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尖寫得一筆好文章!全國人民都知道。打開報紙,“90后”——年過九旬——的黃裳老先生贊嘆道:“讀……毛尖文,甚為傾倒,小說與電視劇我都未見,而在書評中分明指出‘觀眾’對貪官的溫情與‘理解’,這是重點,人所未言,而文筆鋒芒畢現,別具一格,佩服之至”;進了書店,“90后”——出生在90年代之后——的美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攔住毛尖要求合影,面對紛紛舉起的手機,毛尖的表情——套用滬上“名記”的說法——“像個幼稚的中學女生”,如果要增加點文學色彩的話,那是一個“第一次收到男同學粉紅色紙條的中學女生”。
毛尖寫得一筆好文章!這是十幾年前一起讀書時,同學們公認的。那時候毛尖寫了不少文章,大家也特別愛讀,都說毛尖可以把這些文章結集出版,有一個現成的好名字,就叫“毛選”,又響亮又轟動,借用毛主席老人家的名號,可以無形之中做一個大廣告。
自然,那時沒有看到“毛選”的出版,我們就全做“鳥獸散”了,毛尖當年隨寫隨扔的那些文章現在也下落不明,套用一句“文藝腔”,也許是“飄落在風中”!不過今天看來,這也有好處。如果將來華東師大中文系再出一個像陳子善教授這樣的人物,毛尖的“佚文”不正是他輯佚、鉤沉和辨偽的好題目嗎?作為當事人之一,我或許還能提供一點兩點有價值的線索呢!
當然,我得到的好處還不止于此。這些年我思想漸趨激進,被人們視為“左派”,對現實,對歷史,往往有一些固執的看法,不一定能被過去的師友們理解,有時湊在一起,難免就要爭論甚至爭吵,甚至代人受過,因為爭論和爭吵往往要涉及他人。為了不傷感情,這時候毛尖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調停,大家紛紛表態,愛讀毛尖的文章,意思是盡管立場態度有差異,但我們都團結在毛尖的周圍。譬如前幾天,一位研究明史的老教授見到我,就說現在一本流行的著作有多少常識性錯誤,后來大概想起這本著作的作者是我的左派朋友,立馬改口,表示毛尖寫的那些文章我都愛看,特別是最近那篇《可以把張藝謀抓起來》。
二
“以賀歲的名義,張藝謀搶了人民的錢不說,還侮辱了我們走進電影院的升斗小民,而他泣血甩賣中國電影,跟漢奸也沒什么兩樣。所以,我這篇文章的中心意思是,請有關方面考慮考慮,可以把張藝謀抓起來。”沒人覺得毛尖說得過分,是因為她最有資格“以愛電影的名義”要求“把張藝謀抓起來”!毛尖沒有忘記,大家最初團結在她周圍,就是“以愛電影的名義”。
想當初,我們這些老朋友差不多等了十年,終于等到“毛選”第一卷出版,雖然沒有出現“毛選”的字樣,但“毛尖電影筆記”還是傳遞出類似的信息。整本書的裝幀很費了一番心思,特別是圖片和文字之間關系的處理,許多細節的講究恐怕是國內圖書中少見的。責任編輯是我的一位朋友,后來他開玩笑說,為了這本書出得像個樣子,他關了手機待在美編室,好幾天沒有見人。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本《非常罪,非常美:毛尖電影筆記》當時是以某種時尚、前衛、另類和略帶神秘色彩的面貌出現在圖書市場上的。不過,因為是老同學的關系,我的閱讀感受可能會和別人不太一樣。
毛尖在書的后記中,興致勃勃地回憶起讀大學時看電影的情形,還有她制造“假票”的好手藝。她說,“那真是暖洋洋的票友時代,電影院的看門人也是暖洋洋的……那個時代真帶勁啊!電影看著看著,底下就有人打起來了,然后燈就亮了,所有的人興致勃勃地看他們打完。待燈關掉,繼續看電影”。看到這樣“暖洋洋”的文字,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一定會露出會心的微笑。
那時候的電影院不像現在這樣豪華,也沒有什么“進口大片”之類的說法,卻常常可以在不經意間和好電影相遇。我印象深刻的是大學下鄉實習,在一個縣城的電影院看《德克薩斯州的巴黎》,文德斯的好電影,那時候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更不曉得他那部名滿天下的《柏林蒼穹下》,只記得納塔莎#8226;金斯基的回眸淺笑,還有電影的音樂——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出自作曲家兼吉他手瑞#8226;庫德(Ry Cooder)之手——如一駕夜行驛車,應和著影片“尋找”的主題,在地平線的那一個無名小站掠過,暗夜中寒風習習,遠方的星星卻給人明亮的啟示,同伴喃喃的細語抵御著無邊的寂寞,相互取暖的體溫偎依出溫馨的愛意,“全維羅納響徹著晚禱的鐘聲”,每個人的眼角都情不自禁的濕潤了。就是在這次感傷的行旅中,一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告訴我:“只有在想象中愛情才能天長地久,才能永遠圍有一圈閃閃發亮的詩的光輪。看來,我虛構愛情的本領要比在現實中去經歷愛情的本領大得多!”
是啊,愛上電影就像愛上愛情,伴隨著這種哀歌般愛意的常常是難以克制的欲望、激情和感動。羅蘭#8226;巴特說,“在談到電影時,我從來都是想到‘放映大廳’,很少去想‘影片’”。他對電影院中的“黑暗”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迷戀,“黑暗不僅僅是夢想的實體本身(依據該詞先于催眠的意義);它還是彌漫著一種色情的顏色;(通常的)放映廳以其人的匯聚和交往的缺乏(與任何劇院中的文化‘顯示’相反),加之觀者的下臥姿態(在電影院里,許多觀眾都臥在軟椅里,就像躲在床上那樣;外衣或腳就搭在前面的軟椅上),它就是一種無拘無束的場所,而且,正是這種無拘無束即軀體的無所事事最好地確定了現代色情——不是廣告或脫衣舞的色情,而是大都市的色情。軀體的自由就形成于這種都市才有的黑暗之中;這種看不見的可能的情感形成過程發端于一種真正的電影繭室;電影觀眾可以在中重溫有關桑蠶的格言:作繭自縛,勤奮勞作,譽昭天下;正是由于我被封閉了起來,我才工作并點燃全部欲望。”(《走出電影院》)這是一種和都市經驗密切相關的現代“欲望”形式,和靜態的觀影方式相對的,是銀幕上“快速轉換的影像、瞬間一瞥的中斷與突如其來的意外感”。毛尖的確也曾像羅蘭#8226;巴特那樣鐘愛于“電影院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激情”——用這個詞替代“色情”,或許可以多少抵消一點羅蘭#8226;巴特論說中男性狂想的成分——整本書毫不掩飾地表露對“黑色現代”的偏愛,即使從文章的標題也可以看出來,《“對不起,親愛的,我要殺你!”》、《勞駕您指點地獄之路?》、《立即做愛》、《傾國傾城的男人》……還記得有一次和毛尖討論奧圖魯#8226;里普斯坦的《深深的猩紅》,我很是書生氣地說,這部電影是“德里達式的”,男女主角的關系建構在“危險的增補”之上。而她則津津樂道于導演對“紅色”的處理,臃腫丑陋的歌娜穿著紅色連衣裙,倒斃在荒野的爛泥灘邊,死亡好像給她戴上了一圈美麗的光環……不久,我就在《萬象》上讀到她寫的《電影為什么這么“紅”?》。
然而,猶如“黑暗”永遠是在“光亮”的映襯下才存在那樣,毛尖同樣欣喜于電影院中“燈亮起來”的那一刻。因為在那一刻,隨著燈光而來的,是影片的奇觀與人世的平凡、夢幻與現實、激情與庸俗、黑暗與光亮……之間沖突、搏斗、交織和融合。在我看來,正是出于傳達這種具有緊張感的復雜經驗的渴望,才構成了毛尖寫作的最大動力。
三
齊格門特#8226;鮑曼把現代情境中人們的生活倫理理解為“荒漠中的朝圣”。不過這種朝圣再也沒有什么“神圣”的意義,只是“一個人必須像朝圣者般地生活以避免在荒漠中迷失方向——當浪跡于無目的地的地方時,把目的賦予行走。作為朝圣者,人們能做的不僅是行走——人們能有目的地行走”(《生活在碎片之中》)。對應于這種譬喻,“看電影”就成了現代生活的“寓言”,而“電影院”就成了“朝圣者”想象中的目的地,依靠它,我們的生活或多或少地獲得了某種激情和意義。
可是,這種激情和意義也漸漸地離我們遠去了。對電影來說,80年代一個特別重要的事實是,影片開始淪為錄影帶——當然,就像我們后來看到的那樣,是更為精致復雜的VCD和DVD以及網絡電影的附屬物,電影院逐漸失去原有的意義,朝圣般的觀影經驗被隨時隨地的看錄像、看影碟所取代。不僅是我們,就是更年青的一代也清楚地看到了“一個時代的背影”:
記憶里沒有任何干擾的影院經驗是我的小學和初中。那座隱藏在弄堂里的學校每季的經典節目是去隔一條馬路的永安電影院看電影。小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手拉著手走出陰暗的日式房子,穿過如今商鋪林立的四川北路。那座老舊的影院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綠色的絨布椅子和潮濕、發霉的空氣,當然還有“王中王”桃板的甜酸氣,我們在那里看了許多愛國主義的教育片,最為出格的一次是看《真實的謊言》,銀幕里夸張而拙劣的性愛鏡頭讓一屋子的小朋友大氣也不敢喘,不知道為什么會帶我們去看這樣的片子,這似乎是我記憶中最早的與性有關的模糊經驗。
后來慢慢就長大了,慢慢有了自己對電影的選擇權和喜好,慢慢學著和朋友們在烏煙瘴氣的房間里對著電視和影碟機一言不發,慢慢就再也沒有了小時候像春游一樣去看一場拙劣片子的認真心情。
永安電影院和我的小學,她們和我的影院經驗一樣,也慢慢從這個城市里消失了。
這是一個學生當年在網上給我的留言。我想,有這樣經驗和體會的年輕人肯定是毛尖文章最好的讀者。同樣,毛尖也像一個“幼稚的中學女生”那樣,在她的文章中捍衛著這種經驗和體會,所以她呼吁“2009年應該盡可能拖住《潛伏》,讓它繼續在生活中放大發酵”;所以她祈愿“2010年,《人間正道是滄桑》拍續集,共和國部分能夠拍得比黃埔時期更好更有能量”;所以她憤怒“可以把張藝謀抓起來”!■
(羅崗,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