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的追求與真情的書寫

縱觀陸地的一生，先是從南北上投奔抗日的洪流，后又隨解放大軍由北南下回到美麗的南方，幾十年風風雨雨，作為一名革命者，其人生道路曲折坎坷，充滿著傳奇的色彩;縱觀陸地的小說創作，從十九歲以《期考的前夜》初涉文壇，到八十一歲以《遺憾》宣布封筆，其間幾起幾落，作品的轟動與厄運的降臨每每相隨，然卻始終擺不脫“浪漫的誘惑”，無悔當初，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

陸地所著包括小說、詩歌、散文、紀實文學、文學理論、文藝回憶錄等諸多方面，而以小說成就最為突出。其小說作品主要有長篇《美麗的南方》、《瀑布》(四卷)，短篇小說集《好樣的人》、《故人》，中短篇小說集《浪漫的誘惑》等。其中，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是在周立波《暴風驟雨》和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之后，“十七年”時期為數不多的“土改小說”之長篇佳作，在第三次全國文代會報告中被譽為當時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之一，此后名列各種版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在“十七年”少數民族文學成就的章節中加以評介，與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和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等齊名;《瀑布》為四卷本鴻篇巨制，史詩品格，標志陸地小說創作的高峰，其中第一部《長夜》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長篇創作一等獎，第二部《黎明》獲廣西最高文學獎——銅鼓獎;《浪漫的誘惑》選編了陸地由1937年的舊作《前夜》到1999年的封筆之作《遺憾》，共十八個中短篇小說，橫跨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兩個歷史時期，大致上反映了陸地幾十年中短篇小說創作的狀況，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跡，其中頗多篇什明顯帶“自傳”的色彩，可視為作為革命者與小說家兩位一體的陸地的人生寫照。

陸地以其不菲的創作實績奠定了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不容忽視的地位。陸地的小說創作在促進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和廣西當代文學發展的過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作出了重要的貢獻。由于陸地豐富的人生經歷，其小說作品的內容也就自然豐富多彩。讀陸地的小說作品，我們很容易受到感染，感覺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并從中不難看出陸地小說創作相當鮮明的藝術個性。

一

陸地的中短篇小說多取材于自身和身邊發生的事件，敘述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而不同時期的作品都散發那一時期濃郁的生活氣息，表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但與此同時，陸地又努力使自己的寫作在同期同類題材小說中別具一格。

短篇《前夜》以第一人稱敘述抗戰爆發前夕一個知識青年到廣州求學的故事。民族危難，匹夫有責，幾位知識青年聚在一起，“縱談古今，感懷時事，排遣胸臆”，向往光明，小說正是當時特殊歷史背景下有志青年人生思想的真實寫照;中篇《鋼鐵的心(一個抗日戰士的控訴)》和短篇《參加八路來了》、《錢》、《落伍者》等描寫八路軍部隊生活，以“我”(部隊記者)的所見所聞，從不同的角度反映民族革命戰爭的進程和在戰爭中幾種不同類型的革命戰士的鮮明個性和風貌?！对趽犴樚降V的日子》、《大家庭》描寫東北礦區的工人生活，反映1949年前后工人的思想變化與覺悟;《好樣的人》、《還鄉》敘述東北解放區土改運動所帶來的深刻變化，包括農村生活與農民兄弟精神面貌上產生的巨變;《葉紅》、《一支金筆——浪漫的誘惑》、《遺憾》則描寫知識分子在革命戰爭年代里的成長歷程，為一代革命青年譜寫青春與熱血之歌。

與“十七年”許多紅色經典小說家們一樣，陸地首先是一名革命戰士，懷一顆酷愛文學之心，經過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學習和培訓，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思想基礎，以自己的經歷和所見所聞敘述革命故事，以質樸的文字和真摯的感情反映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和革命者的人生。其創作為典型的“親歷性”寫作，作為革命斗爭的親歷者和見證人，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滿懷深情打造紅色經典，謳歌革命，抒發革命者的真實情感。創作于“十七年”時期及以前的這類小說具有明確的創作目的和鮮明的政治傾向，具有強烈的時代精神，但由于文學為政治服務的方針和政治視角的嚴格制約，往往決定了這類作品在文學成就上的有限性。

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陸地的幾個一度震動文壇、產生較大影響和效應的小說作品，都是在某種程度上對當時主流政治話語制約下文學同一模式和統一腔調的悖離。如首次使用陸地為筆名發表的短篇小說《落伍者》，寫舉世聞名的“百團大戰”，但不描寫戰爭場面，不塑造正面英雄形象，而是寫一位倔老頭炊事員行軍掉隊的悲劇故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表達了對弱小者悲劇命運的憐憫，賦予人道主義的同情。陸地因之一躍而成為延安文壇的新秀，但轉而又淪為整風運動中的搶救對象;《錢》通過一位部隊管理員的經歷，一方面反映了部隊與群眾的魚水關系，同時又表現金錢在于“軍事社會”所失去的“萬能”魔力，契合了蘇聯社會制度的觀念{1}，被蘇聯《旗》雜志譯載;《葉紅》雖為鼓舞革命知識青年走工農結合道路的“命題作文”，但不排斥溫馨愛情的抒寫，塑造了一位新時代女性的形象，令青年讀者們為之傾倒，視為楷模，小說輕松、溫情與略帶浪漫的筆調，后來難免遭來“中國的左琴科式小資產者情調”的嚴厲批判;發表于1962年的《故人》寫一段往事的回憶，從人生觀和人生道路選擇的高度出發，將一個人坎坷的一生，將兩種類型青年的不同道路，通過“故人”邂逅的回憶表現出來，揭露了國民黨國防部莊嚴外表中包裹的無恥，表達了對舊社會知識分子悲劇命運的憐憫，黎尊民和李冰如的悲慘遭遇引起心懷善良的讀者們的普遍同情，陸地一時間成為青年讀者心中崇拜的偶像，而到“文革”，《故人》卻被視為一大毒草，大肆批判。

或許，正因為陸地的這些作品都在某種程度上無意或有意悖離當時政治話語限制和主流意識形態支配下文學主潮的齊聲共鳴，發出另類的聲音，表達真情實感，難能可貴，這才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和文壇的注意，也正是由于這種原因，這些作品在產生轟動之后又厄運難逃，致使陸地在人生道路上多次付出沉重的代價。

二

陸地為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第二期學員，深受現實主義文藝理論的影響，自覺遵守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堅持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原則貫穿了他幾十年小說創作的整個過程。陸地的小說創作忠于生活，故事和人物往往都有原型，并由原型出發，充分利用生活素材，對原型進行適當加工，或者加以移植、綜合與虛構，因而，陸地的小說故事可信，人物可親，情感真摯。

短篇小說《前夜》寫的是陸地的一段親身經歷，即以散文的筆法和小說的形式敘述真實事件;中篇小說《鋼鐵的心(一個抗日戰士的控訴)》敘述一個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通過九死一生的情節，塑造了連長馬如龍和通信員二虎英勇頑強、堅定不屈的感人形象。小說根據真實的故事創作，稍作加工，故略顯報告文學之痕跡;《落伍者》、《參加八路來了》根據作者深入王震將軍部隊主力團七一七團下連隊體驗生活收集到的素材加工而成，且采用第一人稱，運用散記體的形式，文風自然質樸、親切流暢;《故人》的創作雖或多或少受蘇聯紅極一時的《一個人的遭遇》影響，但作家以自己早年的一位小同鄉為原型，并將自己許多年輕時的同伴們各種升遷浮沉的命運和生活事件，集中到小說的主人公身上，又將發生在重慶的一個真實的女性悲劇事件移植過來，信手虛構而成《故人》，即充分表現出“陸地式”的藝術個性，引起廣大讀者的濃厚興趣，產生很大的轟動;1951年，時任廣西省委宣傳部宣傳處長的陸地與來自北京的胡繩、田漢、艾青、唐月照、李可染、江定仙等著名知識分子以及清華、燕京兩所大學的師生一起，參加了南寧郊區白沙村的土地改革運動，《美麗的南方》即來自陸地這段難忘的經歷。這部具有濃厚現實主義色彩的長篇小說，一方面反映知識分子的洗禮，另一方面反映農民的成長，這一寫法，在當時的土改小說中別具特色，而小說中的幾個人物都有真實的生活原型——田漢的房東佃農覃占清、時為工作隊員的著名詩人艾青、田漢夫人安娥等，不少事件細節也來自真實的生活。

長篇小說《瀑布》使廣西革命歷史題材以史詩的形式得以充分表現，作品中寫到毛澤東、周恩來的真名真事，還有以朱德、吳玉章、鄧小平等為原型塑造的革命家形象，小說中主人公韋步平的原型則是中國早期農民運動著名領袖、廣西農民運動的先驅、百色起義和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與右江革命根據地領導者之一的韋拔群，韋拔群充滿傳奇色彩的可歌可泣的斗爭經歷被作家在小說中演繹得有聲有色，激昂悲壯;而“自傳”色彩非常濃郁的《一支金筆——浪漫的誘惑》中的許多青年學生形象的原型都為陸地在“抗大”和“魯藝”時的伙伴，《遺憾》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形象的原型都是陸地在延安赴東北文藝工作團和東北根據地的戰友，而《一支金筆——浪漫的誘惑》中的禾佳(童心)和《遺憾》中的高天的形象身上，更是留下了陸地本人的真實影子。

陸地的小說創作善寫知識分子，在他的小說中塑造了為數不少的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如《瀑布》中的“風雨三杰”韋步平、凌云青、王光宗和“女三杰”言真、桂品微、海銀華……《葉紅》和《遺憾》中的葉紅、田力、名華、心云……《一支金筆——浪漫的誘惑》中的齊思魯、歐陽千紅、蘇茜、方舟、童心、程千里、石天……《故人》中的黎尊民和李冰如……《美麗的南方》中的土改工作隊員傅全昭、馮辛伯、丁牧……《牙科大夫》中的古思今、沈壁和《不速之客》中的王延國等，包括了大革命時期叱咤風云的一代青年、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硝煙中搏浪潮頭的一代青年、在新中國反封建運動中接受時代洗禮的知識分子、在“文革”時期掙扎沉浮的知識分子等等，陸地在他的小說中構造了一個由辛亥革命時期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國歷史潮流中的各類知識分子的人物形象系列，勾勒出一道穿越歷史時空的知識分子人物畫廊，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及其個性給讀者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應該說，這是陸地在同代作家中所作出的一大突出貢獻。

陸地的小說注重寫人，總是將目光對準小說中的人物，而故事又總是為人物塑造服務。這是因為陸地始終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寫自己最熟悉的人物和故事，善于運用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編制故事，塑造人物形象，所有這些，我們不僅可以直接從陸地小說里的人物和故事中看得出來，同時，還可以從陸地的一些回憶散記和《直言真情話平生——陸地自傳》中得到較為充分的了解和證實。

陸地的小說寫得真切感人，他滿懷真情地去塑造那些本身就令他感動的人物形象，包括立下豐功偉績的一代英雄，也包括那些普通而閃光的前進中的人，還包括那些悲劇性的人物，熱情的頌揚、質樸的禮贊或深沉的同情;他敢于袒露心跡，包括在特殊年代里的真實思想與回首時已唯有遺憾的愛情。讀陸地的小說，不管是第一人稱敘述還是第三人稱敘述，我們似乎都可以感覺到一個抒情主人公的存在，他平靜地敘述故事，但你可以感覺到他心律和氣息的變化，并由此受到感染，這種情感的表達是很獨特的，即“陸地式”的，正因如此，他的小說才一次次在讀者心中引起共鳴，產生強大的轟動效應。

陸地在《直言真情話平生——陸地自傳》中說到:“回首平生實踐，深知文學創作之所以取得成功，真正令人產生同感、共鳴的社會效應，秘訣在于:必須寫出真摯的人情，體現入微的世故。換句話說，就是要真能刻畫、塑造活生生的典型人物個性，淋漓盡致地渲染哀怒喜樂、悲歡離合的人世真情?！眥2} 這當是作家的肺腑之言，是用了半個世紀的創作積累和遍體鱗傷所換取的至深體驗。

三

從總體上看，陸地小說的敘事模式是“舊式”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陸地在小說藝術方面墨守陳規，當我們將陸地的小說進行前后一種縱向比較的時候，當我們將其小說與同期其他作品進行一種橫向比較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陸地在小說藝術方面的不懈探索與創造。

讀陸地的中短篇小說，我們可以看到，他早期的小說創作受到郁達夫作品的影響，多用清婉的敘述語言與散記的體式，如《前夜》、《鄉間》;稍后的小說適應時代形勢的需要，運用速寫和報告文學式的體式，表現出質樸的敘事風格，如《落伍者》、《鋼鐵的心》、《好樣的人》等;到《葉紅》、尤其是到《故人》，更是駕輕就熟，標志“陸地式”小說敘事風格的形成。而從陸地后來創作的中長篇小說，我們更能看到陸地對小說藝術的不懈追求。

《美麗的南方》作為一部反映壯鄉人民進行波瀾壯闊的土地改革運動的優秀長篇小說，弘揚主流意識，高唱主旋律，雖因題材本身和時代政治意識形態的原因，未能擺脫當時“階級斗爭”的模式，但陸地卻找到了自己獨特的立意與表現角度，小說的意義不僅在于反映了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革過程，還在于反映知識分子和農民這兩支社會力量在這場變革的成長，尤其是滿懷真情地塑造了具有鮮明時代精神的傅全昭、馮辛伯等優秀的一代知識分子形象?！睹利惖哪戏健芳日宫F了一幅解放初期中國農村社會變革的歷史畫卷，又譜寫了一曲發生在激情燃燒的歲月里革命知識分子的成長之歌，并通過富有地方和民族色彩的語言敘事，通過充滿生機的鄉村世界、無比秀麗的自然環境和多姿多彩的民俗風情的生動展現，洋溢濃郁的鄉土氣息和民族色彩，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政治對文學的嚴格束縛，盡最大的努力賦予了作品美學意味與人性的光輝，這才使得這部作品在當時的農村題材小說作品中顯得卓爾不群，體現出一種“美麗”的特色。

《瀑布》可以說是集作家思想、生活和藝術功力之大成的扛鼎之作，這部由萌生創作意念到成書長達幾十年的長篇小說標志著陸地小說藝術所達到的高峰?！镀俨肌酚蒙习偃f字的篇幅，氣勢恢弘地描寫一位革命家的斗爭生涯，不愧為一部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運動史詩，一曲革命者慷慨激昂的生命之歌。《瀑布》的史詩品格一方面表現為其反映了由辛亥革命到北伐戰爭前夕中國革命歷史上一個時期的重大事件，展示了這一歷史時期包括經濟、政治、軍事、文化、民風民俗等內容的社會風貌，揭示了中國革命從舊民主主義革命進入到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程，塑造了一批叱咤風云的時代人物形象;另一方面，還表現為其恢弘的藝術結構——以“風雨社”的聚散為經，以各種各樣的社會生活場景為緯，經緯交織，突出韋步平由“學運”到“兵運”，由“兵運”到“農運”的革命歷程的主要線索，情節跌宕多姿，表現出人物經歷與性格的傳奇色彩。這部“非親歷性”寫作的鴻篇巨制充分地體現出陸地小說創作駕馭重大歷史題材的渾厚的藝術功力。

以延安時期革命青年生活為題材的《一支金筆——浪漫的誘惑》，為陸地晚年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陸地通過一群青年的經歷真實地描寫了延安時期革命知識青年的生活:革命與政治、理想與現實、真誠與虛偽、愛情與婚姻、友情與爭斗、追求與墮落……以青年學生的群體素描消解紅色經典小說塑造英雄形象的意義，以日常生活化的描寫顛覆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宏大敘事的模式，重在塑造聚集于延安的各種知識分子形象，準確地刻畫人物的心理、氣質、行為、習慣，以表現人物的性格特征。這是迄今為止十分罕見的如此毫無顧忌、大膽放開地描寫延安革命知識分子真實生活的一部相當另類的小說作品，真正的“親歷性”寫作，十分濃郁的“自傳”色彩。

陸地在其自傳中言道:人生苦短，到老始信人言:“一切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辈⒆灶}云:“半個世紀滄桑潮汐，一介書生風雨苦旅。”{3} 這正是陸地五十年創作與人生的深刻感悟與真實寫照——

陸地是一位“蘊涵漫長時代風云、復雜人生經歷和豐富思想底蘊”的作家，他“對革命事業的向往，對文學事業的執著追求，坎坷而豐富的個人經歷，代表了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一代進步知識分子的人生道路，具有典型的普遍意義”{4}。陸地因熱愛文學而走上革命道路，獻身革命后始終不放棄文學;陸地是一位富有傳奇經歷的作家，他的小說書寫了人生的傳奇?！?/p>

【注釋】

①陸地:《浪漫的誘惑#8226;后記》，4頁，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

②③陸地:《直言真情話平生——陸地自傳》，12頁，廣西美術出版社2004年版。

④吳重陽:《我讀〈直言真情話平生——陸地自傳〉》，載《南方文壇》2005年第4期。

(溫存超，河池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