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小說的價值指向與王躍文的意義

一

王躍文始終作為代表性作家處于官場小說熱議的漩渦之中。對于官場小說本身，社會各界卻存在各不相同甚至反差極大的認識。因此，我們討論王躍文小說，首先需要對官場小說的整體狀況有一個較為清晰的了解。

官場題材自從成為一種創作類型，就不斷遭遇受沖擊和被遮蔽的命運。從整個社會環境看，20世紀90年代末的《國畫》、《羊的門》時期，基本狀況是政治裁判掩蓋了審美探討;近年來，官場小說出現類型文學、通俗讀物的寫作趨勢，又導致了商業效應沖擊文學追求、市場反映遮蔽文學探討的局面。在文壇內部，一般則認為，官場小說大多僅具新聞性和社會信息功能，審美含量和藝術貢獻極度匱乏;甚至籠統地認定，官場本身就是一種缺乏深厚審美意味和人文底蘊的生存形態，難以與鄉土、平民生活所具有的詩意相提并論，因而不具有深厚的審美潛能。這樣以種種偏執一端的標準來評判，官場小說其他側面的內涵與意義，就只能被漠視和遮蔽。

實際上，正如王蒙在80年代的《文學三元》所說，文學既是一種社會現象，又是一種文學現象，還是一種生命現象{1}，意義不僅僅存在于哪一側面。在價值多元化的時代語境中，我們尤其應當充分認識到文學意義與內涵的多層次、多側面性，并以此為基礎，把各類文本的不同價值指向納入同一思想視野進行綜合考量，理解和評價才有可能較為全面、客觀。對官場小說同樣應該如此。其實，“官場”、“官員”等詞匯本身是一個既含社會生態層面以人為核心意味，又具文化層面古今打通思路的中性術語，所以，從本源意義上看，“官場小說”的概念反倒展示出一種超越時尚文化意義附加、兼容社會生態與文化特征的思想和學術視域。從這種視閾來看，當前的官場小說大致可分為以下類型。

1.世俗視角 這類作品往往顯示出展現官場原生態的寫作姿態，其實主要在揭示官場的權勢狀態、庸瑣習性和腐敗內幕，“官場、情場、商場”的糾葛成為故事情節的主要內容。審美境界總體上處于世俗性日常經驗傳達的層面，中國文化傳統中“官運亨通”、“升官發財”、“三妻四妾”、“當官做老爺”之類的思想意識，則是創作的心理興奮點。同時，作品明顯存在著實用主義的思想立場和自然主義的藝術傾向。當前市場熱銷的大量官場小說，比如以官職命名的各種系列作品，基本屬于這一類。王躍文則被習慣性地看作其中的代表性作家。

2.“主旋律”視角 這類作品的作者基本站在主流意識形態立場，從社會歷史外部變動和總體趨勢的角度，來展示體制價值邏輯主導的官場正面規范與外在“社會”性表現形態，作品主要內容實際上是“改革政務”與“反腐案件”兩方面社會性內涵的結合，審美境界近似于當代文學史上的“農村題材”、“工業題材”作品。周梅森的《人間正道》、《中國制造》、《我本英雄》，張平的《抉擇》、《國家干部》，陸天明的《省委書記》、《命運》，都是如此。

3.文化反思視角 這類作品主要承接五四啟蒙文化和當代文革批判的思想傳統，致力于對當代政治歷史，主要是政治一體化時代的專制、人治特征，進行一種文化層面的批判與反思。其中尤以柳建偉的《北方城郭》、李佩甫的《羊的門》，顯得提綱挈領、開闊透徹。

4.個體生命價值視角 這類作品最具特色之處，在于其中貫穿著一種知識分子的生命意義關懷意識。作者從個體生命價值能否充分實現的角度，來審視官場主人公的世俗命運，并將對官場人生生存困境、精神難題和心理苦悶的描述，與對這種處境從生命終極意義角度的思辨，藝術地結合在一起。閻真的《滄浪之水》、邵麗的《我的生活質量》、范小青的《女同志》等作品，均因認知與慨嘆的深刻獨到而獲得廣泛共鳴。

5.歷史官場題材作品 這類作品往往以歷史杰出人物建功立業的人生軌跡與人格狀態為軸心，全方位地呈現傳統人治文化環境的官場生態，并將種種復雜的官場規則提升到“文化智慧”的層面進行挖掘。作品認同傳統主流文化和功名文化人格的價值立場，近似于“主旋律”官場題材作品;揭示封建官場潛規則的敘事細部，又與世俗視角的官場小說存在相似之處。但對于主人公個體人格形成基礎的挖掘，包括從“陽儒陰法”、“帝王之術”、“仕宦之術”的高度對官場權謀所作的闡釋，又使文本顯示出思想文化考察的意味。《曾國藩》、《雍正皇帝》、《張居正》等作品，堪稱其中的突出代表。

所以，官場小說其實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就是世俗視角的官場小說。廣義官場小說的價值指向則豐富得多，既有從正反兩方面側重社會性內涵的，又有側重對官場文化意蘊挖掘和生命價值探尋的;其中真正優秀的作家和作品，往往能超越類型與視角的局限，兼顧各方面的審美開掘、并將其有機融合起來。所以，我們從“官場”的本源意義形成一種廣義的概念，由此出發將各類作品納入同一考察視野，反而能夠在更開闊的思想視野、更豐富的價值系統中，對各種具體作品進行準確的探討與權衡。

對王躍文小說文學意義和審美價值的認識也應當以此為基礎，方才可能較為全面而貼切。

二

從90年代末至今的十年時間內，王躍文的官場小說創作以《國畫》、《大清相國》和《蒼黃》為標志，可分為既內在聯系、又不斷發展的三個階段。其中《國畫》在敘事模式形成和典型人物塑造方面具有開創作用;《大清相國》在打通古今進行官場規則透視和正面人格存在可能性的探尋方面，至今獨樹一幟;《蒼黃》則通過將官場規則與習性風俗化的努力，顯示出從“亞文化”角度對官場生態進行審視和概括的藝術自覺。三個階段綜合起來，才是王躍文小說審美貢獻和歷史意義的全部。

王躍文官場小說創作的第一階段以《國畫》為代表，還可包括《國畫》的續編《梅次故事》和中篇小說整合而成的長篇《西江月》。《國畫》對官場小說的開創意義，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首先，作品從日常生活形態和世俗人生價值的角度，來揭示權力陰影對社會生活的籠罩，表現官場潛規則對于社會精英階層世俗生存的扭曲和凡俗人格的腐蝕，從而開創了世俗視角官場小說的敘事路徑，形成了對那以前已漸具規模的“主旋律”官場小說的反撥。正是這一點，使作品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其次，作品對主人公朱懷鏡形象的塑造，成功地捕捉到了一種官場人生與人格的典型狀態;并通過對他的官場命運、身心狀態和人格蛻變過程的揭示，深刻剖析了“官道”與“人性”的矛盾，以及由此導致的個體生命力低質量消耗、生命本質意義虛懸的社會現實。這又形成了一種以世俗生活表象和精神內涵深度相結合的方式塑造官場人物、具備巨大審美潛能的敘事范式。官場小說后來的佼佼者《滄浪之水》，那種圍繞作品主人公，由決定其官場命運的上級、社會小混混發達為大款顯貴的親戚朋友、公開的妻子和隱蔽的情人所形成的人物關系;由官場失意則萬事窩囊、曲意逢迎而平步青云、權勢在手則金錢、美女、別人的巴結樣樣送貨上門所構成的情節框架;包括官場選擇時深陷惶惑與猶疑、歷經沉浮后滿懷苦悶與虛無的生命意義判斷，就都與《國畫》存在明顯的同一性。通過描繪官場的日常生態，進而刻畫出官本位社會形態中典型的人生和人格標本，正是王躍文這一時期創作的根本特征和主要貢獻，《國畫》成功地建構了這種敘事范式，《梅次故事》和《西州月》則分別通過透視主人公的官場正面自保形態和官運停滯狀態，從不同側面豐滿了這一范式的審美內涵。

《大清相國》是王躍文官場問題思考的第二階段。這部小說的核心創作意圖，實際上不是如通常的歷史小說那樣，致力于展開歷史生活本身的進程與形態，而是試圖打通古今、以史為鑒，思考官場到底能否有圓滿的人生存在。作品采用單元式的情節結構方式，通過對朝廷重臣陳廷敬幾個官運轉折點和查訪重大案件過程的條分細縷，著重剖析了他既為清官能臣、又能“善終”的具體手段與內在原因;同時又通過對康熙皇帝和大臣群像的描繪，揭示了做“壞官”與做“好官”同樣艱難的客觀規律。由此從正反兩方面、以歷史為先例證明，中國官員既適應潛規則自保、又成功地做事和輔政，雖然過程艱難復雜，而且往往會付出沉重代價，但總體看來并不是毫無可能。作者還對陳廷敬如何在順應“皇上”好惡與堅持自我為官、為人原則之間處理好分寸的問題，作了精細的揣摩，深入地揭示出中國傳統文化的道統在與政統博弈時所顯示的政治謀略與生存智慧，其中也包含著對道德的個體面對不道德的社會環境時，如何在承認私利與保持道德底線之間維持平衡、如何生存和發展等問題的獨特思考。這就從社會問題和精神問題兩個層面，達成了一種歷史與現實的對接。所以，《大清相國》實際上是王躍文在現實題材創作受挫之后以退為進，轉而通過探討歷史人物如何認識和處理權謀文化，來深化對現實官場的認知;而且文本中潛藏著一種以人格范本、人生榜樣來對當今時代進行文化訓誡的思想意識。

《蒼黃》標志王躍文官場小說創作的第三個階段。到這一階段，中國的官場現實與官場文學創作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官場現實的腐敗現象更為突出、矛盾更為尖銳、社會影響面也更廣闊;而官場題材的文學創作已經成為最熱門的社會文化現象之一，敘述更自由、內容更豐富得多，審美內涵卻更俗氣，甚至更接近于“官場寶典”、實用工具的境界了。在這樣的時代文化語境中，《蒼黃》相對于王躍文個人以往的創作和官場文學的創作現狀，表現出以下方面的突破。

首先，《蒼黃》更豐富、深入地展示出當今中國基層社會瀕臨崩潰的狀態，從而拓展了官場現狀考察的精神坐標與價值資源。《蒼黃》不再以描述官場的日常生活狀態為滿足，而是敏銳地捕捉當下中國基層社會的熱點事件或事件的內在敏感點，并以這類事件的官場反映為基礎，來建構故事情節的基本框架。作品從換屆選舉的“差額”問題寫起，廣泛地描述了諸如上訪與截訪、農村“六合彩”、礦難、食物中毒、有償新聞、官商警匪勾結等等新聞熱點事件。文本社會性內涵的密集度、尖銳性與覆蓋面，比一些極具沖擊力的新聞報道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以多層次、多側面令人觸目驚心的社會問題為基礎，來展開對問題形成原因和官場處理狀態的追問，就以一種互為參照的復合形態，顯示出從當代社會整體狀況審視官場的思想眼光和“以公心諷世”的社會文化高度，比之純粹的官場個體人生視角，這種批判無疑具有更深廣的思想底蘊和更堅實的價值力量。

其次，《蒼黃》表現出更自覺地將官場生態風俗化的審美意識，從而超越了許多官場小說局限于社會性內涵傳達的審美境界。小說選擇縣級市官場為敘事環境、縣委辦主任為敘事線索、一屆縣委書記任期為故事情節段落，這種總體構思本身，就表現出作者對當代官場的透徹認識與整體把握。在具體情節的展開過程中，作品往往淡化對熱點事件本身是非曲直的關注，而將尖銳沉重的社會問題，描述為官場按習慣和常規處理的“工作任務”，進而通過對人物心態的揭示，著力展現種種處理行為背后的規則與邏輯，一種意在探究官場習性的創作動機，就由此顯示出來。而且，作者還通過對新縣委書記就任伊始即轉變思想行為態度等諸多內容的描述，著意揭示出當代官場的現實情形，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偶然性、個人性的問題，而具有了如生態系統自我運轉一般的周期性、規律性特征。但另一方面，作者的剖析又基本只局限于官場行為狀態本身，并不進一步走向對其生態思想文化根基的揭露，這種敘事策略也正顯示出作者將官場生態作為一種“亞文化”形態風俗化、而不是思想文化化的審美特征。

再次，正面精神力量在《蒼黃》中得到更大程度的強化，從而增強了作品社會文化批判的力度。《蒼黃》的正面精神力量既通過塑造清廉而懦弱的正面人物李濟運來傳達，又體現為一種精神和情感傾向，一種以社會底線和良知立場為基點形成的、悲憤與無奈、譴責與憐憫相交織的悲憫情懷。具象層面，作品細致地刻畫了李濟運既隱忍地遵守官場“紀律”、又因道德底線受沖擊而靈魂被拷問的矛盾狀態，不斷地描述著一個個正常人瘋掉、自殺、失蹤的結局，滿懷同情與義憤地展示了一個個生命被吞噬的社會現狀;抽象層面，小說中“蒼黃”的命名、油畫“怕”和比喻“啞床”等核心意象，都鮮明地體現出這種由官場百態而品人生百味的精神慨嘆意味，和對人性、人格、社會生活居然異化到如此程度的悲憫情懷。這種悲憫情感所顯示的價值立場和精神高度，既使作品擺脫了官場生態寫實對生活的負面導向作用，也有效地避免了文本內涵被扭曲性理解的可能。

最后，《蒼黃》思想意蘊的針對性與凝聚性大大增強，從而擺脫了流行文化格調曖昧、品質蕪雜的精神局限。《國畫》里的情愛描寫、隱私獵奇色彩、揶揄筆調和段子介紹之類具有自然主義傾向的描寫，在《蒼黃》中都得到了有效的節制。比如作品對李濟運與宣傳部長朱芝之間關系的描寫，就相當謹慎地把握著分寸。作者在大大減少旁逸斜出的趣味性“閑筆”之后，筆墨集中于對官場生態及其內部規則的揭示，作品的節奏顯得更緊湊，內蘊也更為沉實，顯示出一種高品位現實主義文學辛辣而肅穆的審美氣象。

以上分析可見，王躍文的創作整體上由當下到傳統、由點到面、由個體人格到整體生態與風俗，具體文本中將獨特的社會性內涵挖掘、文化底蘊考辨和生命意義品味融為一體，全面呈現出超越世俗類官場小說的審美境界，因而既在官場小說的題材類型和審美視角方面具有開創意義，作品內蘊本身也是當今文壇值得高度重視的審美存在。

三

王躍文作品多層次審美內蘊的形成，與他獨特的創作思路密不可分。總的看來，王躍文的創作顯示出以下方面的審美文化特征。

首先是問題意識與風俗眼光的融合。

一方面，王躍文的作品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無論是《國畫》時期探討當代官場的仕途模式與人格狀態;還是《大清相國》反顧歷史，探究官場到底是否有完美的人生存在;或者如《蒼黃》揭示時代劇變、社會困窘的官場反映及其內在邏輯，王躍文創作緊緊圍繞的，都是當代官場的病態。正因為這種極具時代針對性的社會性內涵，王躍文小說才獲得了廣泛、持久的反響與熱議。

另一方面，王躍文并不滿足于僅僅呈現社會性內涵的審美境界，而是將繁復的官場事像及其背后所隱含的官場倫理融為一體，將其概括為官場的日常習性和生態規律、虛實結合地進行考察與描述，這就形成了一種從文化視角審視社會問題、將現實生活內容風俗化的審美眼光。《蒼黃》的官場生態風俗化特征表現得最為自覺和明顯。《國畫》對于官員日常生活、行為心理的描述之所以被不少讀者作為“官場寶典”來學習和模仿，也因為那些描述恰如其分地顯示出了官場的風俗習性。而《大清相國》對科舉舞弊、云南銅礦、山西賦稅、京都錢幣制造、杭州接駕等重大案件內在緣由和演變路線的揭露性描述，同樣基于對封建朝野官場的生態運轉特性及其弊端的深刻認識。不少研究者驚嘆于王躍文小說筆調的“從容”，這種“從容筆調”的根源，恰在于作者敘述情節之外，還花費了大量筆墨來闡發其中隱含的官場生態的規律與習性。這樣，王躍文的小說就超越一般官場小說生活表象、事件進展描述和政論性社會問題剖析的層次，進入了一種與鄉土小說描述“民俗”相類似的風俗化審美境界，達成了一種對于當代“官俗”的審視與描繪。

其次是反諷筆調與悲憫情懷的融合。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鄉土小說，實際上形成了“詩意鄉土”與“國民性鄉土”兩種均具審美與歷史文化合理性的審美維度。對當代官場的描述同樣可以如此。王躍文則以其獨特的現實感悟和藝術筆調，建構起了一種類似于“國民性鄉土”的批判型審美境界。這種批判型審美境界的根本特征，就是反諷筆調與悲憫情懷的有機融合。

王躍文作品的藝術處理，基本上是將情節展示和細節剖析、人物刻畫和習性描述相結合，而且除《大清相國》外，《國畫》、《梅次故事》、《西州月》和《蒼黃》等現實官場題材的作品，均表現出一種對官場生活細節及其行為依據與心理邏輯的特別關注。在按照官場邏輯對人物行為細節進行剖析的過程中，作者往往既站在生活日常邏輯立場，對官場生態予以歸謬式的嘲諷、調侃和揶揄，又時時對作品人物設身處地地進行辯解、慨嘆與憐憫。這種既冷眼旁觀又感同身受的敘述筆調，就使作品顯示出一種亦莊亦諧、不無暖色與善意的反諷色彩。而且，正因為這種對人物“不自在”生態的設身處地的揣摩和感同身受的體驗，作品就人生價值與意義的高度，升騰起一種對生命個體“身在樊籠中”無助而又無奈的苦澀韻味與悲憫情懷。隨著對官場生態探索與認識的不斷深化，王躍文的這種悲憫情懷逐步地變得濃重和深沉。在《國畫》和《西州月》中，這種悲憫情懷分別表現為對朱懷鏡的惶惑、傷感和關隱達的落寞、散淡的體察與同情;到了《蒼黃》，則升華為一種批判與同情性理解相交織的正面精神力量。尤其每部作品的結尾，從《國畫》朱懷鏡“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惑與虛無，到《蒼黃》李濟運進到電梯“不知該按哪個鍵”、“仿佛四處有人在悄悄說話”的驚恐與彷徨，直到《大清相國》陳廷敬脫離官場而仰天大笑那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舒暢踏實，恰是作者悲憫情懷具體而微的濃縮型反應。反諷筆調和悲憫情懷的有機融合，使王躍文創作的人文意識顯得更為淳厚，藝術情韻也更為豐富蘊藉。

最后是多重視角與聚焦官場的統一。

王躍文的創作聚焦于當代官場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另一方面，他的作品又盡可能地選擇不同的角度，透過各種不同的參照系，來多層次、多側面地打量和審視當代官場。《大清相國》完整地描繪出一幅古代官場的人生樣態，自然是王躍文最具思維廣度的一次對照性聚焦。單部作品之內，從《國畫》對李明溪、曾俚、未卜之，《大清相國》對傅山等讀書人形象的刻畫，到《蒼黃》對銀杏樹下散步境界的描繪，雖然所顯示主要不過是一種文人意氣，但目的顯然也在于以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習性，來與當代官場進行精神層面的對比與反襯。《蒼黃》層層展開基層社會矛盾激化、危機顯現的真相，更是試圖以其思想為支點，來加強對官場生態的批判。即使是藝術思維的細枝末節方面，王躍文同樣顯示出將官場習性放到民間或古今打通的視野進行對比性闡釋的特征。《蒼黃》將“劉半間”、“劉差配”等稱呼與古代文化的同類特性進行連接，借“寶錢”、“白鼻孔陪考”等等民間俗語剖析現實官場，都是體現這種特征的典型細節。或明或暗、或情節或思維的多重視角的建構，使得王躍文對于當代官場的審視與批判，獲得了廣泛的價值參照系和豐富的思想后援。

但王躍文創作的不足也存在于這一方面。官場雖然在當下中國受到的關注較多，也不過是時代生活的一個方面，如果創作主體的思想視點未能以此為基點和樞紐、順延至對整個時代的體察，那么，審美對象某些本來具備的價值含量，往往也會因為精神視閾的局限而難以得到更充分、有效的發掘。《蒼黃》對李濟運形象的刻畫就是一個例證。李濟運作為由鄉村進入官場的社會精英式人物，在當今中國的時代環境中顯然具有極大的典型性。路遙《平凡的世界》、《人生》的成功，關鍵正在于抓住了由農村入城市的中國鄉村精英這一創作視角。其后，從90年代初李佩甫的中篇小說《無邊無際的早晨》、到新世紀邵麗的長篇《我的生活質量》，這條創作思路一直沒有中斷，并不時呈現出讓人難以忽略的藝術光彩。對于李濟運式人物官場方式的人生狀態，《蒼黃》的描述與揭示自然非其他作品所能比擬。但作品主要是把李濟運作為勾連官場和基層社會各種現象與問題的情節和思想線索性人物，人物形象設計的審美歸宿是官場生態。結果，李濟運作為由鄉入城、由底層才俊步入官員階層的中國式精英，他作為“一個人”到底是如何“蛻變或成長”的，包括他為什么時而欣慰時而無奈、卻始終立足于官場生態來建構自己的人生，作者都未曾進行有力的揭示。這顯然無形中約束了李濟運形象的內涵深廣度和時代典型性。以官場為審美重心和兼顧時代生活的多側面內涵，是一種矛盾的存在，但創作主體后一方面審美努力的欠缺，確實將妨礙作品精神文化境界的深厚與博大。這一點不僅是王躍文創作、實際上也是整個官場小說帶根本性的局限。■

【注釋】

{1}王蒙:《文學三元》，見王山編《王蒙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6年7月版。

(劉起林，華南理工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