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城市心系故鄉
如同眾多的讀書人一樣,我也是一個出生成長在農村,爾后讀書工作,進入城市的人。在城市打拼生活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在農村生活的時間,故鄉已變得越來越模糊而遙遠。但睡夢中浮現的卻常常是兒時的農村,生活中依循的往往是過去的習慣,譬如吃飯穿衣、說話行事。面對五光十色的城市、回望面目滄桑的故鄉,怎樣理解、評價它們,總是讓人困惑不已。讀罷郭文斌的小說,卻突然使我在困惑的迷霧中看到了一片藍天,聽到了一縷天籟,對置身其中的城市有了新的認知,對淡漠的鄉村有了新的感悟。文斌比我小幾歲,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西部農村,“文革”伴隨著他的童年和少年,之后考上大學進入城市,從人民教師到文學編輯,繼而成為一名作家。他的人生經歷似乎與我類似,養育他的寧夏固原地區與我的故鄉晉北農村,同屬中國北部,從地圖上看距離并不遙遠。他的小說拂去了城市眼花繚亂的物質表象,揭示了現代人躁動、空虛、變異的精神狀態,表現了他們對心靈彼岸的追尋。他的小說撥開了農村厚厚的政治歷史塵埃,以一顆純凈、鮮活的童心,重溫和發掘了鄉村文明之美、鄉民人性之美,表現了作家呼喚真善美的宗教式情懷。這些描寫,無不給我以感動、震動和啟迪。他是以佛家的慈悲之心和禪宗的“悟性”去寫城市和鄉村的,我對宗教思想素來隔膜,也不敢說他的解讀、領悟有多少真理,但他全新的眼光、鮮活的思辨,卻給我們敞開了另一扇窗戶,展示了別一樣的世界。
評論家對郭文斌的小說,往往看重的是他的鄉土小說,而忽略了他的城市小說。我以為,城市小說同樣是郭文斌創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這一部分由于作家同城市心理上的距離,寫得有點清淺、粗放罷了。郭文斌從2000年步入文壇,城市與鄉土小說創作始終是并行發展的,有時會出現交錯、糅合現象。只是到2004年《大年》的走紅、2006年《吉祥如意》的獲獎,讓文壇給他戴了一頂“鄉土作家”的帽子。
在郭文斌的三十余篇中短篇小說中,城市題材的有十多篇。在這些作品中,作家沒有過多地去展示日新月異的現代化氣象,而是突出地描寫了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他們的生存、精神、情感狀態,特別是他們的愛情、婚姻等情狀。在作家看來,現代城市、機關生活、商界競爭等等,已耗損、麻木、扭曲了人們的精神和情感,使他們處于一種“非我”之中。他們只有在回到自然、故鄉或者學佛修行中才能得到解脫、安詳。這種感受和認識,一定是作家的一種切膚體驗,代表了一些從鄉村走進城市的知識分子的心理。而對城市的厭倦、對現代化的隔膜,必然會驅使作家轉身回眸、重溫故鄉。也就是說,身在城市才使他回望故鄉,而鄉村經驗又使他對城市有了深切的洞察。鄉村是他心中的綠洲,是他觀照世界的一個基點。
郭文斌的城市小說,有多篇是由系列小說構成的。這些篇章有一個較集中的主題,每篇則短小精粹,描寫靈動,猶如一幅幅速寫,雖說不上精深,卻耐人尋味。《小城故事》一組九則短章,描繪了城市中形形色色的眾生相。譬如機關小干部的無所事事,用說黃段子、打牌、互請吃飯等打發日子,用“預謀”的“計策”調戲女孩子來尋找樂趣。譬如朋友之間搞“惡作劇”,致使感情很好的夫妻之間發生誤會,造成了丈夫對妻子的誤傷。譬如年輕人中間搞“換妻游戲”,兩方和諧的家庭發生解體。在這里,城市的生活、城市的人生,都是虛無的、頹廢的、病態的,它表現了當下城市人的一種精神病相?!堆┷E》一組三篇系列小說,用荒誕的手法,寫了城市中的一些怪誕現象。如做愛導致了人的失明;如在失眠者的眼中,老師和學生都在睡夢中辦公上課;如博學的生物教授,居然不認識從國外帶回來的水果。這些小說的主題是模糊的,作家似在表現社會人生的復雜神秘,人自身的脆弱無奈和不能自主?!肚∷颇愕臏厝帷肥亲髡邽閿挡欢嗟闹衅≌f之一,作品描述了一幫城市中的世俗男女,如做醫生的夏木蔭,散掉家產的企業家唐無可,到寺院精舍拜子蓮姐為師傅,學法修行。他們一邊做法事讀佛經,一邊卻糾纏在世俗生活和情愛里,最后終因“認定力不夠”、“法緣不足具”離開寺院,一失永失。作品深入地展示了現代人的一種精神困境,他們既想擺脫世俗、皈依佛門,又六根不凈、貪戀現世,他們永遠也進入不了佛門。這是作家對現代人精神處境的一種深刻審視和洞察。
城市人的情感、愛情、婚姻生活,是郭文斌著力表現的領域?!稅矍楣适隆分械乃膫€短章,敘述的都是令人感傷的愛情、婚姻故事。不管是女中學生對軍訓教官的“單相思”,還是鄉村教師同女學生的“師生戀”,抑或兩個大學同學整整七年的“苦戀”,最終都沒有結果,甚至是一枚苦果。究竟是人的問題,還是社會問題,作品給我們留下了廣闊的思索空間?!稇n傷的鑰匙》描述了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語文老師荻和學生莉心靈相通、志趣相投,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們的愛是圣潔的、美好的,但又是有悖于常理和現實的,因此是不可能實現的。他們因愛得深而發生誤會、互相折磨,最終只能痛苦地分離。這是一首純凈而美艷的愛情詩篇,其中蘊含著作家對現代人愛情的探究與反思。
每個作家都會尋找自己的精神棲息地。既然城市無以安置自己的靈魂,那么回歸自然和鄉村,就成為他們必然的選擇。郭文斌有兩篇以旅游為題材的小說,《陪木子李到平涼》和《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平涼凝重的震湖和古堡,青海奇麗的可可西里和昆侖雪山,再加上純樸而美好的愛情故事,使久居城市的年輕人得到一種難得的精神解脫,成為作品意味深長的主調。而在《五谷豐登》里,作家索性把城市的過年和故鄉的過年糅合、對比起來去寫,城市的年過得是如此草率、虛假、匆忙,而故鄉的年過得是那樣隆重、虔誠、悠長。城市的年帶給人們的是一種煩躁、緊迫,鄉村的年賜給人們的是一種安詳、歡樂。于是作者在文中說:“我打開電腦,開始寫這些文字,以一種書寫的形式溫習大年,我沒有想到,它會把我的傷心打碎,把我的淚水帶出來?!边@是一個深陷城市的鄉村游子的典型心態。
永遠的民情風俗
在現當代文學史上,鄉土或鄉村小說有兩個生生不息的創作潮流,一個是以魯迅、趙樹理、高曉聲為代表的現實主義創作,另一個是以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為標志的抒情主義敘事。很顯然,郭文斌承傳的是后一種文脈,我還以為,他借鑒了孫犁小說追求“美的極致境界”的思想。他的鄉土小說,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以童年視角切入,二是以節日民俗為表現題材。童年視角使作家以一種純凈、輕松、敏感的心態進入故鄉世界,而節日民俗更凸顯了西部鄉村的地域特色、民間文化。
李建軍說:“在郭文斌的‘詩意化敘事’的作品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以兒童作敘事對象或從兒童視角展開敘事的小說?!雹?我的童年是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度過的,一浪一浪的政治運動和自然災害下的饑餓情景可謂記憶猶新。但童年的快樂、鄉村的自由和心靈的成長等等,卻被歲月蒙上了厚厚的塵埃。郭文斌小說的重要貢獻,就是以作家一顆純粹的童心,回到曾經的時代,重新體驗那時的社會生活、世道人心、民情風俗以及兒童自己的游戲世界,并發掘出民間社會豐饒的思想意義來。當然,世事無常,郭文斌重溫的未必是當時的本真狀況,他確實是有意淡化了鄉村苦難的一面,但也無疑保留了當時的諸多情狀和特征,引領我們回到那個樸素而溫馨的童年時代。
郭文斌的童年正值“文革”時期。但作家沒有把筆墨停滯在鄉村社會的政治變動上,而僅僅把它作為一個背景,卻把筆觸更多地傾注在鄉村社會的日常生活和兒童們的自娛自樂上?!秾W習》寫滿囤、滿年弟兄倆想摘下老院里梨樹上僅存的一顆酸梨子,爬上樹頂摘不到,挖來新疆楊樹苗打不下,偷了生產隊葵花稈捅不掉,最后只好強咽口水留到明天再說。弟兄倆的頑劣、機智、大膽、執著等性格寫得活靈活現。但從他們的唱歌、對話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是“文革”年代。特別是滿囤從樹上摔下來自覺要死,央求弟弟給他從生產隊掰一穗玉米吃了再死的情節中,我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弟兄倆千方百計要弄下這只酸梨子,是因為他們的饑餓。小說的內涵突然間豐盈起來?!队衩住穼懙氖恰拔母铩睍r候,大人們在沒日沒夜地搞農田大會戰,留下紅紅、東東、小紅等幾個孩子在家里玩游戲、寫作業。什么“蕎面攪團團”“迎新娘”“醫生看病”……他們一邊念叨著最激進的革命口號,一邊玩著最傳統的鄉村游戲,構成了一幅斑駁而奇妙的反諷圖畫。小說結尾寫已經成大孩子的紅紅,因饑餓而去偷生產隊的玉米,被看田人抓獲并強奸,驟然間給這個童話世界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作家對那個荒謬時代的揭露,對那些可愛孩子的同情,表現得含蓄而深切。
寫農村孩子性意識的萌芽、生長,可以說是郭文斌的一個“絕活”。我們似乎再沒有看到比之寫得更微妙、傳神的了?!堕T》里的小男孩如意,穿著母親給他做的新棉衣去找隔壁的小伙伴杏花玩兒,大門關著,他們隔著街門說話、在門上畫畫猜謎。如意說的“天比張寡婦的尻蛋子還冷”的話,來自他的父親之口;如意在門上畫一個奶讓杏花猜,最后說“我想在你的奶上暖一下手”,同樣來自他的父親的“啟示”。鄉村的風俗、大人的“暗示”,使他們自然而然得到了性的啟蒙。《快樂的指頭與幸福的紙》寫農村女孩子青春期對性的恐慌和想象,“指頭”與“紙”就是性行為的暗喻。《雨水》寫心無芥蒂的男女孩子們,在玩耍、游戲中,年齡較大的女孩子的成熟,對小伙伴朦朧的感情和性愛,而到真正出嫁時候的惆悵和悲傷,寫得如歌如訴。郭文斌筆下的性,寫得微妙、明凈、優美。它是人的一種自然生長,是生命的一種勃發。鄉村社會為它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民情風俗中的滲透,大人們的身教言傳,自然環境的便利與多樣,無不在培育著一種樸素、健康的性意識和性能力。與城市人那種隱晦、造作的性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民情風俗是鄉土小說的重要元素。汪曾祺說:“我以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的抒情詩?!彼J為:“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的人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L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風俗使一個民族永不衰老。風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組成部分?!雹?20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個破壞的時代、革命的時代。古老的民情風俗,被沖擊得支離破碎。但在偏遠的中國北部、西部農村,民俗作為一種文化“小傳統”,依然頑強地保留、延續下來。在我的記憶中,農村的婚喪嫁娶、農歷節日等,就集中地體現了一方土地的民風民俗。郭文斌以一顆赤誠的童心,以一副靈動溫潤的筆調,逼真地再現了西部鄉村的民俗生活和民俗文化,展現了西部鄉民的生存和精神狀態。
死與生在西部農村是一件重要的、神圣的事情,體現了中國民間“重生”和“厚葬”的文化傳統。郭文斌寫死的小說有好幾篇?!堕_花的牙》透過孩子牧牧的眼睛,全景式地展現了爺爺死后全家乃至全村人操辦喪事的宏大場面,描寫了他對爺爺的感情、想念以及對死亡的混沌無知?!兑黄w地》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精雕細刻了母親痛苦的死亡過程和“我”對母親的深情回憶,讀來感人肺腑?!度辍芬院⒆用髅?、陽陽的視角,寫家里為去世的爺爺過三周年,儀式的嚴格、繁雜、隆重,使懵懵懂懂的孩子受到了民間風俗的熏陶。郭文斌寫生的小說有《大生產》,作品以弟弟正月、姐姐臘月為視角人物,寫了一個男孩子的誕生,給全家以及每個人帶來的緊張、期盼和驚喜。姐弟倆也在這場“大生產”中,漸漸懂得了結婚、生育這些人生大事。
郭文斌最出色的是那些寫鄉村節日風俗的短篇小說。一年中的四個重要節日他都寫了?!洞竽辍芬悦髅鳌⒘亮翞橹魅斯?,用紀實的手法描述了從臘月三十到大年初一的情景,寫對聯、蒸花饃、上祖墳、分糖果、拜大年……真實而完整地保留了西部農村過年的內容和程序,不僅具有審美意義,同時富有民俗價值。《點燈時分》寫的是鄉村的元宵節,姐姐五月、弟弟六月為視角人物。一個普通農家怎樣精心地做燈(蕎面燈),為守孝的人家送燈,晚上給月亮神獻燈。在這一系列活動中,寄托了人們對天地、神靈、人生的美好祈愿,幼年的孩子們也在美妙的節日中長大成人。這種做燈、點燈的風俗,是西部農村特有的?!都槿缫狻愤€是以五月、六月姐弟倆為主角,中心情節是過端午節。爹娘、姐弟全家四口人早早就為過節做著買香料、縫香包的準備,節日這天更是忙著做甜醅、插柳條、采艾草等事務。全家、全村彌漫在濃濃的香氣里,每個人都沉浸在“吉祥”和“如意”中。作者把節日變成了一首詩。《中秋》自然寫的是民間的八月十五,視角人物依舊,小說側重寫了這一天的下梨、吃長面、賞月亮等情景,把天上嫦娥、吳剛的起舞與地上的供拜融為一體,人神同慶,天地合一,把民間的節日寫得出神入化。民情風俗是一個民族、一方土地的魂魄,它是美麗的,也是永恒的。
對生活的哲理感悟
郭文斌曾在一篇文章里談到:他得過一種“怪病”——想來是神經衰弱之類,遍訪良醫而不得治。后來邂逅一位“高人”,開了一副藥方,名曰:安詳。藥劑竟是一個書單:《論語》、《老子》、《莊子》、《六祖壇經》及《了凡四訓》等。對這些古代經典,他說“再熟悉不過”,后來更是潛心研讀,“感覺到心里有一扇扇窗戶打開了”,身體心靈都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詳”③?!案呷恕遍_列的和郭文斌閱讀的四五部典籍,正是儒、道、佛的代表性經典。三種宗教哲學,凈化、升華了他的精神和思想,使他有了一種看待社會人生的慧眼,正如一些論者所說:“郭文斌顯然屬于近于佛而訥于言的仁者,屬于那種很有慧根但通過‘漸悟’得道的人?!雹?他不僅在日常生活中,譬如看到園丁手中的花苗、水龍頭流瀉出的清水、天上灑下的陽光乃至一個個無言的漢字,會有一種“悟性”產生;而且在他的文學創作中,面對要寫的故事、畫面、人物等,也會靈感閃現、直抵堂奧,融入他獨特的思想、感情和體驗,從而使他的小說搖曳多姿、意蘊豐沛。
在郭文斌的城市生活小說中,更多表現的是一種佛教和禪宗思想。在作家看來,城市是一個充滿了名利誘惑的“染缸”,每個人都被“污染”了,變成了“非我”。城市人要擺脫“煩惱”,就要學佛修行、克服欲望,回到“無我”的境界?!秾ふ襾G失的眼睛》和《瑜伽》里的謝具善、謝子長,都是城市中的成功人士,擁有令人艷羨的地位和財富,但他們卻自覺地放棄名利,去過簡樸的生活,不近女色,甚至深入到社會底層去體驗艱苦,追求一種清靜安詳的佛家境界。正如謝子長對瑜伽的理解:“是和上帝同在。是和自己的本質同在?!睂W習瑜伽就是要回到人的“無我”、“大我”境界?!端谖覀儽锏牟琛分械哪贻p女子徐小帆,歷經二次婚愛變故,依然“神態十分安詳,并且還帶著淡淡的微笑”。因為她從佛教中獲得了思想和力量,具有一種淡定、超然、寬厚的精神人格?!渡蠉u》里的白領男子程荷鋤,面對紅顏知己李小鵬以及她的關懷體貼、一往情深,雖然心有所動、相談甚歡,但仍能“抱元守一”、從容自若。因為他的心中與佛同在,已洞徹世事人生,變得無欲無求,面對喜愛的女人,心中涌出的是一種做“父親”的感覺。這些皈依宗教的男女,在當下的城市中自然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是作家創造的一種“理想化”形象,但他們確實代表了現代人的一種精神探索和追求。
在郭文斌的鄉土生活小說中,則蘊含了作家儒道佛兼容并蓄的思想觀念。作家如是說:“生活就是禪。更多的時候,禪在制造矛盾,難道這是一個錯誤嗎?恰恰相反,這正是禪家的偉大之處。他就是要通過矛盾來摧毀人們前生今世習慣并板結的意識沉積巖,讓人的意識永遠保持在‘鮮’的程度,保持在一種激越狀態,最終回到意識的原初形態?!雹?郭文斌諳熟儒道佛思想,但他的思想基點和思維方法卻是佛禪,因此他常常用佛禪理念領悟儒和道,這就使他的思想形成一種諸家并存、互證互補的狀態。中國的農村,特別是北部和西部,蘊含著豐富而駁雜的儒道佛思想,甚至可以說是“三教合一”的文化淵源創造了民間的生活形態和民風民俗。因此當郭文斌用他的思想眼光觀照農村和農民生活時,就看得格外深入,保持著一種本真而鮮活的狀態。如在《五谷豐登》、《點燈時分》小說里,“我”模仿故鄉的年俗,在書房里安神位,以《論語》代孔子,擺在書柜上方,再找來茶杯裝上米當香爐,就算是文圣的牌位了?!拔摇辈粌H把孔子當做知識分子的宗師,也當做一尊神了。而年幼的六月從給守孝的人家送燈盞一事,與娘探討孝的規矩和禁忌,同爹談論孔子“慎終追遠”一語中包含的感恩、行善等意思,雖然半懂不懂,但覺得“心里有一個自己的‘懂’發生”。諸如這些描寫,都體現出一種濃郁的儒家思想和文化。如《大年》、《中秋》作品中,寫臘月三十晚上村民到廟院里燒香磕頭,這里供著觀音、太上老君、關圣、白馬大王、土地、龍王、牛王、馬祖等眾多神仙。香煙裊裊,炮聲隆隆,眾生虔誠,行禮如儀。而中秋供月亮神,秋高氣爽,明月高懸,供品如山,一片祥和。崇拜眾神是道教的重要思想,在中國農村有著根深蒂固的基礎,即使在“文革”時期也難以禁止,郭文斌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這一傳統風俗。在郭文斌的鄉土小說中,多次寫到爹娘和奶奶對兒孫的教育,他們的口中不時冒出“慈悲”、“行善”、“緣分”、“輪回”等詞語,他們也許不是佛教教徒,但佛教思想已經深入人心。而佛禪思想在郭文斌那里,不僅是一種重要的思想資源,同時也是一種觀察社會人生的思維方法。憑借佛禪他擺脫了各種各樣思想觀念的束縛,進入了生活的原生形態,發現了其中蘊含的真和美。
當代作家的思想構成是極為復雜的,但流行的社會學理念、現代思想等無疑是一種主流。傳統的儒道佛思想在一些作家那里則呈現一種碎片化狀態,像郭文斌這樣有著較厚實的宗教修養的作家還不多見。但宗教作為一種哲學理論,它在解讀世界時破譯了某個方面,也會遮蔽另外一些方面。這是所有思想理論的宿命。我們在郭文斌的小說中,也看到了這種局限和遮蔽。譬如他在生活的許多“局部”有新的發現,但在“整體”上卻顯得茫然;譬如對鄉村“詩意”的一面表現很出色,但對鄉村“苦難”的一面則有所弱化。這些問題是值得作家注意的。
寫意式的人物形象
不論是長篇小說,還是中短篇小說,人物塑造都是一個重要課題。一個作家的創作達到何種高度,人物塑造是一個關鍵因素。有論者在談到郭文斌的一些小說人物時指出“形象簡單而又模糊”,“沒有賦予人物以必要的真實性”。用現實主義文學理論衡量郭文斌筆下的人物形象,這些判斷是有道理的。但是,郭文斌塑造的大抵是一些非現實主義的、帶有意象色彩的人物,這樣的判斷就有點勉為其難了。小說人物類型之多樣和復雜,文學理論至今沒有梳理清楚。但我以為除那種普遍的性格人物、理性人物之外,還有一種即是意象人物。沈從文小說中的翠翠、孫犁作品里的編席女人,似乎都是這樣一類形象。對短篇小說來說,塑造那種鮮明豐滿的性格化人物,其實很難;而刻畫一種著力在“神似”的意象式人物,倒是一種明智的選擇。郭文斌的創作,注重的是對人物的精神世界、心靈追求的發掘,注重是作者對人物的主觀感受、直覺領悟的傳達,因此就必然使他的人物帶上一種寫意式的審美特色。
郭文斌的小說有明顯的散文化、詩歌化傾向。作者同時兼寫這兩種文體。而散文、詩歌是不大注重寫人物的,著力的則是抒情、意象、象征等等。這種創作慣性在有形無形中影響著郭文斌的小說創作。對散文、詩歌表現方法的汲納,使他的小說優美抒情、豐姿綽約。同時也帶來了人物淡化、主題散漫的缺陷。這就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吧。
一個作家寫得最好的人物,往往是他最熟悉、最有感情的人物。郭文斌寫過不少城市人物,但大多沒有深入到他們的靈魂中去,只是急于傳達一種思想觀念,因此有較多的理念化痕跡。而他筆下的鄉村人物,就要鮮活、有力得多。作家對鄉村中的老漢形象頗有感情?!度鲋e的骨頭》中的耕地老漢,兒子兒媳遠在城里打工,與孫女廝守在家,相依為命。耕地為給孫女買新衣服,在野地里撿骨頭攢錢,幾經艱險、遭受屈辱,微薄的希望總是難以實現。作者并沒有下力刻畫耕地老漢的種種性格,而是突出地表現了他堅韌的生存意志和深厚的愛女溫情,把西部農民的精神風貌表現得極為動人?!逗粑防锏墓凰蠞h,在百年大旱、赤地千里的絕境中,依然駕著即將倒地的黃牛耕耘、播種。??世鄱溃謇锱e行隆重的安葬儀式,莊稼不出苗,一遍一遍地播下種子。作者雕塑了一種不屈不撓、頑強抗爭的老農民形象。作家對鄉村中的女性形象“情有獨鐘”?!都舻丁肥恰耙磺鷲矍榕c親情交織的生命悲歌”。作品中的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和兒子柔情似水,但面對自己無醫可治的絕癥又表現得心如鐵石。“女人是在兒子放學之前動手的,用的就是那把剪刀。”女人的這一舉動,使她的人格和生命瞬間得到了升華。一柔一剛兩種精神個性,對立而和諧地凝聚在一個底層婦女身上,體現的正是西部女性的精神特征?!恫輬觥肥恰耙皇奏l村教育詩”。娘曾經是讀書人、城里人,誤入風塵又回到村里。她用自己痛苦的失身經歷和生活感悟,啟發和教育女兒桃花要守住自己,并如愿安排了女兒的婚事,然后溘然長逝。在失敗中尋求自新,在生活中感悟“真諦”,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這里的娘屬于鄉村女性中的“智者”?!段覀冃闹械难肥且粋€“優美而感傷的早戀童話”。兒時的“我”與杏花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度過了那么多難忘的歲月。杏花既是一個漂亮、活潑的女孩子,又是一個懂事、體貼的大姐姐?,F在我們卻分隔在城鄉,有了各自的生活世界。當“我”重返故里,與杏花相聚,“抬起頭,正遇上杏花甘甜、滿足而又潮濕的目光。心就變成一個舌頭,一個童年伸向天空的舌頭,任憑杏花目光的雪花,落下來,落下來。”在作家溫情而悵然的敘述中,一個純樸而美好的鄉村女性形象躍然紙上。在女人、娘、杏花這些女性身上,不能說沒有性格,但并不鮮明,作家重點表現的也不在此。這些女性形象身上突出的是什么呢?是一種形而上的美的精神、人格、人情、人性等等,因此形象就具有一種“形散而神聚”的寫意特征。
《水隨天去》是郭文斌的一篇重要小說。作家以第一人稱敘事,懷著復雜的感情,塑造了一個“另類”父親——水上行的形象。這是一個對世俗生活沒有熱情、在現實社會常常碰壁的人,是一個有天然的佛性禪思、渴望自由和孤獨的人。因此最終離家出走。在這一人物身上,蘊含了作家對人生意義、出路的探尋,是一個復雜而有價值的大寫意人物。在郭文斌的鄉土小說中,還有一個特別的人物,那就是常常作為親歷者和敘述者的六月、正月、明明等。雖然交涉有所不同,但都是作品中的小主人公,均出自一個原型。他天真活潑、勤學好思、善良仁義,在物質生活極度貧乏而文化傳統博大深厚的鄉村世界中,一步一步地長大、懂事起來。無疑,這是作家的一個自傳性形象,同時也是作家的一個藝術創造。值得我們深入探究?!?/p>
【注釋】
①④李建軍:《從混沌的理念到澄明的詩境》,載《文藝爭鳴》2008年第2期。
②汪曾祺:《談談風俗畫》,見《汪曾祺全集》(三),350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③郭文斌:《孔子到底離我們有多遠》,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⑤郭文斌:《大年》,424頁,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段崇軒,文學創作一級、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