉身上的所有缺點,她始終珍視并守護著黑人文化傳統,而且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善良博愛,這些使她能夠找到、保持完整的自我,并且展現出獨立、自信的自我。
從出生時起,她就有著不同尋常的自我意識和獨立性:“母親因難產而死,她自己摸索著鉆出母體,身后拖著自己的臍帶和胎盤”。12歲那年,父親被人殺害,她用母親的鼻煙盒打制了一個耳環,把父親寫下她名字的紙條裝在里面,對母親遺物的珍視和對父親取名的認可,象征著她對黑人文化遺產的熱愛,對家族歷史的守護以及對自己黑人身份的認同。隨后派拉特開始獨自流浪,其間她屢遭挫折和失敗。由于她沒有肚臍眼,人們把她視為不祥之物,加以排斥,但她沒有像《最藍的眼睛》中的佩科拉那樣對自我喪失信心,或者否定厭惡自我,而是“索性丟掉她學到的任何一種假象。花力氣弄通她為什么要活、什么對她是有價值的問題。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悲傷,區別何在?活下去我需要知道些什么?世上的真實是何物?”認識自我通常是從確定自己的特點開始的,伴隨著的是對“我是誰?”、“我能做什么?”及“我需要做什么?”等問題的思考。在周圍人的偏見和歧視下,派拉特意識到了自身的缺陷,但這也促使她去審視自我,進一步強化了她的自我意識,為她以后找到真正的自我鋪平了道路。成年后的派拉特依然和童年時一樣與父親死去的靈魂交流,她對黑人歌謠的熱愛、同自然的溝通以及神秘的巫術,無不與黑人文化傳統緊密相連,就連她嘴里總喜歡咀嚼干草樹葉的習慣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阿歷克斯哈利筆下的那位神秘特別的非洲老婦人尼奧博托。“文化記憶可以融入個人意識中作為個人身份確認的一種補充”,派拉特從未放棄過對家族和傳統的熱愛,這種熱愛使她能夠秉承和領悟博大精深的黑人文化,最終深入傳統,成為黑人傳統文化的代言人;使她汲取了強大的精神力量,能夠隨心所欲地享受個人自由,在被人排斥時不感到孤單,不心懷仇恨,不被狹隘的自我所困,使她能夠找到并且保持完整的自我。
在《最藍的眼睛》和《秀拉》中,正面引路人的形象在女主人公的成長道路上都是缺失的,書中的黑人女性尚未走出自身成長的困境,根本無法勝任引路人的角色。但在《所羅門之歌》中莫里森成功塑造了派拉特這個正面引路人形象,她不僅找到了自我,還幫助主人公奶娃完成了精神成長,擴展了他自我探索的空間。她是第一個給奶娃講述家族歷史的人,在與她的交往中,奶娃認識到了她的思想高度“甚至無需離地,即可飛翔”,認同了派拉特的價值觀,確立了個人意識和責任感,并在她的誘導下最終完成了文化尋根之旅,樹立了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獲得了完整的身份。派拉特不僅引導奶娃回歸了家族文化,而且還是黑人社區的守護者。她自己的母愛無限延伸,對人與人的關系常常懷著深切的關注;她為人樂善好施,慷慨大方,極富同情心。她用自己的行動向社區其他黑人詮釋著種族的博愛的文化傳統,從文化和精神上對他們進行療傷和救贖,為他們的成長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寶貴的精神資源。
四、結語
黑人的歷史是被忽視的歷史,黑人女性的歷史更是缺席和扭曲的歷史。作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莫里森通過其作品中再現了美國社會黑人女性的歷史、命運,詮釋了美國黑人女性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對自我主體意識的渴求,從而強烈地表現了黑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獨立存在的價值。從佩科拉在白人強勢文化的沖擊下迷失自我,到秀拉摒棄黑人文化傳統去尋找自我,再到派拉特所展現的獨立、自信的自我,黑人女性在尋找自我身份的過程中逐漸認識自我,日趨成熟,并展示了強大的精神力量。她們不僅找到和認識了自我,而且也讓黑人男性更深刻地認識了她們,肯定了她們的力量,并進而了解了整個黑人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提升了全體黑人的高,度,從而完成了她們自救與救人的過程。
通過書寫黑人女性自我意識的成長,莫里森實現了對自我文化身份的不斷修正與反復定義。她們自我意識的成長說明黑人女性要想獲得自我,必須扎根于本民族肥沃的傳統文化土壤,重建民族意識。黑人婦女是黑人文化的直接繼承者和傳播者,她們必須認可、回歸自己的黑人文化身份,審視自身的內在要求、審美觀和價值觀,弘揚本民族的傳統美德,從各方面提高和完善自我,實現自身價值,最終確定自己在主流社會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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