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歐文筆下的英國形象

摘要：本文以比較文學形象學為理論參照，以<見聞札記>為例，試析華盛頓·歐文筆下的英國形象。一方面。歷史勝跡、人文名作、古樸風俗、雅致風景共同組成了文化英國的形象；另一方面，日益浮躁的城市與正在消逝的傳統也表明英國所受現代物質文明的影響。英國形象的塑造不僅是歐文精神尋根的需求與反思，同時也寄予了作者對美國自身形象的辯護與期許。

關鍵詞：見聞札記；華盛頓·歐文；英國形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1-0158-03

華盛頓·歐文，美國文學之父。在美國文學研究日益充分的今天，有關歐文的研究相較而言卻甚為薄弱。歐文處于美國文學的開創期，這一時期本身就有獨特的魅力，文本中浮現著那個時代特有的面影，為讀者提供了巨大的文化想象空間。而以往的研究多側重于歐文作品思想內涵、藝術特色等封閉文本方面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削薄了文本的厚度，遮蔽了其豐富意蘊。本文以《見聞札記》為例，以比較文學形象學為理論參照，嘗試提供新的視角與思路，期望有利于華盛頓·歐文的研究進一步深入。

華盛頓·歐文“性好游覽新奇美景，觀賞奇風異俗”，一生三次游走歐洲，寫下著名游記《見聞札記》。美國與歐洲之間淵源極深。尤其是對曾經的母國英國更有割舍不斷的依戀之感。正如歐文所言：“美國人初見歐洲。總會心潮澎湃。妙不可言，惟有身臨其境者。方能心有所悟。只‘歐洲’一名，便會使他浮想聯翩。這是一個‘希望之鄉’，他童年時之所聞，學生時之所思，無不珍藏其中。”在歐文看來，英國就是歐洲文化的代表，英國也是他的理想國，因此他筆下的英國呈現出一種烏托邦的特質。他羨慕英國有悠遠的歷史文化傳統，把英國作為精神上的父親，在《見聞札記》中，作者尋幽探古，發掘傳統民俗，展現給我們一幅流轉的寧靜而古樸的生活畫面。這些畫面共同組成了歐文眼中文化英國的形象。

首先，雅致的自然景觀。自然景觀并非孤立存在、沉默無言的，它也是文化的一種，在某種意義上，它直接或間接反映了人類所生存的處境與某個時期所特有的觀念。兩者之間相互作用、互相影響，“一地區之居民的生活方式、信仰和觀念給自然環境打上人的烙印。形成‘一種清晰可辨的風景’；反過來。一地區的風景又模塑了居住者的生活方式、信仰和觀念。在他們獲取自身特性的過程中，他們發展出文化共同體的意識和身份認同的需要。由是，風景成為一種‘文化建構”’。在《見聞札記》中，歐文認為，與美國“壯麗”的自然風景相比，英國的風光更顯得雅致舒適、和諧宜人。尤其是英國人家居的環境，總給人以溫潤的感覺。整潔、干凈、舒適的房子，家家戶戶美麗精巧的花園，即便是最簡陋的住處也不例外。英國境內極少名川大山，曼妙的風景幾乎多數依賴于不露痕跡的人工雕琢，因此，英國人有著與生俱來的鄉村情懷，具有將荒地變成風景的藝術氣質。從中流露出一種淡泊寧靜、恰然自足、審慎有秩序的美。可以說。這種雅致的自然景觀承載并影響了英國人群體對歷史、生活、家園的看法，反映了一定的文化趣味與文化選擇，體現出大英民族獨特的風俗和氣質，她的民族性與民族意識也流露其中。難怪默文說，要想了解真正的英國人的性格，關鍵是深入鄉間。

其次，厚重的文化景觀。與自然景觀相比，文化景觀對于歐文無疑更具吸引力。親自去感受一下這個充滿奇跡的地方，親密接觸他從中衍生而來的偉大民族，一直是歐文內心深切的渴望與夢想。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在所有制約觀看方式的因素中，先見的地位最為重要。因為觀看者所擁有的經驗世界、知識體系、價值參照、認知方式和倫理取向，決定著他在觀看時所持的立場、觀點、倫理態度及機制評判標準”。正是這種對英國文化充滿敬畏，從小就心存好感、渴望認同的態度決定了歐文的英國之行采用了一種“自下而上”仰望的視角。這種視角的存在，或隱或顯影響著作者對于各類景觀的取舍與看法。在作者的敘述中，文化景觀主要表現在如下幾方面。

一是歷史勝跡。在作者看來，英國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它能給人以歷史與詩意的聯想。與美國充滿蓬勃朝氣的青春面孔不同，英國歷史悠久。有其不可比擬的深厚歷史文化積淀。帶著崇敬的心情，順著歐文的足跡，我們可以觀看到威斯敏斯特教堂、艾馮河畔的莎士比亞故居、溫莎堡等著名古跡，甚至對于莎士比亞筆下人物福斯塔福活動過的豬頭酒店，作者也留下了生動的一筆。在這里，建筑與文化彼此輝映，相互玉成，正如英國文化地理學家邁克所指出：“文學作品已不能簡單地視為對某些地區和地點的描述。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幫助創造了這些地方。這很好理解。因為人們對不同地方的了解通過各種媒介，因此，多數人的了解是在親眼所見之前就已經形成了……文學和其他新的媒體一起深刻影響著人們對地理的理解。”

二是人文名作。歐文仰慕英國的文化，認為歐洲的偉人是阿爾卑斯的頂峰，無人能及。在《見聞札記》每篇文章的開頭，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優美詩篇，幾乎都是源于英國詩人，文中的引詩與論證內容珠聯璧合，在凸顯作者文化功力的同時，更證明了英國文化對歐文影響之深遠。在《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一文中，作者訴說了他對文學的熱愛，杰羅斯、羅莎琳德、福斯塔福這些作家塑造出來的著名人物一一浮現眼前。給歐文帶來了天然的無盡樂趣。作者整天漫步于幻想之中，被幻想包圍，皆是源于莎士比亞一類作家魔力的影響。詩的棱鏡使一切都染上了彩虹的顏色。透過它作者看到了別樣的美麗風景。

三是古樸風俗。古樸風俗一般代表了一種簡單快樂的生活方式，在作者看來，這種田園詩式的生活似乎更為高貴而愜意。在《見聞札記》中，作者對諸多英國古老習俗和古樸英國生活有著細致入微地觀察。娓娓道來的行文使讀者如沐春風。這種描寫據說在未來一個時代的英國深入人心，成為經典，許多人從中發現了一種鄉居生活的理想境界。《鄉村葬禮》一文中，歐文虔誠地描寫了葬禮儀式，它本身即蘊含了深厚的文化意味。其實作者在意的不僅是其中洋溢的充滿異國情調的古老風俗，更看重的是它所承載的真摯濃烈的感情，這與新興的美國物化的時尚與拜金的商業文明形成了明顯對照。就是這樣，雅致風景、歷史勝跡、人文名作、古樸風俗共同組成了文化英國的形象。

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任何一種異國形象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本民族對異族的了解與認知，異國文化在本國的傳播、影響和詮釋情況，同時提供一種明顯的價值參照體系，折射出本民族的欲求和心理結構。在《見聞札記》中，歐文通過塑造文化英國的形象來尋找自己的“想象”空間。把厚重的歷史喚回到本民族的記憶中。給人們營造一個回溯時光的契機與空間，由此寄托一種懷鄉的思念，對異國情調的感嘆以及對人類童年時代的向往與追憶。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看，“形象塑造者把他者當作一個舞臺或場所。在其問確認自我，展示自我的隱秘渴望，表達自己的夢想、迷戀和追求，敘說自我的焦慮、恐懼與敵意”，也即通過塑造一個形象鮮明的異己空間來表達與建構自我形象。作者這份思古幽情。其目的并非真的想要回到過去。正是由于種種情感因素的滲入。在歐文的筆下，文化英國愈發顯示出唯美古樸的氛圍。事實上，文學不能脫離時代而存在，當歐文攜著一個瑰麗的幻夢來到歐洲。來到英國后，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現實中英國的變化，感受到了現代物質文明的沖擊，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

首先，日益浮躁的城市。羅斯《羅斯科》是利物浦的名人，依靠自身的努力，將商業和文化有效地融為一體。促進了當地文化事業的發展。但當生意不景氣之時。他卻不得不變賣書籍，而買書的人只是為了作交易，以是否賺錢為唯一衡量標準。在這些人手中，書最珍貴的價值消失了。作者又怎能不嘆息?而羅斯科的居所。也經歷了前后巨大的轉變，曾經文學活動的主要場所如今已變得冷清寂寞，一片荒涼。歐文為此深深遺憾。但他在文章結尾指出“文人談及利物浦，總稱之為羅斯科的住地。明智的旅行者到此參觀，便問及羅斯科于何處可見。他是利物浦文學的里程碑。向天涯海角的學人表明其存在。他猶如‘亞歷山大龐培柱’。帶著古雅的尊嚴，獨自高聳藍天”，以羅斯科名聲的永存來表明對日益浮躁的城市的不滿與不甘。事實上。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在《見聞札記》中，歐文對大城市的繁華要么視而不見。成為缺席的存在，要么流露出一種審視的態度與眼光。即使是在城鎮游走，歐文的目光也總是一往情深地鎖定在圖書館，大教堂這樣一座座活生生的歷史文化豐碑上，深深陶醉于它們的古色古香，溶化在文化景觀的寬廣海洋中。相比于城市而言，作者對鄉村給予了更多的關注與熱愛。在《鄉村葬禮》中，作者描繪了鄉村純樸美好的風俗。優雅的儀式、肅靜的面孔、最美的鮮花、深沉的哀思，人們對亡友念念不忘，給人以感情的牽掛，莊嚴而神圣；英國城里的葬禮，雖富麗堂皇卻索然無味。由陰沉憂悶、炫耀賣弄的隊伍、個個假作悲傷的雇用送葬者組成，一旦葬禮結束即被忘的一干二凈。這無疑是對真實情感的嚴竣考驗。

其次，正在消失的傳統。傳統的悠久厚重正是美國這個新興國家所缺乏與仰慕的。是歐文迷戀英國的關鍵原因之一，他們借助傳統開啟了看見昔日風景的窗口。但是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展開。那些充滿故事的傳統正在逐漸發生改變，各種古老習俗都在衰敗、消失之中。在作者的圣誕文章系列中，作者為我們展現了傳統習俗的美好與失落。歐文以一個古老的英國家庭做切入點。從圣誕前夜、圣誕日、圣誕餐一路寫來，娓娓而談，營造了一個歡樂、真誠、純潔、感恩、和諧的氛圍，活潑而生動。牧師的禱告頗具古風，高先生極力堅守古代的奇風異俗。所有的心在此相聚。古老宅第煥發出一種別樣的味道，成為美好情感古老的源泉。“每扇門被打開，每顆心不再緊鎖”，他們認為，只要能讓人們悲哀沉重的心獲得片刻歡愉，人性多一些仁慈之心，所做的努力就不是徒勞無益的。但是這種純正樸實的古老英國典型的鄉紳形象今已少見，因為當時發家致富者多居城里。其風尚亦遍及鄉下，使古老鄉村豐富多彩的奇風異俗幾乎蕩然無存。因此有時候，鄉紳甚至希望早出生幾百年。那時的英國仍具本色。古老的風俗習慣保存完好。

邁克·克朗曾說：“文學不是舉起一面鏡子來觀照世界。而是一張紛繁復雜的意義之網。”確實如此，歐文不遺余力描寫偏僻鄉村的鄉情民俗，展示了一種生動有機的地域文化身份，但與此同時他也在譜寫一曲挽歌。以一種緬懷的情感追憶正在遺失的美好，裒悼那一種行將消逝的鄉村景觀和鄉村生活方式。在文本中，面對這樣的情境，作者心痛不已，仿佛一場美夢正在逝去，時時令人扼腕嘆息。綜觀上述，歐文主要在兩個層面上表明了他的態度，在顯性層面上對這種較為浮躁的生存狀況進行了直接的否定與反諷；在隱性層面，則采用迂回的敘述策略，強調其文化傳統的輝煌與美好。

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為對兩種類型文化現實間的差距所作的文學的或非文學。且能說明符指關系的表述。”可以說。我們審視和想象他者的同時，也在進行著自我的審視和反思，他者的形象在某種意義上也必然傳遞了“我”這個注視者、言說者的某種形象。縱觀全文，歐文的自我言說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精神尋根的需求與反思。英國曾是美國的宗主國。很多美國人都是英國的移民或者后裔，兩個民族間有罕見的親情紐帶，可以說，美國對英國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天然的好感。當初充滿創業激情的一群人，無法忍受英國上層混亂的政治局勢。不能認同社會的庸俗價值，來到美國實現夢想。想要建立一種世人仿效的模板，成就“山巔之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認同英國的歷史文化，畢竟同根相系，血脈相連，而且此時的英國是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國家，這種由衷的傾慕與潛在的自豪是無法遮掩。也不必掩飾的。他們對英國懷有深切的向往，為擁有共同的祖先與記憶深感溫暖與激動。

其次，營造精神家園。歐文所處時代，美國文學剛剛起步，要朝歐洲特別是英國努力看齊。在歐文登陸英國時，正值拿破侖垮臺。一個安全、和平的新時期已經到來。此時浪漫主義文學、懷舊思潮正在風行，人們紛紛感嘆與懷念美好的往昔。一切古老的東西都使歐洲人著迷，它所洋溢出來的異國情調。更使回到先人天地中的美國人陶醉不已。在城市工業化不斷拓展的背景下。浪漫主義喚起了人們內心的詩情畫意。極大擴展了人們自由想象與體味的空間。“美國人除了完全分享這種浪漫主義感情之外，還另有一份衷情，尤其是在英國，因為他們和母國的連結已告中斷，英國的遺風在他們國內已告消失。在他們周圍拔地而起的是他們自己的新文明。不論什么東西，只要表明了一個更加古老的英國就會使他們倍感親切。如同是他們的記憶和他們的文化的家園；加之，他們不去費心維護自己的歷史遺跡，他們便對著歐洲的舊世界的神龕頂禮膜拜了。”城市里已經失傳的風俗習慣在鄉間仍得保存，它們的迷人之處，作為“他者”的美國人更能真切地感受到。不論他們在國內持什么態度，他們希望見到的英國應該是“老樣子的英國”，而不是現實中快速工業化的英國。華盛頓·歐文就為世人提供了這樣一場夢境。為人們構建了一個精神家園。他的寫作符合這種風尚，也與其謙虛、恬靜、快樂、重感情，真誠的氣質相吻合，這些也正是歐文心目中的英國形象。他希望美國也能夠呈現出這樣的色彩。

再次，凸顯美國人明辨是非、坦率真摯、努力奮斗的自我形象。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他者文化始終是一面映照自己的鏡子，言說他者更重要的目的在于言說自我，他者形象是對自我形象的有效補充與延展。歐文注意到。英國文化有一種排他性，對美國人存有不少偏見，不少英國游人一到美國，便高傲自大，自命不凡。有著強烈的優越感，媒體更是喜歡丑化美國的形象。這一點讓歐文很傷心，他在《英國作家論美國》一文中展開了相關的論述。他注意到英美兩國文化上的敵意與日俱增，認為一般情況下，英國人對社會有著較為忠實生動的描述與深刻達觀的見解，但是當本國利益與他國發生沖突的時候，便容易偏狹、走極端。歐文認為，美國是一個機智聰明、頗富進取心的民族。是一個“未成年的巨人”，英美可以長期互惠互利，共同尋求彼此的幸福。看不到美國的發展與優點，只將不足掛齒的粗暴言行收入眼底。這樣的英國是短視與不明事理的。

面對不少英國人的偏見，歐文強調美國人要明辨是非、真摯相待，反對盛行的以牙還牙的態度與方式，認為這種方式更容易造成致命的民族偏見。在他看來。身為共和國人。更應正直坦率，平心靜氣。他們均為崇高思想和意志的組成部分，面對一切民族關注的問題，應能作出冷靜沉著、公正無私的判斷。美國同英國的關系有其特殊性，面臨著微妙棘手的多重問題，必須從根本上根據大眾心理來采取處理措施；同時，應樹立這樣一個民族榜樣——光明正大。熱情好客，無民族反感。心胸寬闊而且頗有禮貌的自我民族形象。而文化的提升與轉化必須在與另一種文化的交融中完成，因此，歐文認為年輕的美國民族，必須善于學習和效仿，必須盡力以歐洲現今民族為榜樣，尤其應該像與美國精神素質、思維方式最為相似的英國學習。他相信，英國人民美好的情感是英國繁榮的深厚根基，只要這一根基是堅固可靠的。無論其上層建筑多么陳腐，英國還是會在世界大風暴之中屹立不倒，長盛不衰的。因此，美國應該把英國作為永垂不朽的參考書，時時借鑒，“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樣才能使美國一方面對英國的錯誤和謬論避而遠之，另一方面又吸取其富有真正智慧的金玉良言。未來的美國民族必將更加趨于強大而美好，那時的美國就像“在正午驕陽下睜開炫目眼睛的鷹，歌唱雄健的青春”。這就是歐文所要塑造與期望的美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