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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不是一個執著的孩子。

只要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回頭。

因為我害怕未知的明天，那些失去你的日子，或者說失去你的注視的日子。

——小和

有些時候，很可恥地把你當成滿足虛榮心的工具。

覺得被一個人這樣地需要著，這樣地依靠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其實比你需要我更加需要你。因為我愛你，這樣愛你。

——萬里

一.小和

這樣無助地，被推進完全暴露的陽光下，所有灼熱的視線全都射向笨手笨腳滿頭大汗的我。疲憊、好奇全都揮發，只剩下空白靜靜地懸在頭頂，像白熾燈一樣尷尬地把我的一切以光線的形式映顯得清清楚楚。

我提著旅行包，勒緊書包，笨拙地向前挪動著步子，向著完全陌生，完全未知的前方。

萬里，你知道嗎?一個人行走這樣孤獨，這樣無助。我想你應該不會知道。因為你阻止我帶上我的音樂播放器，我獨行時必不可少的播放器。就像黑暗中緊緊握住自己的手給自己傳遞溫暖，它能為我在茫茫的濃霧之中撐開小片的藍天。我想起你沖我大喊“去那里是學習，而不是消遣”的兇狠模樣，難過得不想原諒你。你怎么不理解我呢?怎么這樣呢?腦海深處一直盤旋的聲音讓我喘不過氣來，漸漸膨脹起來的失望擠壓著我的胸腔。可是，我卻抑制不住對你的呵斥聲的思念。

一直都被你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我，一直都被你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我，在沒有你的半個月時間里怎么辦呢?

我在白色的光芒下行走，皮膚里滲透出來的鹽分快要把我吞噬了。

沒有你燒的并不可口的飯菜我怎么辦呢?

沒有你時刻不肯停下的嘮叨聲我怎么辦呢?

沒有你小到一杯冰水的體貼我怎么辦呢?

沒有你在身邊忙碌卻很安靜的身影我怎么辦呢?

萬里，你說，我怎么辦。

遠離你，孤身來到異鄉生活半個月，我怎么撐下去呢?

萬里，或者叫你媽媽。你說我怎么撐下去呢?

二.萬里

生活突然變得異常忙碌，完全想象不到的忙碌。

一個人有吃不完的應該是兩個人的菜。一個人有洗衣機填不滿只能手洗的衣服。一個人有突然空出來的房間要整理。一個人有大把大把浪費在思念與擔心上的時間。

小和，我該怎么形容突然缺少你的時光呢?

你總是跟我爭吵，面紅耳赤地對我說:“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你。”不管多小的事，在兩個性格一樣暴躁，一樣沖動的人之間都會變成巨型炸藥的導火索，把一切轟炸掉，然后彼此慢慢地拼湊碎片，再重新療傷。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你說的那一天這么快就來臨了。

小和，你要我怎么做呢?我其實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擔心你，你總是能做得很好。可是，我還是會利用大把大把的空閑對著安靜的手機，恨不得豎起耳朵想要聆聽到你需要我的聲音。小和，我想我病了。我一直以為是你需要我，可是我錯了，錯得一塌糊涂。我面對手機上24個小時內唯一的短信“不要擔心，已經到了，在整理宿舍”發著呆，心中如潮水般洶涌的情緒被自我安慰的大堤堵住，一時間喘不過氣來。發酵的苦澀緩緩旋轉上升，熏紅了我的眼睛。

小和，請允許我在偉大的愛之外擁有一點小小的占有欲。

其實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在想我，在困難的時候需要我。

其實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很倔強地壓制想給我打電話的沖動對自己說要自己面對。

然而，小和，雖然你永遠是我的孩子，可是，你卻不能永遠是孩子。

你離開我吧!

雖然我這么舍不得。

三.小和

我拂開垂在額前已被汗濕透的劉海，將視線移向窗外翻滾的綠色波浪，我能感覺到風的肆虐，卻絲毫感受不到涼爽。我環視200多人的大教室，汗透了襯衫的禿頭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彌漫著汗味的空氣，堵塞了我的呼吸道。重新望向黑板，瞳孔好像也被蒙上一層水珠，一切變得模糊起來。

很快，我的力氣在被抽干了之后，本來就恍惚的意識一下子失去束縛，從黑板上看不出端倪的高等數學上游走向四周。我近乎麻木地扇動紙扇，在心里默默計算起這兩天用掉的錢，然后甚為精細地測算了明天的支出。透過瞳孔傳遞到大腦皮層的視覺信息，密密麻麻地被排擠在叫做失望的心房里，然后隨著大動脈被心臟推向全身，最后在每個細胞里發酵，發出難聞的汗臭味。

“怎么辦啊。在講數論啊。完全聽不懂啊。”

閃亮的屏幕一下子暗下去。我顫抖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刪去。

“數學很難哪!我好像聽不明白!”

再次猶豫后，還是用光標推掉了。

萬里，怎么跟你說呢?我聽不懂啊!完全聽不懂啊!我很失望，對自己對數學很失望。可是，我要怎么說呢?你離我那么遠，你的安慰離我那么遠，就算我告訴你又能怎樣呢?只不過是彼此多一份憂慮罷了。我的疼痛不是你的，我的苦澀不是你的，沒有必要讓你再陷入比我更難的困境。

望著旁邊的同學用手機與別人交談甚歡，我堅決地按下退出鍵，放下手機，抬頭看向黑板。

四.萬里

徹底恢復自由的我，在早上七點猛地睜開眼睛，頂著蓬亂的頭發，跌跌撞撞地推開隔壁房間的門，大聲喊道:“小和!快點，快點!上課遲到了!”然后看著整潔的房間，難過地垂下了頭。

晚上，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小和親自挑選的床燈懶懶地瀉下黃黃的光芒。我在巨大而安靜得可怕的房間里呼吸困難，于是按下了床前橫放的收音機的播放鍵，黑匣子便傳出小和最喜愛我卻難以理解的金屬音樂。渾厚的金屬碰撞聲在耳邊炸開，外國男子的尖叫刺激著我的耳膜，我卻沒有力氣關掉它。因為我記得小和說過“我寂寞時會聽歌”。

在我拿到報到通知后，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小和，你總是說我是電腦盲，沒有你的指點，連個幻燈片都不會做。現在我去參加培訓，等你回來時對我刮目相看。

然后，我就被甩進一個被鍵盤包圍的另類空間，一個沒有小和站在旁邊微笑著看我玩單機游戲的空間，一個沒有小和的指點和幫助只能自己摸索的空間，一個我完完全全陌生的空間。我很努力地想要記住一個個按鍵的操作順序，而眼前卻浮現出小和在鍵盤上揮灑自如的畫面。教基本操作的老師講了一遍之后，周圍的人陸陸續續離開了。我擠到前排，滿頭大汗地聽他講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停下來不滿地望著我這僅剩的學生。

小和，我這可怕的記憶力怎么辦呢?你離開之后我怎么辦呢?

你離開以后我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小和。小和!

五.小和

我用力按緊腹部，依然無法緩解從那里傳來的陣陣疼痛。汗水一滴一滴地從頭上落到斜拉的背包上。疼痛讓我的眼睛有點對不準焦，眼前濕淋淋的模糊一片。我保持奇怪的蜷縮姿勢一動不動地熬完了一上午的課。

這種刀割般的疼痛從昨天晚上一直持續到今天上午。

我那軟綿綿的腸胃像到處是補丁的破爛機器，一碰就會支離破碎。在經歷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治療和調理之后，它們會時不時地罷工鬧騰，而這時的我因為體內已經產生的強大抗藥性只能吞食止痛片一拖再拖。

而這次不同的是，缺少了你滿是焦慮關心的溫暖目光。力量一點一點被疼痛抽光，直到我完全失去知覺。

“萬里……萬里……

“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嗯，……其實是個很矯情的問題呢。

“他問我，如果你最愛的人失憶之后突然失蹤了你會怎么辦?

“呵呵，好幼稚的問題，是吧?我也這樣覺得。

“萬里……可是我當時馬上就想到了你……

“我最愛……最愛的人……”

六.萬里

慵懶地靠在沙發上，電風扇呼呼地不斷送來干燥的熱風，我腳上擱著《信息技術基礎》，瞇起眼睛，隨意調換電視頻道。

突然地，一瞬間地。

大地好像翻轉過來，我聽到:

“我最愛……最愛的人……”

“萬里，我其實是想這樣回答他。”

“我想說，我要找到她。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她。”

“不是因為我需要她，而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她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更愛她的人。”

“萬里，我真的是這么想的。”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沒有人，你知道嗎?”

“知道嗎?……萬里……”

怎么了?小和。你要我怎么辦呢?

我想你現在一定難過得支持不下去了。

這么微薄的氣流，這么急促的呼吸，這么無助的語氣。

你是那么地需要我。可是我卻只能緊緊攥住移動電話，聽你微弱的聲音，看著屏幕上流動的時間。無能為力。

我只能在離你這么遠的地方，聽著你心碎的聲音，默默地面對碩大的空白，手指慢慢地掐進皮肉里，苦澀的眼淚順著臉頰流進嘴里，還有在心中不斷洶涌的悔恨帶動全世界的黑暗一點一點淹沒偽裝成冷靜的心的河岸。在全身亂走的疼痛撕心裂肺，無助地面對已經灰暗的手機屏幕。

小和，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我該怎么辦?我應該怎么辦?

抽搐不停的嘴角微微揚起，淚無聲滑落。

“嗯，小和。我在陪你呢。一直有我在陪你呢。”

七.小和

喂。我說話你在聽嗎?

喂。萬里，這件事你很早就知道吧?

喂。萬里，你真的是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呢。這個矯情的夢，好像是從電視劇上被我原封不動地抄襲下來的，只是主人公變成了我和你而已。我夢見我們倆在懸崖上墜落，我的手握緊了你的手，而你的手抓緊了崖邊的樹枝。可是，這么脆弱的樹枝怎么支撐得住兩個人的重量?我就微笑著用隨手攜帶的小刀劃開了你抓緊我的手。你的血沿我的手臂往下滑，可你卻仍然沒放手。我望著你蒼白的臉，“為什么不放手?”你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扭曲的笑容，從齒縫間進出的字眼鉆進我的耳朵，“我怎么舍得放手?”

我怎么舍得放手?

“你說我怎么舍得放手?就算家里再有困難，就算現代醫術都放棄的絕癥，就算你自己都不要再堅持下去。我怎么舍得放手?”

“真是傻孩子。什么東西能瞞過我呢?以為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借口到遠方補課，遠離我的目光。只為了讓我多一分快樂和安定，可是到最后，你不是在懲罰我么?

“可是你不知道嗎?作為監護人的我怎么可能在你之后看到那張診斷書呢?即使你偷偷溜進醫生辦公室千叮嚀萬囑咐。

“你瞞著我，我瞞著你，都撐得好苦呢。因為你那由于車禍而受傷的小小腹腔里已經快要融化的腸道。

“你看看，快看看。你處心積慮地逃到長沙，逃開我的注視，不還是被我捉回手心嗎?

“哈哈……真是傻孩子。還用手機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像是最后的告白一樣。

“最后的……告白一樣。”

一直在身邊喋喋不休的最想聽到卻也最討厭聽到的聲音模模糊糊像蝴蝶一樣漂浮不定。在眼前卻捕捉不到。

喂喂。萬里。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怎么可以當面揭穿我呢?

我計劃了這么久，設計得這么完美的方案。

八.萬里

喂。小和。我也想告訴你我的關于那個問題的答案。

如果你失憶后失蹤了的話，我也要踏破鐵鞋找到你。

因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需要你。

所以請你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

因為我需要你。因為我是你最愛的人。因為這世界上沒有誰比你更愛我。

讓我以后還有一個可以堅強的理由。

讓我以后還有一個需要守護的夢想。

讓我以后還有一個可以用盡力氣只要對方幸福的對象。

讓我以后還有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九.尾聲

“你要我怎么說你呢?”萬里提過小和手中沉重的旅行包，“打來那么奇怪的電話……”

“怎么了啊?我就是腦袋痛糊涂了，才會對某人說那么肉麻的話……我后悔都來不及，你在這兒抱怨什么?”小和嘟起嘴，臉上的汗水被牽動了，大滴大滴地滾下。

“笨蛋，你知道我做了一個怎樣奇怪的夢嗎?”萬里繼續嘮叨。

“什么?你也做夢了啊?”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一個夢。

雙雙失憶的母女有說有笑在陽光的背景下前進著。體內歡騰著的相同血液，還有彼此共用的比常人短了二分之一的腸道，都好像沾染了璀璨的氣息，變得讓人不可置信地耀眼。

從此，兩個人的體內終于有了一條實質存在維系著彼此生命的線。

幸福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兩個人的眼神。突兀著，跳躍著。

“喂喂。你愛我嗎?”

“喂喂。你覺得我愛你嗎?”

“喂喂。那誰更愛誰呢?”

“我怎么知道?”

(指導教師王慶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