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節,父親都會到墳地給爺爺磕頭。爺爺的墳在西湖村的一個寂寞的角落里,偏僻得沒有人問起他的名字,提起他的過去。
江南的雪下得比較乖戾,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等到年初的時候下,從初一到初八,冰天雪地,泥濘難走。爺爺的墳離我家足足有40多里路,過去父親騎大二八的自行車風里來雪里去,一直沒有間斷過,我實在弄不懂父親為何如此執著。后來我無意中看到了父親的隨筆,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讀懂了父親。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我滿屋子找手機時,在父親的枕頭底下發現了父親的隨筆,它寫在一個藍色封皮的本子上,有幾處字跡模糊難辨,像被淚水打濕過。父親一直掛念著爺爺,經常跟我說起爺爺生前的一些往事。他總是把爺爺的死歸咎于自己,他在隨筆里這樣寫道——
“我相依為命的父親去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那如山一般綿延厚重的父愛,誰都無法替代。父親的死,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個殘酷的事實來得太突然,令我一時無法接受。我像木偶一樣呆呆地站在晚風中,好久不說一句話。二哥勸我去睡,說靈柩有他和大哥兩個人守就夠了。我說睡不著,其實我只是想陪著父親度過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夜。
“如果那天我不讓父親到屋頂上拆檁子,他就不會從上面掉下來了;如果那天我不用手推車,父親就不會在去醫院的路上死去了。”
一直到現在,父親仍在自責。父親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那段饑饉的歲月里,日子過得非常艱苦,破了的衣服縫了還要繼續穿,一天的糧食用水煮成稀粥分兩天吃。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爺爺心一狠,將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五爹送了人。五爹對這件事一直懷恨在心,娶了媳婦也沒有回家看爺爺,更不用說爺爺患病的時候了。
為爺爺舉行葬禮的時候,我父親一個人掌事。那天,五爹來了,可就是不愿意為爺爺披麻戴孝,街坊鄰居私下里說閑話,父親聽著心煩,為了撐足面子,硬把白色的孝帶系在了五爹的頭上。
到了墳頭,五爹死活不肯磕頭,并且理直氣壯地對我父親說:“5歲前我承認他把我當過兒子,從他把我送人以后,我就再沒有把他當父親看待?!备赣H一臉煞白,當著眾人的面給了五爹一耳光。五爹不但不覺得丟人,反倒和父親在墳地里打了起來,滾得滿身泥土。五爹扔掉孝帶,委屈地說:“當初父親沒有把你送人,換做是你,你會和我一樣?!?/p>
爺爺下葬以后,人都走了,只剩下父親一個人跪在雨中,眼淚情不自禁地就流下來了。
爺爺本來不該那么早去世的,那年二伯結婚連個不漏雨的廂房都沒有。爺爺把五爹送人后,心里頭一直很內疚,總覺得欠小兒子什么,所以這次爺爺勒緊褲帶也要把房子修一修,對不起二兒子不要緊,但不能對不起人家閨女。
拆檁子的那天,爺爺喝了幾口稀飯后就上了屋頂,手里拿著鐵錘。他不如父親他們干活利索,掀舊椽角的時候,一不小心掉了下來,一顆銹鐵釘深深地鉆進了爺爺的后腦勺。父親嚇傻了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爺爺抬到板車上。西湖離鎮醫院很遠,加上又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盡管父親他們拼命地連推帶拉,手推車仍似蝸牛似的在地上爬。二伯在后頭喊,“別走了,已經斷氣了!”我父親不相信,照舊拉著板車跑。跑不動了,父親癱軟在地上,像泥一樣……
(指導教師余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