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吉爾·德勒茲看來人的創造力并不只是來自大腦,源自人類精神的凝思或理性的邏輯,而主要是決定于人的身體感覺。正是身體感覺、身體整體的生成運動和存在狀態構成各類藝術創作的形象。正是發生在身體感覺層次上的具體的活生生的體驗與行動變成人的創造潛能,構成各種科學發現、技術發明和理論創新的力量。因此要想培養或發揮人的創造潛能,并不非得有超凡的創造天賦不可,關鍵是要學會體驗、捕捉、釋放、接受或誘發身體感覺的火花,并能夠使其得以凝聚、整合與升華。
關鍵詞:感覺的邏輯;身體感覺;創造潛能;創造力
中圖分類號:B8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12010)02—0051—03
一、身體感覺之內函
生理學告訴我們,人有功能各異的感官,比如眼睛擁有觀察色彩斑斕的世界的視覺。耳朵擁有聆聽客觀的聲音的大小及振動的聽覺,鼻子能嗅到各種氣味,舌頭能品嘗百味。但是,這種明確的感官功能區分顯然只是科學主義的一廂情愿。事實上,“身體始終作為感知器官在共同發揮著作用。并且它自身又是由各個相互協調的感知器官所組成的一個完整的系統。身體自身的特征在于它是感知的身體。我們把它純粹看作是一個運動的、并且是在感知行為中主觀運動著的身體。”
一方面。他認為身體感覺就是創作繪畫“形象”時身體各層次的感覺運動的一個相互關聯的過程。指出,“每一個層次、每一個領域,都有一種與其他層次與領域相關聯的手段,……在一種色彩、一種味道、一種觸覺、一種氣味、一種聲音、一種重量之間,應該有一種存在意義上的交流。”繪畫意象(聲音、顏色、運動、光線等等)本身就是不同的感覺層次和領域間的活生生的關聯和共振,畫家就是要讓人看到感覺的某種原始統一性,并在視覺上,顯示一個多感覺的形象,用德勒茲的話來講就是“在不同層面上的感覺的交合制造出了交合的形象”。才是繪畫藝術的關鍵問題。如果嚴格地區分感覺之間的界限不僅會導致對這種感覺交合的一種人為的分離,而且忽視了藝術創造中的更原初的肉體的整體活動,從而大大削弱了人們的創造潛能。事實上,傳統的繪畫藝術過度強調“視覺”的功能就導致了對其它的感覺功能的忽視與排斥。譬如,手的作用被簡單地定位為操作,手的活動被貶低為從屬于視覺和理性的一種簡化了的形式和價值。而科學研究發現,手是一個復雜的有機體,它不僅具有操作的功能,更是一個情感的三角洲,上面有許多來源不同的感覺流到了一起,涌入創造活動的洪流之中。因此,德勒茲說:“將觸覺給了手,給了它一種速度、一種力量與生命,眼睛甚至連跟都難以跟上。”在德勒茲看來。僅僅說眼睛進行評判、手進行操作是不夠的。……在手的價值上,必須區分許多不同的方面:數碼的、觸覺的、純粹意義上的手的價值。這就是說,處在相互關聯中的任何身體“感官”都具有“不確定性”和“多值性”。感官的不確定性是指它的功能和界定隨著它自身所處的層次的改變而會發生相應變化。“我們必須理解一點:波穿過整個身體:在某個層面上,根據遇到的力的大小與強弱,會有一個器官得到確定;而且,假如力量本身變化了,或者換了層面,這一器官也會改變。”感官的多值性是指,由于同一個“器官”與其他的“感官”之間存在著開放的可變的聯系,從而使同一感官具有多元的功能。在全書的最后的一章《眼與手》中,德勒茲不僅特別論證了手的價值的不同的方面,而且指出了這些各異的功能就來自在不同的繪畫“意象”和“空間”中的“手”與其他官能(尤其是“眼”)的復雜多變的聯系。所以,藝術創造的狀態就在于一種身體的整體性運動,而不是僅靠“視覺”和一種精神的“內省”的關照所完成的。而一旦身體停止這種整體性的運動,五種感覺就會退化為孤立的感官活動,它們就會成為相互之間喪失了內在的活生生的聯系的分立的感覺的“領域”和“層次”。不同感覺之間的那種本應是開放和異質性的關聯也被統一地歸屬于心理官能(記憶、想像、聯想)所建立起的外在的機械的聯系,這也是傳統感覺理論的最大缺陷。
另一方面,身體感覺是指“無器官的身體”的存在狀態。“無器官的身體”是德勒茲哲學中一個至關重要概念,“無器官身體”,并不是一個“沒有器官的身體”(orgaanless body),也不是要“倒退”到有機體之前的生物學混沌。而是要尋求一種新的方式來表現身體自身的豐富的意義。在《感覺的邏輯》中,“無器官的身體”不是針對“器官”的概念。而是為了反對“器官”之間的固化的結構化的聯系。“簡言之,沒有器官的身體的定義并非是器官的缺乏,它并不僅僅因為器官不能確定而得到定義,說到底,它是通過確定的器官的暫時的、臨時的在場而得到定義的。”這就是說,德勒茲抽掉了身體的具體內容,力求把“器官”放回到身體自身的生成運動中來理解其“暫時性”和“器官”彼此之間本身就存在的內在聯系,將身體抽象為一種生產性的力量和強度,無器官的身體就是強力得以流通的地方,是生成強度的多樣體和母體。因此,在德勒茲看來,“這是一個強烈的、具有強度的身體。有一道波貫穿它,在身體中,根據它的廣度與力度的不同而劃出層次或界限。……感覺,就好像是那道波與在身體上起作用的各種力量的相遇,是情感的田徑運動。”他主張藝術創作不是要去復制或發明一些形式,而是要去獲取力量。“繪畫的職責被定義為將一些看不見的力量變成看得見的嘗試。同樣,音樂致力于將一些聽不見的力量變成可聽見的。”因此。在德勒茲看來,思考的次序不是先把人作為有機體的結構(organisme),然后再逐步地分析各個分化的感官(organe)的特性與運作,從而在此基礎上理解感覺,即organisme—organe—sensation,而是應該先從身體整體的感覺層次出發,理解器官本身的變化的特性,然后再把身體作為器官之間的一種暫時的隨時處于生成中的聯系和結構,即sensation—organe—organisme。
二、身體感覺與藝術創作
在德勒茲看來,“無論繪畫、雕塑還是寫作都離不開感覺(sensations)。人們描繪、雕塑和書寫出感覺。”這就是說,所有的藝術形式都遵循著感覺的邏輯。所有的藝術作品都意圖“把一個感覺的聚塊,一個感覺的純粹的生存物抽離出來。”感覺是藝術的對象,藝術作品是感覺的一種存在物。正如法國現象學家梅洛一龐蒂所言:“正是從最微弱的知覺開始的身體的表達活動,它擴展為繪畫和藝術。”那么。身體感覺是如何進行藝術創作的呢?
首先,藝術創作是身體感覺的暴力運動。德勒茲論創作繪畫中的身體感覺之路是從尚塞開始的。尚塞是德勒茲最為關注的一個畫家。這種關注并非出于偶然,尚塞被譽為“現代繪畫之父”,他的繪畫實踐標志著一種轉折的開始。從他那里,德勒茲看到了繪畫所具有的現代精神,即:重新以一種新的眼光看世界——在轉瞬即逝的身體感覺中“捕捉對象叩擊我們的眼睛和撞擊我們的感官的方式。”撞擊我們感官的是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不可見的力。因而,德勒茲認為,感覺與力量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必須有一種力量對身體起作用,也就是說對波的一個部位起作用,才會有感覺。”即在某一層面上的波與外在的力量相遇時,一種感覺就出現了。“一切感知性只是力的生成。”藝術創造就在于一種身體感覺的暴力運動。而不是一種精神的“內省”的關照。這種狀態表現為一種“緊張”的狀態,一種構成身體的力與力的現有的關系和結構正有待于發生“爆發”與突變的瞬間的激動與緊張。在這種情況下,身體感覺成為藝術創作的源泉,“整個身體都被一種強烈的運動穿過。”而藝術家創造的宗旨就是把涌現而出的身體感覺訴諸藝術的“感性”表現形式。
其次,藝術創作是最大限度地表現那無限豐富地噴涌而出的身體感覺的醉的運動。德勒茲在談論米開朗基羅的畫作時指出,在繪畫中“我們稱為‘事實’的,首先是許多形狀確實被在一個唯一的、同一的形象(figure)中抓住。”這位文藝復興的大師確實讓人體會到繪畫“圖象”內部所蘊積著的那種無限豐富的身體感覺的進發:這是一種在繪畫的意象當中才真正發生的“事實”(matter of fact),而并非是外在于繪畫的“事實”(歷史的、現實的“事實”),“它具有一種純粹繪畫性(或雕塑性)的連接方法,不再講述任何故事,只表現自身的運動,并用一股連續不斷的力,讓表面上看上去隨機的一些元素凝固起來”。我們在這種雄健、豐滿的“身體一意象”中所把握到是一種來自“身體感覺”的力,正是這種蓬勃的力量突破了畫的表面的、靜態的和封閉的結構。而產生一種外向的、開放的運動。即被表現于畫面上的“圖象意象”之中的“身體”自身的運動表現了身體的“醉”的運動。它并非是一種單純的快感。而是一種尼采意義上的“迷醉”和“迷狂“——在尼采眼中,“醉是一切審美行為的心理前提,是最基本的審美情緒。而醉的本質是‘力的過剩’。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是‘高度的力感’。”因此,“醉的身體”正是“身體感覺”的充盈的運動的“表現”。
由此可見,德勒茲通過對培根和尚塞的畫作的解讀向我們揭示:作為各種感覺間的聯系和綜合的身體感覺總是賁張著一股永恒的生機和創造力。從中我們不僅可以領會到身體感覺的復雜性,而且領略了讓身體感覺暢其所快的創造性。
三、身體感覺的創造價值
德勒茲所論述的身體感覺理論并非僅僅是一種哲學的思辯和藝術創作的技巧,從創造學的角度上講,它意在呼喚我們要用正確的方式來對待非理性的身體感覺與理性思維的關系。他告訴我們人類的創造活動并非僅僅來自于精神的凝思,而更重要的是發生在身體感覺層次上的具體的活生生的體驗與行動。
首先,身體感覺是創造活動的始源。從古希臘時代起。以巴門尼德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就開始拒斥普羅泰哥拉的感性論,他竭力否定五官的感性能力。沒有認識到感官和理智的統一。沒有認識到“五官感覺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產物。”致使他認為,只有人的理性活動才是一條制服虛幻之見、求得完美真理的邏輯道路。人的感性活動則是一條由變化萬端的現象和經驗支配的、且往往會使人誤入歧途、陷入荒謬的道路。由此也使得蘇格拉底等人認為,身體對于知識、智能、真理、正義和美德來說,是一個不可信賴的因素和通向它們的障礙。而事實上,身體感覺匯集著一切思想感情的涓涓細流,容納了各種心緒的山川河流,它是形成人類一切思維意識的源泉。人類的創造性過程就開始于一種身體感覺,“在通往被思的途中,一切都從感性開始。”理學家告訴我們,人體是通往身外世界的渠道,“無論一個人認為身外世界有多大,他總是通過身體去體驗的,通過身體把世界變形,使它更容易理解。”因此,豐富的身體感覺給那些具有創造力的人帶來了活力,為數不少的作家、畫家、發明家就是依靠身體感覺的力量,擁有世界觸目的偉大創舉。
其次,身體感覺引導你作出最好的選擇。身體感覺在審視世界時就像一位敏銳、有觀察力的指揮員,馳騁在復雜的戰場上,尋找著規律和戰術,引導你作出最佳的選擇。杜威對此早有說法:“感覺失去其為知識門戶的地位,而得其為行為刺激的正當地位……它是行為的引線,是生活求適應環境的一種指導因素。它在性質上是觸發的。不是辨識的。經驗論者和理性論者關于感覺的知識價值的爭論全部歸于無用。關于感覺的討論是屬于直接的刺激和反應的標題底下,不是屬于知識的標題底下的。”任何一個有創造性的人都知道,當我們讓想象力自由發揮時,腦子里很可能產生許多毫無價值的東西,與那些真正具有創造性的東西相并存。此刻,怎樣才能作出最佳的選擇呢?正如德勒茲所言:“我在感覺中生成,同時某事也因為它發生。”身體感覺可以為我們提供最好的指導。因為正是身體感覺賦予科學家洞察力和創造力。這種洞察力和創造力不是坐在那兒計算等式時出現的,而是在洗澡、在林中或海邊散步這種放松的時刻突然閃現的。“馬撒葡萄園、大蒂頓國家公園或大瑟爾之所以能激勵人們的創造性。就在于它們提供了非常新穎的、綜合的感官體驗……于是,人們的注意力就會脫離它正常的思路。被誘使采取新穎的、有魅力的思維方式。”因此,獨特的身體感覺給具有持久創造力的人以活力。難怪英國著名詩人豪斯曼這樣描述詩歌的定義:“要我給詩歌下個定義,那就像讓小獵犬給耗子下定義一樣難,不過我認為我們都根據物體給我們留下的征候來辨別物體……如果我不得不……說出它所屬的那類東西,我得將它稱作分泌物。”
最后,身體感覺和理性并不相悖,通常,邏輯和理性用盡之后,就會閃現身體感覺創造的火花。如前所述,長期以來,思想界局限于從知識論角度審視人的創造活動,把人的活動區分成感性與理性的活動,而創造活動則被歸屬到理性范圍之內。正如阿多諾所言:“認識論的指導思想:把身體構造成支配感覺和行為之間的規律。換言之。從精神上構造身體。”這就是說,人的理性精神具有無條件的先在性,人必須運用精神理性這一資源,衡量一切、創造一切。誠然,理性知識和理性活動是科學研究的主要方法。但并不是全部。相反。研究過程中的理性部分如果得不到身體感覺的補償就會毫無作用,因為人們正是通過身體感覺與現實取得聯系的。我們在前文對德勒茲的身體感覺解釋中可以看到:感覺總是與身體的經驗和活動有著直接的和內在的聯系,“沒有不帶肉體要素的感覺”。但是認識論在理性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創造理念就導致對“身體感覺”的扭曲。這是由于“身體感覺”因為它的“肉體性”(與肉體層次的經驗存在著內在的直接的聯系)而難以完全被同化進抽象的規律之中,這種在肉體層次上涌現出來的感覺自身的“豐富性”就注定不能被同一性的規律完全窮盡。事實上,人的創造過程是通過邏輯的和非邏輯的兩種思維方式來完成的。確定、穩定、規范和’嚴密的邏輯思維直接作用于思維活動及其獲取結論的程序。而靈活、流動、變通、開放的非邏輯思維是一種批判性和創造性的思維活動。其新穎的結論具有極大的叛逆性和極高的創新價值。在創造活動過程中,如果沒有以身體感覺為基礎的非邏輯思維。邏輯思維就會成為死板僵化的思維方式。因為心靈并不是通過分解、削弱、排斥身體的作用才得以維持自身的獨立性和精神性的力量,相反,它正是通過不斷增強的身體感覺來參與人們的創造過程。因此,我們不能把創造過程的這兩種思維方式割裂開來。“感覺,這一整個認識論的關鍵,需要被認識論重新解釋為一種意識的事實。”正是從這一點上說,德勒茲對身體感覺的禮贊并非僅僅是一種哲學的思辨。他意在借此恢復和發展身體感覺的豐富性,以達到理性與感性的統一。
綜上所述,要發揮你的創造潛能。并不非得有超凡的創造天賦不可。不管你的職業和興趣如何。只要學會捕捉身體感覺的火花,你就會有所創造。正如德勒茲所言:“選擇感覺的暴力就是一種對生命的信賴。”