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歷史是故事的長河,我們活在中國的歷史中,活在中國故事的長河里。我們之所以愿意真誠地把“中國故事”這個桂冠授予高建群的《大平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不單在于《大平原》的景觀格外深邃、絢爛,給我們造成的沖擊非一般家族史作品所能比擬,還在于作品為我們提供的經驗與精神,具有極大的普遍性、概括性,在于它映射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生存、發展歷史所驗證的一切,而且,通過這個小說,我們無疑可以看到,支撐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的、令我們血脈奔騰的東西,分明在不息地傳承著、延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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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很肯定地講,《大平原》無疑是近年來對中國經驗的最偉大的書寫之一。這部讓人一見傾心的作品,講的是家族的老故事。在不到一百年的敘事時間里,渭河平原上的滄海桑田——一個高姓家族村莊的乾坤大挪移,這個村莊里三代人命運的跌宕傳奇,但透過故事,人們分明能夠清晰地領會到超越千年、萬年的中國人的生存方式、精神方式、思維方式、看世界方式所顯示出來的力量。高建群有著近似司湯達的胸懷、福樓拜的眼光和巴爾扎克的筆法,渭河平原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收在了他的筆端。因為他曾經站在歐羅巴與亞細亞大陸交匯之處,內心無比荒涼地看到了幾千年來人類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可以說,高建群經由三十八萬余字的文字,完成了一次壯麗的靈魂遠行,一次威武的生命之旅。合上書卷,我們會長時間沉浸在陜西渭河邊上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莊所發生的一切所形成的氛圍中。從高發生開始,到高大、高二、高三、桃兒,再到黑群、年饉,再到下一輩人的全部生活,時時活躍在人們眼前,但人們又不會單純陷于小說所呈現的一切。人類生存中曾有的經驗,中國人遭受的苦難、饑餓,中國人的抗爭、奮斗,一如蔣兆和的《流民圖》所展示的,得到了力透紙背的書寫,我們甚至能從中看到美國作家約翰#8226;斯坦倍克在《憤怒的葡萄》里展示的那些經驗和精神。我們由作品中的男男女女所經歷的一切,想見我們的前輩、我們的同輩和我們的后人所經歷或即將經歷的一切,這應該就是一個優秀作家所可能完成的使命——即讓一個家族的個別歷史成為一個民族靈魂的秘史。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該書責編韓敬群說《大平原》“也許是顯示中國文學有可能達到的一個高度的作品”,我想,完全是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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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也會深有感觸地說,作品質地的鑄就,來自作者把自己像祭品一樣獻給繆斯的犧牲精神。高建群的生活儲備多樣且厚實。鄉村那無窮無盡的貧窮和卑賤,培養出了他一顆勇敢的心,去應對世界、去應對那從門窗里涌進來的人生遭遇,他的經歷如地表下的巖漿,在不斷地蓄積、豐富,同時,他還有一個從軍的年代,那是生活在他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塞給他的一本教科書,所有這些,都化為了文學之漿的釀造。因此,他在提筆寫作的時候,更多感到的是遠古走過來的曠野之回響,或者,像書中寫到的那樣:“繁星滿天,遠山如黛,他覺得一個白胡子老頭,正站在高處,嘴唇不停地抖動著,那是在向他口授,而他,只是一個被動的記錄者而已。”
因此我們可以說《大平原》是一部在最合適的時機,出現在一個最適合的人手上的作品。高建群似乎是專門為寫這個小說、寫這個題材而生的,他的血液里奔涌著有關平原里的一切——那里的地老天荒、生生死死,他的家世、他的先人,他生命中曾經相遇過的那些人的出色與平凡,偉岸與矮小,他的血液里同樣奔涌著中國老百姓與命運抗爭的蒼勁,他們在道德禮教面前的卑微,在天災人禍面前的無奈。如果說他把高姓家族歷史化為他敘事的筋骨、血肉的話,那些像螻蟻一樣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們的日常生活的瑣碎和他們精神世界的豐富則構成了他文字的神經、靈魂。無論是秦腔、還是方言,無論是他們的成功,還是他們的失意,都不是硬貼上去的。從《大平原》里流淌出來的,比如高村人的生存之難,高村人對道德、倫理、傳統的堅守,沒有一處不是有絕對的依據。人們通過作家的文字,能夠觸摸到鄉村靈魂撲面而來的實質。“也許再過幾百年以后,人們從塵封的書架上,翻開我的書,能對今天這個時代產生敬意,認為這個時代的人們曾經有莊嚴的思考,文學曾經達到過這么一個高度,就讓我很滿意了。”高建群這樣的自信絕對有著底氣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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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當今時代致以真誠的敬意,并不是每一個作家都十分愿意做的。但卻恰恰是《大平原》最可貴的品質之一。我國盛產家族史小說,而且,我們的家族史小說容易被寫成田園牧歌與挽歌,容易陷于對農耕文化、農耕社會的過分詩意化、理想化,容易陷于一種很不理智的、自然而然的反工業化、蔑視現代化的情緒當中,從而不自覺地與脫離社會、時代發展趨勢的造作情緒相呼應。這幾乎是中國小說的宿命與成規了。《大平原》則完全沒有這種弊端。作家懷念鄉村的美德、鄉村的秩序,欣賞前人們所經歷、創建的一切,但并無意于美化歷史、美化過去和美化農村,無意于以自己所懷戀、珍惜的一切作為排斥當下的依據——盡管我們現代化的發展已經使我們的現實遠離大自然的淳樸,我們的城市生活方式在某些方面是那樣的不堪與腐朽。
作品在思想上高出別的鄉村題材小說一大截,是否原因也多半在這里呢?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按說,小說中的作家故鄉高村消失于中國高新區崛起的浪潮中,屬于典型的“鄉村詩意”的消失,但高建群沒有單純以“消失”否定“崛起”,而是從所有的積極方面看待這件事情,他由衷地禮贊昔日故土生長出來的新生事物和經濟生活的那些帶頭人、領航員,他為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叫好,在這部書里是不遺余力的。實際上,正是西安高新區出現的一切,讓高建群找到了創作《大平原》更為充分的理由。正是由于他把現實與歷史連接在了一起,才能夠站在時代發展的一定高度上認識現實變化,才使他講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有了充分的意義,才使得那些與大部分讀者“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發生了密切的關系。高建群通過自己的觀察領悟到,活躍于當代經濟生活主戰場的人、那些時代的弄潮兒們、那些里里外外全新的人物,實際上都是從中國這個大鄉村里走出來的,他們如果不來自高村,就來自李村,不來自張村,就來自王村,他們身上所攜帶著的中國古老精神的DNA,他們舉手投足中泄露出來的那些地老天荒的魂魄,他們為人處事的那種堅韌、持久、不停歇地朝著向上的目標和生活努力的精神,是最應該得到充分表現的,也因此,作家產生了把贊美全部賦予他們的沖動。
當今文壇的許多作家,寫過去擅長,寫鄉村得心應手,但往往寫當今捉襟見肘,寫城市會漏洞百出、會“塌下去一大塊”,《大平原》沒有這種毛病,自第五十七章之后,即作家在對過去、對鄉村進行了情緒飽滿的書寫之后,又辟出一個新的天地,對當今、對城市、對的書寫構成了新的亮點,原因同樣在于作家找到了歷史與現實的連接點。高建群說:“藝術家請向偉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因為面對偉大的變革時代,不斷出現的新的人物和故事,是藝術長廊里從沒出現過的,作為藝術家有責任去表現他們,為時代立傳,給后人留下當代備忘錄。如果做不到,那是文學的缺位,是作家的失職”。我們同樣有理由說,作家從新世紀的曙光里,從西京人的“烏托邦夢想”里,找到了一個古老國度走向新生的磅礴力量,他想由對這些“嫁與東風,把自己交給了不確定的前途”的人們的描寫,能給我們的后人留下一筆精神財富,給人類增加一份精神的“不動產”,事實證明,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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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小說中的抒情與議論被許多人不看好,但《大平原》恢復了抒情與議論的力量,成為作家“浪漫主義騎士精神”不可或缺的標記。騎士精神也好,浪漫主義氣質也罷,實際上正是我們當今文學創作所需要的,如果沒有浪漫、沒有理想,生活與材料還不能變為作品。高建群骨子里的“浪漫主義騎士精神”在《大平原》里得到了充分體現,作家賦予作品的濃重理想主義色彩,深深感染了我們。由于有理想的點燃,有理想對現實的照亮,讀者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捧在手里的不是印刷品,而是有生命的、有靈氣的文學作品。人們這些年似乎有意無意地排斥作家的議論和抒情,似乎只有描寫才是充分文學化的、小說化的,其實,好的文學從來就不排斥議論與抒情,恰如其分的抒情和議論可以極大地提升作品的思想內涵和品質,比如,“哦,貧瘠而又豐饒的渭河平原啊,遍布災難而又充滿溫馨的渭河平原啊。……一條古老的河流,詠嘆著從其間穿腸而過。那塵土飛揚的官道上,車馬喧囂,千百年來,有多少行路客走過。那星羅棋布,散滿平原的平庸的村莊,人們螞蟻一樣在其間穿插,無名無姓地出生,又無香無臭地死亡。而那廣袤的、一望無垠的田野哪,你經歷過幾度草榮草枯,花開花謝。”(P219)這樣的議論和抒情,對我們心靈的撼動是強烈的。再如:“你見過那些古老的、笨重的、冒著炊煙的村莊,被從大地上連根拔起時,那悲壯的情景,那大地的顫栗和痛苦嗎?”(P364)這設問式的抒情,不也同樣十分純凈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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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最終要靠語言解決問題。有素材、有思想、有結構技巧,對許多作家不是件難事,但能對語言有把握,能找到適合題材、適合自己的語言,并不是每一個作家所能做到的,掌握了語言的作家往往才能掌握小說世界。《大平原》在語言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家把地方語言元素,古漢語的元素,很好地融合起來了,同時也不經意間把口語與書面語完滿地結合在了一起。作品的語言突出了秦地的地方性、民間性,反映了歷史的悠久、積淀的深厚。在語言與人物身份的契合、與主觀議論的契合方面,作家沒有刻意去雕琢,但流暢中,自有陽剛的、大氣的意蘊在其中。
《大平原》語言的燦爛、迷離與駁雜,反映的是作家文化的底蘊。說到底,語言也是世界觀,透過這由語言搭建起來的世界,通過人物的語言和敘述的語言,我們似乎看到一個作家對大千世界林林總總事物的寬容,看到作家對不停歇的生生死死的默認,隨便翻開任何一頁,我們能找出高建群對爛熟于心的動詞、名詞、形容詞運用之精妙、獨特。隨便找出幾個段落仔細分析、體會一下,人們能會心于作家的機敏、智慧,我們似乎透過眼前的文字看到了一個寬容、幽默,時時微笑著的作家形象,他胸中激蕩著源自遠古的風雅文脈,他腦海里轟鳴著先人們永久的疲憊與悲壯。“你好呀,故事的城市,在沒有我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切都好嗎?”(P328)或許,他沒有想過在自己的故事里,讓高村不朽,讓西京不朽,但是,大平原上那些被他言說過的、“倒下又站起來的一切”,必將永存于我們的閱讀體驗中。■
(梁鴻鷹,供職于中宣部文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